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 章|造宪令屈平受命 谋大楚张仪使郢
哩?”子启被他的语境吊起胃口了。 “我只能讲实话呀,说是一切皆好,只差一味。” “啥味?”彭君也急不可待了。 “盐味。” 显然,这是秦王专门摆给他的一席无盐之宴。 “为什么不放盐?”子启纳闷。 “是呀,”张仪缓缓接道,“仪也是这般发问,秦王应道,相国贩来的楚盐太贵了,寡人吃不起呀。” 见他绕来绕去,将话绕到盐价上,众人皆无话说,席上一时冷场。 “张子,你受委屈了。”良久,王叔开腔了,举爵,“芈楸以一杯薄酒,为你压惊。” “不瞒王叔,”张仪饮下,苦笑道,“惊倒没有,在下只是有口难辩而已。无论如何,生意是在下谈的,契约是在下吩咐卫秦签的,自己酿的酒,再苦也得喝下,是不?”摇头长叹,“唉,人说在下巧舌如簧,可那天晚上,在下愣是讲不出哪怕是一个辩解的辞儿,真真是羞杀人也。” “张子,你看这样如何?”王叔略略一想,接道,“我对大伙儿讲一声,补偿张子并卫秦五百锾金,聊作解嘲。” “王叔不可!”张仪急切止道,“生意归生意,契约归契约。那天签约时,仪想到的只是市价,万没想到市价会涨那么高,这个教训是多少金子都换不来的。仪一生出言必行,起誓必践,岂能为这区区五百锾金而坏了规矩?” “张子讲的是,”王叔亦叹一声,“当初签协议时,市价确实是一斤一铢。由于还款数量庞大,张子又不要他物,只要食盐,各地盐肆无奈,只得提走所有巴盐,清库运秦。楚人离不开巴盐,皆来盐肆求购,盐肆又不能说无盐可卖,只好涨价,涨来涨去,市场也就涨疯了。所幸大王已从齐地调来些许海盐,否则,芈楸真还不知这事儿如何收场呢。” “在下之错,没想到也让王叔为难了。”张仪举爵,“来,为我们共同的难,干!” 众人碰爵,各各饮下。 “敢问张子,此番来楚,可有芈楸效力之处?” “巴盐之事,秦王着实生气了,一方面怪在下不会做生意,另一方面,也指责楚人jian诈,会设套。在下千般解释,说王叔不是那样的人,说楚人离不开巴盐,巴盐全部依约卖给秦人,盐价自然是涨的,等等,秦王却是听不进去,声称要起兵伐楚,为这场生意讨个公道。这事儿不仅涉及在下颜面,且更涉及王叔并众亲的颜面,在下急了,说大王哪,你哪能出兵去伐翁家呢。秦王愣了,问翁家何来。在下就讲起月公主的事,将月公主夸了个天仙似的,秦王不肯信,打问卫秦,见卫秦也是此说,由不得就动心了,要我即刻使楚求聘。”张仪从袖中摸出礼册,双手呈上,“聘礼在此,望王叔笑纳!” “难得张子不计得失,一力承担,不遗余力地致力于秦楚和睦,芈楸致敬了!”王叔拱手。 “王叔呀,”张仪拱手回个礼,指指自己的舌头,“子曰,君子谦谦,动口不动手,在下是卖这个吃饭的,见不得打仗。楚、秦和亲睦邻,无论是对秦人还是对楚人,都是长远利好,是不?” “好一个君子谦谦!”王叔笑笑,晓得他是胡谄的子曰,接过聘礼,转递给车卫秦,“既然是为秦王聘亲,就是国事,这份聘礼,张子还是亲手交给大王为妥。”转对子启,“明日我们就随秦使赴郢,你可先走一步,将秦王聘娶月公主之事奏报你父王!” “启儿遵命。” 留白云宿于宫中是靳尚的主意。后宫佳丽如云,在大王面前争风妒忌的确不智。无论何人,即使贵为南后,也惟有顺应大王,才能谋得长久。 郑袖一旦想通透了,就想把事情做到极处,成全大王的好事。郑袖的如意算盘是,让白云与她共歇于南宫,与她同榻共寝,之后邀大王前来临幸自己,让白云在侧侍奉,近距离感受大王雄风,由不得她不动情。 夜幕降临,郑袖依计邀白云共宿,不料刚一张口,就被白云驳回,称她是巫咸大神的人,自幼就宿在巫咸庙里,侍奉巫咸大神,不习惯与人共寝。巫咸庙已经落成,作为祭司,白云住庙侍奉巫咸大神合于情理。郑袖勉强不得,在放弃努力的同时,也深为白云的执念所动,明白之前是自己想多了。 怀王却不这么想。 自白云入住后宫,怀王的心神再也守不住舍了,一闭眼就是白云跳巫舞时的赤身裸体,也时不时地回味起更早辰光的那个与她在巫山深处的云雨之梦。 巫咸庙落成大典如期举办。这是南宫郑袖一手搞出来的,更有怀王关注,因而整个后宫都来观赏。然而,让怀王略觉失望的是,他想看到的场面并未出现。主祭白云全场衣着得体,即使与巫阳屈平向神献舞之时,衣服也都是穿着的。怀王不好讲什么,也不能讲出什么。他想看的只是白云的身体,而不是屈平的。如果屈平真的在他后宫赤身裸体,他的爱妃、公主及众多宫人会作何想? 大祭后数日,怀王的神经绷得更紧了,有时甚至到茶饭不思的程度,也不让任何妃、后侍寝,白天忙于朝事,夜间就坐在他的御书房里胡思乱想,想得累了,就到旁边的小卧房里眯上一觉。 至第五日夜,怀王终于按捺不住,使内尹悄悄请来白云。 夜深了,万籁俱静,御书房里灯光暧昧。 白云走进时,怀王假模假样地就着灯光批阅奏章,案上放着一杯山茶。 “夜深了,大王还不歇息?”白云站一会儿,见怀王仍旧在看奏章,半是关切,半是提示自己的存在。 “是祭尹呀,”怀王放下朱笔,抬头看向她,“这几日来,寡人有点儿心烦,魂不守舍哩!” “大王为何心烦,又为何魂不守舍?”白云歪头望着他。 “心烦是为那伙盗盐贼,魂不守舍是为这些奏章!”怀王指一下眼前的奏章。 “盗贼没有抓到吗?”白云问道。 “抓到几个,其他还在缉查。” “大王召我,想必是为魂不守舍了!” “正是,”怀王苦笑一下,指向面前的奏章,“尤其是屈平的这几道奏章,寡人翻来覆去地看,越看越是睡不着呀。” “屈大人奏报什么了?”听他提到屈平,白云走近几步。 “奏报楚国如何治内之事。屈平讲得好呀,国多亡于内不治,魏国变法治内,魏势兴盛六十年,独霸中原。秦国变法治内,秦势突起,天下惶惶。天下皆已变法,惟我大楚积弊日久,落后于人哪。先王也曾改制来着,可你晓得,吴起行法半途而废……” “大王若为国事,”白云截住他的话头,“何不请屈大人入宫谋议呢?作为祭司,白云只知侍奉神灵,不知天下治乱呢。” “唉,”怀王轻叹一声,“你讲的是。寡人请你来,是想……是想与你说会儿话。” “大王有何话,这请说吧。” “祭尹请坐,”怀王指下对面的席位,转对内尹,“为祭尹上茶!” “谢大王香茶,”白云拱手,“白云早已形成习惯,过午不食,入夜不饮!” “是吗?”怀王苦笑一下,“好吧,寡人就不请你饮茶了。敢问祭司,能为寡人跳支舞吗?” “什么舞?”白云问道。 “就是……”怀王略略一顿,“就是那天为子启之事你在祭坛上所跳的那支。” “那是白云跳给巫咸大神的,非祭事不跳。这辰光没有祭事,请大王不要勉强白云。” “你不是跳过吗?”怀王眯眼盯住她,“就在屈平的草舍里。” “那是屈大人欲学巫咸大舞,向白云求教,白云求问巫咸大神,大神降谕,许我教他,我才教他跳的。” “太好了!”怀王来劲了,“寡人也想习练那舞,敬请祭司教我!” “大王不可。” “哦?”怀王沉下脸来,“请问祭司,为何那舞屈平跳得,寡人却跳不得?” “因为屈平是屈平,大王是大王。” “这……”怀王不解了。 “屈平是大王子民,白云是巫咸大神子民。巫咸大神是巴楚天空之主,大王是楚巴大地之主。屈平学舞是为供奉巫咸大神,使巫咸大神为楚民降福,是以白云可教。身为楚巴大地之主,大王即使想学,白云亦不敢教!” “呵呵呵,”怀王释然,“那你就为寡人跳一支吧,寡人赏舞总是可以的。” “大王若要赏舞,就得将屈大人召来,有他扮巫阳,白云才能跳起来。” “这……”怀王吧咂一下嘴皮子。 “大王,若无别的事,白云这要歇息了。白云一向早睡,早上还要行功呢。”话音落处,白云一个转身,款款离开。 怀王站起来,一路送出殿门,送到后宫,目送白云走到巫咸庙前,推开庙门,闪身进去,再将庙门由里面闩牢。 白云感受到了身后的怀王,闩门的声音故意很响。 怀王轻叹一声,扭转身,一步一步地挪回书房。 张仪车队打起“秦”“使”“聘”等各样招幡,一路招摇地赶赴郢都,与此同时,子启先入宫城,将秦王亲自出面和亲、使相国张仪来郢求聘月公主的事细禀怀王。 怀王震惊。 显然,秦王的这一步棋是怀王未曾料到的。淅水之战未了,商於之仇未结,秦王却先一步使重臣使楚和亲,且往聘的并不是他女儿,而是他阿姐的女儿芈月,确切地说,应该是叫魏月,真真让他如坠五里雾中。 怀王召来屈平与靳尚,谋议应对。 张仪使楚,靳尚最是舒怀。想当年,他救过张仪一命,这辰光,张仪使楚,对他只有益处,没有半点儿不利。再说,前番伐秦,他原本就是反对的。自从襄陵战后,靳尚对昭氏日益敌对,对外战略渐转为结秦制齐,近日更有王亲等利益在手,自然对张仪此来和亲举双手赞成。 靳尚晓得屈平一力于结齐制秦,因而未讲结秦制齐的事,只将张仪与楚国的恩恩怨怨略作陈述,末了讲道:“王上呀,若无张仪使力,越地或就是齐人的了。” “你讲的是!”怀王深有感触,慨叹,“唉,只可惜他未能容于昭氏!” “不是张子不容,是昭氏嫉贤妒能,为令尹之位设套陷害张子,这事儿王上是知情的。” “好了,过去的事情,不必再提。”怀王看向屈平,“左徒,秦使此来和亲睦邻,你是何应对?” “臣贺喜王上,贺喜芈月公主!”屈平拱手。 “呵呵呵,”见屈平支持,怀王笑笑,转对靳尚,“上官大人,芈月是我阿姐骨血,命运多舛,今能嫁入秦室,不失为一个好的归宿。寡人晓得你与秦使张仪有旧,秦使此来,就由你酌情款待。你这就去,精心筹备,莫让客人觉得慢待了。” “臣受命!”靳尚告退。 屈平起身欲走,被怀王留住。 “屈平,你说说,秦使之来,你为何不加反对,反而道贺?”怀王盯住他问。 “为我大楚,亦为王上。” “讲明白。” “王上时常自比孝公,将臣比作商鞅,”屈平盯住怀王,“敢问王上可知孝公,可知商鞅?” “这……”怀王怔了,“你说,孝公、商鞅怎么了?” “孝公为报河西之仇,韬光养晦一十六年,直至孟津朝王。就臣所知,孟津朝王辰光,孝公明白魏侯是要找茬,亦自信实力,决心与魏一战,是商鞅在最后关头阻止了他。商鞅以退为进,亲赴魏都,以秦公名义拥魏侯称王,称秦公甘愿称臣。魏侯不知是计,做起强强联合之梦,遂于逢泽南面称尊,结果王上全都看到了。” “你意是说——”怀王引而不发,目光征询。 “臣意是,无论秦人是结亲睦邻,还是讲出其他任何的漂亮话,王上皆不可信,尤其是张仪的话。这人是个祸事精,走到哪儿,哪儿糟殃。” “当年他在楚国,不是帮我们灭掉越国了吗?” “当年他来楚国,是想以楚国为本,实现他的壮志,因而他是一心事楚。不料事不遂心,因昭大人之故,他与楚国结怨,这到秦国去了。眼下他是一心事秦哪!” “如果寡人说服他,让他留在楚国呢?” “魏王也曾说服他,让他留在魏国,结果呢?他身在大梁,心在咸阳,唆使魏国放弃河西之仇,转而先伐赵,后伐韩。魏国两战两败,元气大伤,魏国太子、庞涓尽皆战死,魏王最终也死于非命!” 屈平短短几句,怀王听得心底发寒,由不得打个寒噤。 “既如此,你为何又……”怀王略略回过神,不解地看向屈平。 “臣以为,”屈平接道,“无论如何,张仪是来聘亲的,且是为秦王聘亲。聘亲是好事,臣是以贺喜。此其一。其二是,大王的要务是变法治内。古今一理,若要治内,就不可外战。商鞅变法期间,秦国几乎没有外战,一力休养生息。我王也是。臣所以提议与齐结盟,其实意亦在此处。三晋势弱,我之劲敌只在两处,东北是齐,西北是秦。秦、齐远隔三晋,各自鞭长莫及,惟我大楚,东北与齐接,西北与秦接。大国争锋,不可两面皆战,我之长策,要么结齐制秦,要么结秦制齐。今我已与齐人结盟,如果再与秦人成盟,短期内我就外无战事,我王就可全力治内!待我王练好内功,身强体壮,那时,无论是秦是齐,都只能遣使来朝,惟我王马首是瞻!” “哈哈哈哈,”怀王长笑几声,竖起拇指,“好你个左徒,真乃我大楚柱国也!” “大王谬赞,臣不敢当!”屈平拱手。 “敢当,敢当!”怀王又笑几声,“不过,你是一个大材,柱国这个虚衔只会埋没了你,寡人就不封赏了。你且回去安心造宪,任他张仪吹来何风,你我皆须如如不动,专心治内,如何?” “臣遵命!” 张仪抵郢,依惯例入驻列国使臣馆驿。 张仪一行下榻后不久,靳尚即奉王命造访。张仪迎出,对靳尚深鞠一躬,携手入内。几句寒暄过后,张仪拿出玉璧一双,呈送靳尚,拱手道:“此玉璧为在下征蜀所得,区区薄意,不成敬意,还望靳大人笑纳!” “呵呵呵,”靳尚接过,欣赏一时,抬头看向他,笑道,“敢问秦使,如此宝贝,算不算作贿赂呢?” “大人言过了,”张仪回他个笑,淡淡应道,“不过是在下的一点小小私情而已。若作贿赂,此璧就污了大人的身价!” “哟嘿,照秦使说来,靳尚的身价还不小哩!” “是哩。” “敢问秦使,在下身价几许?” “一块和氏璧,外加眼前秦使的一条贱命!” 张仪出口言及当年之事,靳尚颇为感慨,眼前不由浮出到他府中裸身求情的香女,良久,拱手问道:“举手之劳而已,张兄不必挂齿。说起此事,请问张兄,此番远足,怎么没带香夫人来?” 见靳尚改称张兄,张仪也换过语气:“不瞒靳兄,就这辰光,你嫂夫人当是在终南山里逗孩子呢。” “贺喜张兄并嫂夫人了!”靳尚回个礼,笑问,“请问张兄,嫂夫人所出,是公子还是公主?” “眼下是个公子,再过两年,不定还会出个公主呢!” “哈哈哈哈,”靳尚大笑起来,竖起拇指,“必须有的,有儿有女才是好!” “靳兄几个了?” “夫人所出,三个,皆是公子。两个妾室不争气,各出两个女娃,早晚回家,高高低低七个,外加三个妇人,吵得寒舍鸡犬不宁哩!” “靳兄好福气!”张仪恭手贺过,从一堆箱笼里寻找一会儿,搬出一只箱子来,指它道,“靳兄,请看此箱!” 靳尚打开一看,是一箱锦缎。 “这是蜀国宫锦,细软光滑,堪称上等好丝,是征蜀辰光蜀王通国赠送在下的。一共是三箱,一箱给你香嫂子了,另一箱给了你另外一个嫂子,就是大秦国的紫云公主,还剩这一箱,你香嫂子吩咐谁也不给,只赠送给靳夫人!这不,在下一直留到今日,箱中之物连细丝儿也没少掉一根哪!” “哎哟哟,”靳尚朝空中连揖两下,“谢嫂夫人了!”看向张仪,“不瞒张兄,无论你发多大的财、做多大的官,在下都不眼热,惟有张兄所娶的这个香嫂,实让在下眼馋哪!啧啧啧,内慧外秀,贤淑端庄,对张兄的忠贞,更是没个说的。唉,比起香嫂来,我家那口子,”看向一箱蜀锦,摇头,“配不上这箱宝物哩!” “哈哈哈哈,”张仪长笑几声,“靳兄,在下是为秦王聘亲来的,不是到你府上抢弟妹来的,你就甭自夸了,在下晓得你府上有个好弟妹就是了!” 靳尚亦笑起来。 二人扯会儿闲筋,靳尚敛住笑,盯住张仪:“张兄如此记恩,想必也不会忘仇吧。今非昔比,相国对令尹,大秦对大楚,张兄此来,聘亲是外,内中可是为平复积怨?” “靳兄说笑了。”张仪笑应道,“大丈夫处事,天下为先,社稷次之,而后是家,再后方是身。在下心胸虽狭,却也容得下几节棍棒。再说,即使寻仇,也当与令尹大人无涉。不瞒靳兄,在下早已查明,令尹大人之所以误会在下,是受了陈轸那厮的蛊惑!” “这倒新奇哩。”靳尚急问,“张兄与姓陈的有何过节?” “唉,说来话长。”张仪长叹一声,“陈轸仕魏时,曾与在下师弟庞涓结下杀父之仇。庞涓出山后得到魏王赏识,陈轸逃得快,方才躲过一劫。为查明庞涓来历,陈轸潜入鬼谷摸底,刚巧遇到在下,受在下一通奚落,由是结怨了。” “哎哟嘿,”靳尚恍然有悟,乐了,“江湖恩怨多嗬。”盯住张仪,“听闻陈轸与张兄在秦曾有一争,陈轸败阵了,适才至楚,可有此事?” “靳兄又说笑了,陈大人怎么可能败阵呢?陈大人不过是不屑与仪同朝为臣而已!” “啧啧啧,张兄真是给足了姓陈的面皮!”靳尚竖起拇指,“说到这里,在下倒有一句提醒张兄!” 张仪拱手:“在下恭听!” “依在下看来,陈轸这步棋走对了,张兄却是明珠暗投呀。” “唉,”张仪再出一声长叹,“在下落到这步田地,别人不知,靳兄不该不知呀!”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靳尚接道,“张兄未得先王赏识,却得大王器重哪!”倾身,压低声音,“不瞒张兄,大王多次与在下谈及当年之事,认为张兄之才雄冠列国,无人可及!” “哦?” 靳尚一脸热切:“昭阳虽为令尹,但大王从骨子缝里信不过他,令尹之位形同虚设。只要张兄弃暗投明,大王必以大楚五千里江山相托!” “靳兄——”张仪眼中流出热望。 “令尹之位,非张兄莫属啊!” 张仪眼中的热望渐渐冷凝,微微摇头:“靳兄怕是一厢情愿了!” “在下愿以家族名誉担保!” “据在下所知,”张仪压低声,“令尹之位,大王早有心仪之人了!” 靳尚震惊:“何人?” “大楚左徒,屈平!” 靳尚心底一寒,嘴角撇出哂笑:“张兄想多了,大王眼睛雪亮着呢。那小子不过会写几首辞赋而已,焉能与张兄相提并论?” “哈哈哈哈,”张仪长笑几声,又压低声音,“大王的眼睛雪亮不雪亮,别人不晓得,靳兄难道看不出吗?” “张兄?”靳尚怔了。 “靳兄跟从大王多年,为大王立下不知多少功劳,以靳兄之才,难道就配不上左徒之位?可大王呢?偏让一个会写诗赋的毛头小子居此高位,这就是他眼睛雪亮吗?” 张仪一句点到死xue,靳尚勾下头去。 “靳兄,”张仪趁热打铁,“许多事情,不争是得不到的。譬如说当年,在下初涉世,没有与昭阳争,结果就败下阵来。之后入秦,在下汲取教训,使出狠招,生生挤走公孙衍,之后又挤走陈轸。再后入魏,在下又挤走惠子……”顿住话头,看向远方。 “敢问张兄,你是哪能个挤的?”靳尚感兴趣的显然是这个。 张仪遂将如何挤走几人的方法与过程一一述过,靳尚听得心服口服,拱手道:“张兄高才,在下不及!” “什么高才呀,”张仪苦笑一声,“不过是心狠而已。不瞒靳兄,在下私底下还是佩服公孙衍、陈轸与惠子的,但一槽不容二马,一山不容二虎,他们占住位置,在下就连个吃草的地儿也没了。” “张兄说的是,”靳尚拱手,“请问张兄,眼前之事,在下该当如何应对那个写诗的?” “像在下在秦、赴魏时一样,挤走屈平,独占食槽!” “这……”靳尚迟疑一下,“哪能个挤法?” “靳兄只须记牢三个字!” “什么字?” “重累之。” “重累之?”靳尚懵圈了,盯住他,“何解?” “诗经有云,‘将欲毁之,必重累之’。” “这……”靳尚解不出来,挠头。 “呵呵呵,”张仪笑道,“此诗文不在《诗》三百中,靳兄是以不知。全诗是,‘将欲毁之,必重累之;将欲踣之,心高举之;君君子则正,以行其德;君贱人则宽,以尽其力。唯则定国。’” “怪道没有听说过呢。”靳尚笑笑,拱手,“在下愚痴,此三字何解,还请张兄赐教!” “‘重’为反复,‘累’为屡次。‘重累’合在一起,就是反反复复,屡屡使用。” “使用什么?” “这个呀!”张仪张口,吐出长长的舌头,“就是言辞。” “什么言辞?” “可以‘毁之’的言辞。” “张兄是说,在下到大王面前反反复复地讲他坏话?” “不不不,”张仪摆手,“靳兄忘了此诗下面还有一句,‘将欲踣之,心高举之’。” “张兄之意是,讲他好话?” “正是!”张仪竖下拇指,“这是在下在鬼谷求学之时,先生所教的一招秘术,叫飞箝术,就是‘飞而箝之’。‘飞’就是‘重累’,就是‘高举’。‘飞’字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毁之’,抑或是‘踣之’。” 靳尚大张两口,良久,缓缓吁出一气,吧咂几下:“啧啧啧,在下明白了。”略顿,“如何‘箝’呢?” “‘飞’是为‘毁’。如何使其‘毁’呢?就要用到这个‘箝’字。” “怎么用?”靳尚眼睛睁大。 “靳兄‘重累’使用‘飞’术,屈平必是飘飘然,亦必是愈加勤奋,愈加精进,恨不得一人当十人用,一天做十天活。活做多了,就会有疏漏。待那辰光,靳兄什么也不必做,只消睁大眼睛,盯住他所做下的一切,瞧准疏漏,轻轻地这么一‘箝’。”张仪伸出两个指头,做出“箝”的动作,“打蛇要打七寸,是不?” “啧啧啧!”靳尚不无叹服地再次吧咂几下嘴皮子。 “不过,”张仪接道,“若用此术,仅靠靳兄一人是不够的,靳兄还得寻找一个帮手。” “帮手?”靳尚闭目,良久,看向张仪,“依张兄之意,何人为宜?” “南宫郑后。” “唉!”靳尚长叹一声。 “靳兄为何而叹?” “不瞒张兄,娘娘心正烦呢,怕是帮不上忙了。” “娘娘烦恼可是来自一个祭司?”张仪点题。 “正是。”靳尚震惊,“张兄连这个也晓得了?” “呵呵呵,”张仪笑道,“此番使楚,前有昭阳,后有屈平,外加一个无所不能的陈轸,在下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不敢不去晓得呀!” “张兄既已看破,可有解招?” “你可转呈南后,只要她肯听仪,莫说是夺回眼前恩宠,即使楚王的偌大后宫,也将只为她一人而设!” 靳尚吸一长气:“张兄有何妙策?” “八个字,想王所想,好王所好!” 就南后而言,王之所想与王之所好的范围,只能局限于后宫,否则就是僭越。 于后宫来说,怀王的最大心事有两个,一个是因白云而起的巫咸庙,这个郑袖已经办妥了。另一个是,淅水战后,怀王一时冲动,慷慨解囊,拨出不少库金以抚恤伤亡,各地税赋又未能及时补足,由是造成宫用短缺。总管后宫的内尹使尽解数,仍旧是捉襟见肘。内尹无奈,只好缩减各宫的宫用。宫人奢华惯了,宫用一下子缩减近半,顿时怨声四起,或对怀王诉苦,或向他告发宫尹克扣脂粉之罪。作为楚宫之主,怀王是不能在自己的女人面前显出朝廷困顿的,因而对她们的抱怨不胜其烦。不得不说,这可能是他近日独居书斋、不想亲近她们的潜在原因。 显然,张仪早将楚宫内幕探个清楚,向南后献的计谋是养蚕织布,替王分忧。 “这……”郑袖皱眉,苦笑,“行吗?” “张仪既已夸口,娘娘何不一试呢?”靳尚笑道。 “好吧,”郑袖一咬牙根,“为了子兰,本宫豁出去了。可这织机——” “娘娘放心,一应物什,臣已备妥。臣忧心娘娘不会,还为娘娘寻到两个巧手织女呢。” “养蚕织布、缝衣引线诸事,本宫自幼就会,只是多年没干,手有点儿生了,有这两个织女甚好!” 郑袖说干就干,不消几日,就将宫中布置一新,宛如一个民间工坊。宫女大多是从民间选来的,让她们养蚕织布本非难事。在南后的带动下,南宫之内一时人机嘈杂,手忙脚动,一片繁忙景象。 南宫的大动作自然惊动了内尹。内尹躬身探看,自也忖出娘娘心思,暗示娘娘大王或会在晚上过来看看呢。 入夜,怀王看书至一更,想是困顿了,打个哈欠,站起来,美美地伸个懒腰。 “我王,出去走走如何?今宵天气不错哩!”内尹小声奏道。 “走!”怀王扬手应过,脚已跨出房门。 果然天气晴好,星斗漫天。 君臣二人沿宫中小径漫步而去,走着走着就到了后宫,到了巫咸庙外。怀王驻足,望着关得严严实实的庙门,若有所思。自那日被白云以神的名义婉拒之后,怀王的人生里第一次对女人产生了敬畏,不敢再轻易叫她侍茶或伴舞了,至于侍寝,是再也没有想过的。 然而,人就是奇怪,越是得不到,越是念念不忘。怀王在巫咸庙外站有良久,见庙中一丝儿动静也无,晓得祭司睡去了,轻叹一声,动身欲回书房。 内尹笑道:“我王,要不要各家宫院转转,看看娘娘们这都睡没?” 怀王心动,朝各处宫院信步走去。 所有宫院皆已熄灯,惟有一处隐隐映出亮光。 “哪个宫,”怀王看过去,略觉不满,“大半夜了,还不熄灯,没个规矩了?” 内尹看一会儿,压低声音:“看方位,当是南宫!” “郑袖?”怀王叫出二字,朝亮光快步走去。 院门没有上闩,内尹轻轻一推,怀王跨进,但见各个宫室灯火辉煌,音声嘈杂,宫院里也摆有劳作工具,所有宫女皆在忙活,或挑蚕茧,或理蚕丝,动作娴熟,没有一人说话。所有物品码放得整整齐齐,两间稍大的屋子里,各摆一台织机,一台正在安装,另一台已经挂丝了。 怀王走到挂丝的那架织机,见郑袖坐在机上,一身农家短衣,正与两个宫女煞有介事地调试机杼。 怀王显然未曾料到是这阵势,急步走到机前:“袖儿?” 郑袖假作惊讶,紧忙下机,深深一揖:“王上——” “你这是——”怀王指向织机。 “王上,”郑袖侃侃言道,“听闻国事艰难,宫用吃紧,大王为此心烦,臣妾心疼,却又帮不上忙。前几日,臣妾突然想到幼时从母学过织绣,就想为大王分担一二!” “贤妃啊!”怀王由衷感动,抚摸其手,“你这纤弱之手……” 郑袖抽回,甜甜一笑:“大王莫要扁看臣妾哟,若论织锦刺绣,”指向两位帮她调试机杼的宫女,“她们可就差得远呢。大王若是不信,这就问问她俩!” “信信信,”怀王乐了,“爱妃的话,寡人哪能不信呢?”转对二位宫女,“夜深了,叫大家歇息去,明晨劳作不迟!”挽起郑袖的纤手,双双走向寝处。 内尹笑了。 翌日清晨,怀王早早起榻,将南宫里外宫院巡视一遍,相中一块草坪,躬身翻耕,拓出一块小菜园。 在怀王、南宫的带动下,其他宫室不敢怠慢,也都各寻擅长,楚宫庞大的芈字宫苑在短短的十来天里如同乡野农忙时节,男耕女织,煞是热闹,再没有宫妃抱怨大王克扣脂粉钱了。 大楚后宫由郑妃引发的这场大生产运动迅速传扬到宫外,满朝文武及郢都百姓无不赞颂郑妃贤淑。 屈平听闻,先是涕泪交流,继而怦然心动。 无论如何,这是个启动改制的良机。 屈平晓得,如果怀王真的启动改制变法,在楚国将是惊天动地。同池共浴之后,屈平晓得,怀王准备好了,决心也已下定,下面该是他屈平登场,改制变法,强楚制秦。 这是一场硬战,也是一场苦战,他屈平不打则已,若打,就必须打好。 而要打好这一战,仅凭一己之力,屈平深感力不从心。 因为,张仪来了。 屈平晓得,他远不是张仪对手。沉思良久,屈平提笔拟就一封长信,将楚国近况,尤其是乌金、巴盐、张仪使楚诸事,扼要述过,邀请苏秦入楚。 书信写毕,屈平将之交给屈遥,让他派一心腹前往邯郸,将书信亲手呈交苏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