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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站在那里,看着他转身往外走,迟疑了一下才追上去问:那你为什么来? 他没回头,在门口穿上大衣,戴上礼帽,一边穿戴一边回答:在别处看见个招人嫌的孩子,突然就想到你了。 她并不争辩,直截撂下脸来问:新年新岁的,为什么给自己找不痛快? 也是怪了,听出来她不高兴,他反倒是挺高兴的,淡淡笑答:反正也没有别的地方去。 这话确是实话,脱口而出的一瞬,他便已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他们两个人既可说是明月与沟渠般的不同,也可以说是江湖相逢,同病相怜。 不知她懂不懂,看脸色倒是气顺了些,跟着他走到外面门廊下。 他在前面,仍旧没有回头,心中却有些受宠若惊。她这样一个人,才不会讲究什么迎送的礼数。她跟着他出来,只能是因为她想这么做。 就这么想着,竟是有些不舍,直到拉开车门,他才转身打发她回去。 她却又想到什么,喊了声:你等一等! 他于是等在那里,又看着这个纤细的白色背影快步走进房子深处,片刻再跑回来,递给他一封信。 这是什么?他问。 她不语,似是不确定应该怎么回答。 他于是展开来看,借着门廊下的灯光粗粗读过一遍。那信纸是挺讲究的云笺,落款写着何世航的名字。 你要我怎么做?他抬头看着她。 你知道怎么做,就照你的意思吧。她回答。就在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其实是相信他的,信得盲目而完全。外面挺冷,她双手抱臂,口中吐出细细的白雾来。 他笑了笑,将自己的围巾裹在她身上,这才坐进车里,发动引擎。 反光镜中,他看到夜色下她的脸,一面被微光照亮,一面沉在黑暗里,肃穆而精巧,犹如黑白版画,又像艳阳下的闪光,在眼前烙出一个印记,经久不去。 车子开到大门口,偏屋那边尚有灯亮着,他本想过去跟赵得胜打声招呼,也算是叫里面的人都知道他已经走了,但此时此刻实在不想跟任何人讲话。像是难得任性,他决定纵着自己一次,就这样走吧。 8.1.1 新岁的第一日,照例要去拜年。 唐竞按着往年的规矩,先去了锦枫里,再跟着张林海一同去老公馆叩岁。自打老头子不管事以来,除去每年夏季去庐山避暑,便是住在这里。 每年叩岁,帮中有些头脸的人都会来,场面必定是热闹的。穆骁阳自然也来了,虽是过年,仍旧穿得像个教书先生的样子,一身烟灰色薄呢子长衫,里面的月白小纺裤褂翻岀一道袖口来,看着干净利落。而且,他不光人到,还带了一台子堂会过来,主角儿依旧是邢芳容,唱的也是《牡丹亭》里的段子。 于是,戏台上的杜丽娘还是那个杜丽娘,身后布景里画的园子也还是那园子,只是柳梦梅换了另一个人来扮。 唐竞看着这物是人非,不禁又想起这桩离婚案子来。那一阵,在报纸上也是四处可见先是秦家方面放了话出来,说邢芳容并非秦君的结发妻子,不过就是个妾侍,若真要分手,一封休书下堂也就完了,还登什么报?离什么婚?分家产这种事更是无稽之谈。 而郑瑜这边却也得力,找了一位梨园前辈出来作人证,说秦君的伯父膝下无子,秦君其实是肩挑两房,当初娶邢芳容也是三头六面说好了的,前后两位都是妻子,即是明媒正娶,此时离婚也需得明明白白。 那时,唐竞便看得好笑,心想这郑瑜一向将女权挂在口上,如今例举起此类肩挑两房、无后为大的规矩来,竟也是一样的铮铮有词。而且,这位租界第一女律师大概也已经知道这对梨园伉俪婚变的原因以及邢芳容离婚后的去向,大抵就是穆骁阳家里的某楼姨太太了,如果穆公馆里还分得岀一层楼面的话。这好似游标卡尺的信念,以及怎么着都能自圆其说的口才,倒也确是一种本事。 但这案子的结果一样出乎于他的意料之外,最终秦君同意登报申眀离婚,并且给了邢芳容四万元的补偿。秦君虽是梨园名角,却也远非富贵豪门。坊间传言,他为了支付这四万元的补偿,竟是要把祖宅都卖了。也有人说,秦君之所以砸锅卖铁也要凑出这笔钱,不是自觉亏待了邢芳容,而是因为穆骁阳给他打去一通电话。 当然,传闻便是传闻,可以信也可以不信。唐竞倒宁愿相信这是真的,似乎只有这样才可从穆骁阳身上嗅出一丝江湖气来。虽说蛮横,却也显得这位穆先生更真实了几分。 大约其他人也都觉得意外,这桩离婚案时间成了街头巷议的焦点,甚至把新兴轮失事的报导都盖过去了一些。郑瑜大律师的身价更是水涨船高,律师公会里有人开玩笑打比方,说如今郑律师办一桩案子,就等于中一个跑马厅头等大奖。 两相比较之下,这郑瑜恰怡就是吴予培的反面。 唐竞不得不承认,虽然他总是劝吴予培现实一些,赚钱要紧,但若是吴律师当真变成那个样子,他大约更加吃不消,倒还宁愿看见眼下这个又犟又迂的人。 唐竞在一边想着吴予培,张林海却是在为穆骁阳的作为不齿,话里话外揶揄那位穆先生:你这人最不地道,都快讨进门的姨太太还让人家在外面抛头露面?穆骁阳便也顺势而为,只笑着自认不地道,请爷叔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