44.墙有茨
楚地的春来的稍早些, 宫室内很舒服, 她或许也是累了,几乎是脑袋碰到枕头,就睡得昏昏沉沉。 只是睡梦中, 她眼前一次次浮现着临死前辛翳拥着他, 满脸惊慌失措的苍白模样。她梦到了他拔出刀来架在她颈上,逼她开口与他说几句话, 然而场景一转,却又变了。 梦中, 是冬夜落雪的楚宫。 他正乖巧的把自己挤在南河身边, 他和她正披着衣服,在回廊下看星, 景斯拎着两个小炭火炉来, 放在他们身边, 火炉上架着陶壶。 辛翳央她把星宿南河指给她看。 南河以前只听说过冬季大钻石的六颗星星, 可她眼都快瞪瞎了,也没在南侧的天空看见它, 只能随手一指:“就那边!” 辛翳披头散发,毛茸茸的脑袋凑过来:“哪个哪个?我怎么没看见?” 南河:“说明你白长一双唬人的大眼, 实则眼神不好。” 辛翳点头:“说明我平日读书太用功,用废了眼睛。” 南河:“……你都这么大了, 我早就不布置作业了, 就别耍这招了。” 辛翳又靠过来, 他道:“手有点冷。” 南河用披风垫着手, 把在火炉两侧的把手上,很贴心的将火炉朝这边拽过来几分,道:“那你暖暖手。年纪不大,怎么开始像上了年纪似的怕冷么?” 辛翳却一双手竟伸到她大氅里来,道:“我觉得这样正好。火炉烤的不舒服。” 南河僵了一下,又无奈的叹了口气:“你已经大了,以后……别这样了。” 辛翳:“怎样?我做错了什么吗?再说了……跟我长大又有什么关系,我就是以后加冠了,也能跟先生在这儿看星星。” 南河想说,却也觉得他只是伸手进了披风,虽然有点不知相处距离的过于亲近,却也没法训他。她只得道:“好吧。” 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到叛逆期,才能看她不爽跟她顶嘴啊。 南河仰头还没再看一眼天空,辛翳忽然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她的双手。 南河猛地回过头来。 辛翳笑出一口白牙,他那颗尖尖的虎牙也露了出来:“先生手好冰,我帮先生暖手。” 南河想抽出手来。辛翳紧紧抓住,将她的手也从披风中拿了出来,道:“怎么了?先生觉得我手太粗糙了?” 他说着抓着她的手,让她也掌心朝上:“先生的手,看起来也是受过苦的。” 辛翳说着也松开她的手,摊开掌心,放在她手掌旁边。 他的掌心……可以算作粗糙。特别是在近几年他带兵之后,他手指的茧愈厚,手背指节上也有不少细小的伤口。 右手的掌心里有一道横亘的旧疤,看起来几乎要将他手掌劈开似的。南河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用指尖蹭过那道疤痕,他似乎觉得痒,忍不住笑,也一把捏住了她的手指。 南河:“还疼么?写字还受影响么?” 辛翳眼睛里就跟落了不会化的雪花似的,轻笑:“不。我本来就不怕疼。那时候也只是看起来可怕而已。伤的没有那么重。” 南河轻轻应了一声。 辛翳笑:“那时候把先生吓坏了。” 南河摇头:“也不至于。” 他笑起来:“先生一定不知道自己当时的脸色。罢了罢了,不说那些事儿。我就说,先生吃的少了,现在这才几年,我的手也比先生大了好多,个子也比先生高了好多!” 辛翳笑的满脸得意,说着就把两人的手放在一处比了比。 南河觉得相比之下,自己的手确实看起来有点女性化,忍不住手指握拳,低声呵斥道:“胡闹。” 辛翳似乎已经不再怕她的假威严,伸出手来,有点霸道似的掰开她手指,他竟下意识的跟她十指交握,还没开口,又笑了:“先生又要骂我什么。我就胡闹了,先生还要再去打我板子,要我去罚站么!” 南河心底觉得有尴尬又……说不清道不明的觉得纠结。她有些话早就该说清楚,只是她以前总觉得只是他粘人,没有好好说明白过。 而在南河确确实实的记忆里,就在他去亲征之前,确实有这样一个观星的雪夜,他确实又是一阵胡闹跟她十指交握。只是那时候她心知自己任务完成,很快就要离开了,便什么没有说,只让他这样牵着了。 但在梦里,她竟然一咬牙,把想说没有说过的话,真的说出口了。 南河试图挣开他的手,摆出了严肃的样子:“别这样。” 辛翳立刻收紧了手,用和动作绝不相符的轻声细语道:“怎么了?先生觉得我这样让你不舒服了么?” 南河收起笑意:“毕竟是君臣。” 辛翳:“没旁人。旁人在又有什么怕。天下都知道荀君是与我一同长大的。” 南河:“我不怕,我只是这些年一直看着你长大,外头的传言我是信了的,只是我一直没有向你开口问过。……辛翳,你是真的喜欢男子?” 辛翳呆了一下,眼里迸射出神采来,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似乎又觉得不太好。忍住之后才嬉笑道:“喜欢又如何?不喜欢又如何?难道荀师会因为我喜欢男子而生气?“ 南河眼睛一垂:“那倒不会,这都是个人自由。但是娶后是必定的,与像魏国或秦、晋的公主成婚后的子嗣,对你来说非常重要。当然,对楚国来说也很重要。不过你应该也明白,这只是联姻,就算你喜欢男子,也应该娶后。” 辛翳嗤笑:“只要孤能让我大楚成为最强,公主什么的又有什么好在乎。” 这话也算他间接承认自己喜欢男子了吧。 南河忍不住叹息…… 南河承认自己又犯婆婆嘴了:“要知道,齐国、晋国、魏国也不是没有成为过最强国,可他们不也是有起有落,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落到让人欺辱的地步——” 辛翳果然捂脸捂耳朵:“好好好,知道啦知道啦,孤不能自傲,不讨论这个了。再说了……”他转过脸来,认真的看着南河:“那荀师为何不娶妻?“ 南河:“……没遇见心仪之人罢了。” 再说把一帮孩子从小学带到了高中毕业,为了毛头小子们耗费了青春,还有什么经历去考虑那些。 她其实倒是也考虑过弄几个民户女子来掩人耳目,但楚女样貌生的娇软,内心生猛,她看起来又不是伟男子,指不定纳妾成婚没几日,楚女着急了,就把她摁在榻上扒了—— 辛翳转过脸来,目光灼灼:“是么?我却觉得荀师喜欢男子?“ 南河性别女,当然喜欢男人了。可她从来不敢在辛翳面前说,辛翳本来就有点性向不明,她要再说自己喜欢男人,这孩子说不定就有样学样,朝着断袖的道路上疾奔了。 南河却觉得辛翳根本不懂事儿。他或许是因为幼时的事情害怕宫女,就以为自己喜欢男子了。他这个傻小子对于搞基之类的事儿,怕是半点都不懂。 要他真的喜欢男子,也没看他跟当年那群少年里的谁有过暧昧。 他平日跟原箴、范季菩玩的时候,纯粹就是好哥们,一点也没有性向觉醒的迹象。 若说原箴和范季菩确实……呃,不太拥有让人情窦初开的长相。 那就说道商牟和重皎。商牟长得也挺不错的,个子也高人也结实,有点不好惹的凶相,就天天看他们俩斗嘴看不对付,甚至偶尔还在一块儿开黄腔,斗来斗去,她是瞧不出来半点基情的火花。 她倒是以前也怀疑辛翳跟重皎也有一腿,后来渐渐才觉出来……嗯,辛翳对重皎的那点好,只是他觉得重皎傻乎乎的,也没什么太大追求,就满足重皎的那半点任性,随他去了。 身边这么多一起长大的男孩子,他却没看过跟哪个有点眉来眼去。 南河这时候才……后知后觉的怀疑。不会……辛翳是…… 对她有点……意思? 应该不会吧,她比他大七八岁,相貌也就那样,小时候还老训斥他逼他学习。 他会这么想不开?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梦里,她竟然少了几分担忧,多了几分想笑。再说,反正她任务也结束了,估计过段时间就走了,这会儿逗逗他,倒也不怕以后见了尴尬。 她天天憋着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也觉得装的累了,这会儿说话不负责任一点儿也不算什么了吧。 而且这小子要是还不懂事儿,她能不能就算是给他开点窍。 南河竟在梦里忍不住本性暴露,多了几分张狂,微微偏过脸去,笑的神色暧昧:“倒也是这么回事儿……我并不会与女子成婚。” 辛翳似乎没有想到她这样坦率承认了,脸腾地就红了。 “那……”辛翳陡然凑过来,低声在她耳边问道。 话送进她耳朵里,南河心底一哆嗦:妈耶这孩子都问这种实cao问题了,这是真的直不回来了么! 她又没有工具,懂的那点不也是理论知识么! 南河微微一笑,眼睫抖了抖,看向辛翳又好奇又天真的模样,风轻云淡的仿佛在谈家国大事,糊弄道:”讲和实际都是两码事。前些日子,郢都几族不是为大君送来了些男孩,大君不若……“ 辛翳眼神直勾勾的:”孤不喜欢他们。他们太娇媚了,没有男人的样子。若是先生喜欢,就都送给先生。“ 南河内心都要抓脸了:……所以、所以你是喜欢伟岸的汉子么!我的娃崽啊!你自己都长了快特么一米九的个子了,也骑射俱佳练了一身精rou,难道还想找比你更魁梧更爷们的征战床场么?! 南河淡淡道:“臣也不喜欢。” 辛翳立刻接嘴道:“那先生喜欢什么样的?” 南河微微一笑:”臣也不知道。但臣从不屈居人下。也不……喜欢比自己大的。“ 辛翳:“大……?大什么?” 南河挑眉,笑了。 他居然立刻就反应过来了,呆愣在原地,骤然红了脸,却又神色奇怪。 “先、先生……可是……” 南河看他的反应,在心中大笑,面上冷静:“可是什么?” 辛翳仓皇,咕哝了一句谁也听不清的话,眼睛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摆,半天才慢吞吞道:“没什么。孤……我觉得冷了,要不我先回去了。” 妈耶,居然还有这小子会怂的这一天! 南河有些想笑:“这会儿不给先生暖暖了?” 他慌忙起身:“我去给先生拿暖炉——” 南河玩心大起,一把拽住他衣袖:“暖炉太小了,你整日都跟个火炉似的东奔西跑,正合适。坐下来吧,我还想看看夜星。” 辛翳满脸犹豫,终究抵不过南河期待的眼神,乖乖坐了下来,却不太敢看南河了。 辛翳粘她的时候,她有点别扭;但这会儿他不粘着她了,她却觉得有趣,想要往前逗他了。 南河微微倾身:“怎么?刚刚还说着好好地,只因为我说自己不是屈居人下的人,大君就怕了?“ 辛翳:“我怕什么?!孤、孤也是大丈夫,伟男子!” 南河眯眼笑起来:“是是是。辛翳已经长大了,很快就要加冠了。又要带兵去征战四方,自然是大丈夫。” 辛翳只见过他平日里冷静淡漠的样子,哪里见她笑的如此狡黠且魅惑过,南河微微启唇:“若真的是这样就好。就怕……大君对自己认识不足,没了解到真正的自己。” 辛翳往后缩了缩,声音哆嗦:“什么真正的自己?” 南河轻笑:“就是你想过却不敢说的那个自己。为师,应当传道授业解惑,或许无光心中的疑惑,也可以告诉先生。” 她说着,一只手摁在了辛翳胸口。这小子从来不好好穿衣服,衣领总是松松垮垮的,极其喜欢把自己的琉璃颈链与胸口露出来半截,她像是给他整理衣领,指甲却不着痕迹的刮过他皮肤。 辛翳果然身子一颤:“先生……我……” 他一听她叫他“无光”,总会摇首摆尾的高兴起来,这会儿听见她叫“无光”,他却身子软下来,倚在廊柱上,垂着头,退无可退。 南河看他如此乖顺,大胆起来,手从他披衣中探进去,隔着里头的单衣,虚虚的放在他腰侧:“怎么?先生暖暖手不行?还是说我叫你无光,你不高兴了?” 辛翳摇头:“没……我喜欢这个字……我也……” 南河凑近他,微微仰面,目光从他打小就让天下人艳羡的五官上用力的移过去,若是手指可以替代目光,或许早已将他的嘴唇鼻梁揩到泛红:“什么?” 辛翳一闭眼,咬牙道:“我也……先生。所以先生,做什么都可以。” 南河没听清前半句,那个动词让他含在嘴里似的,但她听清楚了后半句,简直要乐了:这小子原来在外头疯癫张狂,到她这儿连这样的话都说的出来? 南河心中大笑,面上却只是微微勾唇,眼神更深,手扣住他的腰,用力一摁。她其实并没用力,但辛翳却一抖,耳朵红的能透光,头更低,闷哼一声。 南河:“这样也无所谓?” 辛翳半晌道:“……嗯。” 南河轻笑:“哦?为师刚刚说自己不肯屈居人下,那无光的意思就是……大丈夫能屈能伸了?” 她的手略肆无忌惮起来,面上的神情却仍然是胜券在握的审视。 辛翳喉结动了动:“……嗯。” 南河觉得自己脑袋竟因他发出的这个单音节而一顿,一时间不是那种恶作剧成功的想笑,而是……心悸。 她忽然觉得自己衣领里也蒸腾起热度,猛地窜上脖颈与脸颊。 她猛用力,将辛翳摁倒在走廊之上,将他们二人刚刚饮酒的酒具扔进雪里去。辛翳居然也一推就倒,头发散在地上,袖子潲了雪痕,他生的高大,也是骑马用刀的高手,此刻却仿佛卸了一切的力,只为了尽力柔软下来能让她拥抱。 她手臂撑在他身上俯视,辛翳竟然半闭上了眼,红蔓延进衣领里,南河伸出手去,想看看这红究竟能洇开到何处,辛翳伸手很不奏效的拽了拽衣领,声音含混:“先生……” 南河打在他手背上:“怎的,你这样不听话,还是说要我去拿戒尺才行?” 辛翳睁开一只眼,似得意的咕哝道:“先生只是说说罢了,会舍得打我?” 南河眯眼看着他的样子,笑了:“我早就后悔,在你最不乖的时候少打你了。想想小时候你折腾我的那些恶作剧,我觉得今日算是让你还账的好时候。” 辛翳躺在回廊上,微微睁眼瞧她,虽然似乎不敢瞧她似的,但眉眼之中却透露着一股战栗的欢喜:“所以……先生今日是要报复我——唔!别……” 南河轻笑:“怎么会呢?为师今日是来传道授业的。” 辛翳身子却一缩,抓住她的手,哑声道:“先生!南河……” 南河手探下去:“你打小就谎话连篇,这会儿还在撒谎么?” 辛翳慌了神,身子微微发颤:“不、不是。先生!求你别……” “先生!先生——” 南河觉得几乎抑制不住自己脸上恶劣笑意的时候,耳边呼唤她的声音越来越响亮了。 “先生!”直到一双手推了推她,南河猛地惊醒过来。 辛翳的身影陡然消失了,她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只看到宫室外一片明亮白昼,低头,她已经不在楚宫内,而是岁绒跪在她榻边。 岁绒惊慌了一下:“啊,我刚刚叫错了……大君……要是以后再叫错,我真是要坏了大事了!” 南河神情发懵,坐在床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干干净净,压根不像是会主动扒人衣服的一双素净的手。 岁绒又扑过来:“靥姑说大君怕是更习惯被我照顾,便要我来了。大君……是刚刚做梦了么,奴听见——” 南河猛地转过头去:“你听见了什么!” 岁绒:“听见大君在……低声的笑。还说什么传道授业解惑……不过大君声音很低,就听见了这一句,其他都是大君在笑。” 南河呆了半晌才缓缓呼了一口气:她怎么不知道自己有说梦话的习惯。 还是说这个梦太得意了太混蛋了她…… 南河脑袋宕机半秒,陡然反应过来梦的内容。 她都在做些什么混账梦啊啊啊啊! 梦中不但吹嘘自己是有大家伙的总攻,居然还特么……还特么……! 还对辛翳出手了! 这可是自己带大的学生啊! 这不就是变态!混蛋!人渣! 而且搞自己的学生,这简直不是有违师德,这就应该被抓去坐牢啊! 她发誓自己虽然平日也喜欢装逼,内心总是各种腹诽吐槽,可她从来没有说想过把这小子给推倒了啊!她虽然也无数次感慨他生的一副好皮囊,却也没有想过占为己有啊! 要不是岁绒叫她,难道她还能继续把梦做下去,还真的掏出比他还大的玩意儿来,把辛翳给上了?! 而且,辛翳那一脸天真无知,单纯可爱—— 南河抓着软枕捂在自己脸上忍不住哀嚎! 她是不是女扮男装多年,都快忘了自己的性别了!做春梦也就算了,还是自己攻别人!还是攻了辛翳—— 南河放下捂着脸的软枕,眼神都有点呆滞了。 岁绒看她突然又是哀嚎又是发呆,吓了一跳,连忙去摇她:“大君大君!” 南河被摇的像个摆锤,却脑袋里还被钉在这事儿上回不过神来。 不是她变态……一定是因为那么多人都说什么荀南河是以色事主的嬖大夫,所以她才会做这种奇怪的梦! 要不然,就是她担心辛翳弯着弯着就受了。 所以才恨不得自己把生理知识都教了……个屁啊! 这种说法能糊弄的了谁啊!她就是个应该被千夫所指的变态老师啊!她对不起自己印着国徽的教师资格证啊! 岁绒都快被她吓哭了,摇她几下,都看她不回神,她竟然提裙想去喊人来:“靥姑!靥姑……大君疯了,大君疯了啊!” 这一嗓子嚎,她才猛地缓过神来,一把拽住了岁绒。 南河缓了缓,又拍了一下自个儿的脸颊,道:“没事儿,我没事儿。我就是……” 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个人渣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