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咚”的一声震耳之响。 擂台旁的大红鼓被年轻的商行伙计敲得喜气洋洋,小青年笑容满面地拖长尾音:“武——试——开——始——” 白上青揣手于袖内,犹在场外观战,鼓声的余韵约莫才落下几弹指的时光,一股烈风裹挟着一个满地打滚的人从他耳畔擦过,一直滚到了长街的对面,待撞上酒家的招旗才终于停下。 他在周遭如死寂般的沉静里悄悄拿食指挠了挠眉心,低语说,“好在让她蒙了面巾哪……” * 燕山出了庙会场。 彼时的坊巷街桥已一改前几日的慵懒散漫,余氏商铺再度活跃起来,这次打的便不是东家夫人寿比南山的旗号了,大小店面里的小官们正扯着嗓子喊:“为祝咱老爷的亲meimei顺利招得良人佳婿,店内所有彩瓷一律买四送一——” 他一个上午漫无目的地闲逛,走了一路就听了一路。 看样子观长河贴告示搭场子,闹得大张旗鼓,沸沸扬扬,也不全是为了给她招亲,借机赚银钱才是本来的意图吧。 燕山在一家茶摊前落座,他早晨没用饭,想着且吃些茶点垫垫肚子。 小二欢快地给他擦桌,回头朝厨里报菜名,举止热情至极,燕山真怕他下一句就是:“客官,我们店给东家meimei招夫婿贺喜呢,满百文能折扣。” 好在没有。 他就着一杯粗茶,心不在焉地坐等,耳旁却听到路人议论。 “这余老板几时多了个亲meimei?我在嘉定十来年,竟从未听说。” “传闻是近日里才认的亲,从前走失了。” 大概让那几人挑起了话题,茶肆中也陆续有食客闲谈起来。 “余氏商行大东家的血亲,真要找夫家那还不容易?何必搞什么招亲大会,就余老板的人脉,想攀亲的大有人在吧。” “诶。”另一个忽换了语气,“我听闻余大东家的这个meimei呀,生得五大三粗,麻脸,斜牙,其貌不扬,偏又是个老姑娘,正因为嫁不出去,所以才要办这么一出。” “不信你可现在就去庙会场瞧瞧,她还戴着面纱遮脸呢!” “原来如此。”对方笑道,“我说嘛,这等好事哪里轮得到咱们。” “‘这等好事’也得有福气消受。”那人肆无忌惮地嘴碎着,“若要求财求前程,可就只能与母夜叉日日相对了。” 继而便是一阵揶揄的笑声。 燕山品茶的动作一顿,他眉头皱了下,一时也不知听见这些人瞧不上观亭月,自己心里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草草吃完两碟枫糖酥,四周的言论已从比武招亲转移到了如何发家致富,随后落在了哪家庙的神佛更灵验上面。 燕山起身付了钱,准备打道回府。 因得这两日天气晴暖,又是日中时候,沿途行人如织,大多是在桥下赏红叶,或是在桥上看流水。 他正将视线放到一旁的红枫树上,突然从怀里掉出一物,落在地面清脆有声。 那是观亭月之前随手塞给他的,刻了一半的木头块儿,难怪动静这样沉实。 燕山见状,本能地弯下腰去拾。 也就是在此刻,远远的竟听到一人惊呼。 ——“公子,当心小贼!”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一个身形矮瘦的青衣小帽噌地从燕山腰侧窜过去。 他并非没觉察到对方的动作,只是东西也不能不捡。 这偷儿恐怕还是个娴熟的惯犯,尽管不曾练过什么功夫,脚上的速度却是极快,捏着他的钱袋一眨眼就冲到百丈外去了。 大概是嫌那提醒之人多事,他还特地拐了个弯,把说话的书生狠狠一撞,方炫技似的想要溜之大吉。 那位年轻人瞧着很是弱不禁风,多半吓一吓就能瘫坐在地,更别说被人猛推一把,此时两手在空中狗刨了半天,就直挺挺地头朝下往水里栽。 燕山并不急着去追人,也不着急去救人。 他朝前行了一步站定脚,垂眸踢起一枚石子,劲力十足地冲对方打去。 “哎哟!” 小贼跑得正欢,半途被击中脚踝,几乎是蹦起来摔了个大马趴。 而另一边,书生的惨叫余音还未绝。 燕山目光横扫,紧接着倏忽动了。 他好似原地里一个纵身便一跃而起,借秋风之劲宛如落叶浮萍般掠出去,将那年轻人的后领一拽,轻飘飘地把他拎在了手里。 随即足尖于水面一点,只转瞬间,已稳稳当当地落回岸上。 这轻功,干净又爽利,想来也是不输给观亭月的。 街市巡逻的官差很快将瘸腿的偷儿给带走了,燕山捡回荷包,转身时正惊魂甫定的年轻公子赶紧纳头,对他作揖一拜。 “多谢恩公相救,在下感激不尽。” “不必言谢。”他倒是显得随意,“你落水本也是因我而起。” “丢钱事小,丢命事大,哪能相提并论,这一礼自是应该的。” 燕山只好看着他又恭敬周全地打躬颔首。 “你一个文弱书生,没事站在桥沿边作甚么?这石桥的栏杆修得可不高。” “……实不相瞒。”后者搓着手,面露赧然之色,“在下方才心思重重,心神恍惚,原是打算投水自尽。” 燕山:“……” 想不到是个脑子有病的。 他轻抱起怀,“这么说,我还耽误你投胎了?” “不不不。”书生连连摆手,羞赧地抓后颈,“此前电光火石之际历经了一番生死,如今想想,还是活着更好。” 燕山闻言淡笑了一下,倒也并无嘲讽的味道,“说说吧,你无缘无故,因何事想不通,非得寻死不可?” 提及这个,他便九曲回肠地垂首哀叹,“一时却不知从哪里开口。我家中本是做皮货买卖的,早几年境况不错,也置办了不少良田美宅,然而近来不晓得触了什么霉头,缕缕折本,日就衰败,等到今年更是入不敷出。 “眼见着亏空与日俱增,家父几乎愁白了头。我虽读书,然而久未进学,对经商之事也是一窍不通,实在帮不上什么忙,适才不慎因此入了心魔,故而立于桥头旁……” 燕山听到此处,总算出声,“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八九。你不想着如何帮你父亲渡过难关,一死了之能顶什么用?除了让你爹雪上加霜,也就是便宜了棺材铺。” 书生老老实实地低头惭愧道:“公子教训得是。” “个人有个人的活法。”他破天荒地开导起人来,“与其在这里自怨自艾,倒不如琢磨琢磨你自身还有甚可取之处能帮到家里的。” “是……”书生正惯性地点头,忽而像被点醒一般。 “啊,对了!” 他目光灼灼地凑近燕山,“在下见公子出手凌厉,想必您也是为‘武林高手’了?” 对方靠得太近,他颦着眉往后退了一步,应答得很含糊。 “小生有个不情之请。”此人这一稽首,简直快跪到了尘埃里去,“事关家业生死存亡,请公子仗义相助,替小生打一场架吧!” 燕山眼皮子骤动:“打架?” “正是!”他眉宇飞扬,“这是我家族起死回生的唯一希望了!” 一炷香过后。 燕山站在庙会场的擂台下面,看着蒙了面巾的观亭月一脚将人踹下台阶,额头上的青筋都快跳了出来。 第32章 要打去舞蹈室打! “这是余家大老板的亲meimei。”偏那书生还在旁与他解释, “公子想必也听说过招亲之事,只要能通过三道考题,就可以娶余家小姐过门, 父亲的皮货生意定能得商行相助, 如此也算是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上家中些许了!” 燕山:“……” 倒是很有道理,他竟无言以对。 “我此前已闯两关, 可眼下卡在武试上。”他摇摇头,“余老板这位meimei的功夫好生厉害,一连两个时辰对战竟从无败绩。平日里我杀只鸡都不利索,真要上阵恐怕……所以, 只好仰仗公子您了,若能得胜,无论是金银还是财宝,刀山火海也……” 燕山打断道:“我与你的模样相去甚远, 让我替你上场, 不会被人发觉吗?” “这个不要紧。”书生闻言不以为意地笑,“因为台上能接住一招的人实在太少了, 余管事觉得过于赶客,因此默许大家去城中请外援。” 说完朝周遭摩拳擦掌的壮汉们一指, “你看,好多武馆的师傅呢。” 燕山:“……你们也真是有出息。” 正交谈之际,冷不防听见锣鼓声响, 伙计中气十足地开嗓喊:“第六十九位, 易兰亭。” 书生登时兴奋道:“是我,是我。在下便姓易。”他转而朝燕山拱手揖拜,“比胜的要求一降再降,能摘下小姐的面纱就好。如此, 全靠公子了。” “我……” “不妨事的公子。”后者还在给他打气,“您只管尽力而为,若不能胜出,也是天意,是我家的造化。不必介怀。” 事情突然摆在眼前,燕山自感到荒谬至极——他怎么可能走上那个擂台,同观亭月过招。 然而又不知为何,内心深处盛满了某种无法言说的复杂,竟鬼使神差地驱着他的腿,抬起了第一步。 擂台是由戏台子临时改造搭成的,一片四方端正的大红。 庙会周围种植的几株银杏此刻堪堪叶泛金黄,舒展地轻飘下来,落在人脚边。 观亭月站在场地的一端,忽看见某个熟悉的轮廓一点一点踏上台阶来。 等燕山无比清楚地出现在视线中时,她的确小小的惊讶了一下。 后者同样空着两手,从容而自若地行至擂台中央。 一北一南,两个身姿高挑修长的人对峙而立。 观亭月带着的纱巾微垂在颈项间,鼻梁被轻轻勾勒出柔和的线条,无风自动地一漾。 她半是揶揄半是询问地说:“你几时改名姓易了?我怎么不知道。” “易兰亭是吗?还怪好听。” 对面的青年笔直挺拔地站在那里,双眼明澈深邃,却没什么表情。 “你别多想。”燕山眼睑微垂,抽出一柄青锋长剑,漫不经心地解释,“我不过是来还别人一个人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