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7章| 苏秦捧印开纵局 陈轸设套陷张仪
识筹算,国遇大事,谁来运筹?两军对抗,谁来布阵?难道要永远仰仗他们外邦人吗?有朝一日,那些外邦人篡了我们的国,霸了我们的家,欺了我们的妻,辱了我们的女,而我们老秦人却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仓无积储,囊无寸金,有谁敢多说一句话吗?有谁敢动他们一根手指头吗?没有人敢!因为说了,就叫非议;动了,就叫内斗。外加连坐法,苍天哪,我们老秦人的活路在哪儿啊?呜呼哀哉??”睁眼,朝公子疾苦笑一声,“上大夫呀,老甘龙才是秦国的明白人哪。在下离秦之后,反复思考秦法,庆幸天不让在下事秦,否则,在下或将??遗恨终生!” 公子疾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公子美意,在下谢了。”苏秦现出一笑,“在下天生一个倔脾气,想定的事就一锤子砸到底,决不半途而废,也请公子宽谅!”说着朝公子疾抱拳。 公子疾默然无语,良久,长叹一声:“唉,秦失苏子,永远之憾!” “哈哈哈哈,”苏秦大笑几声,“公子言重了,天下胜秦之人多矣!” “还有何人胜过苏子?” “张仪呀!” “张仪?”公子疾愕然,“他??在楚国呢!” “呵呵呵,”苏秦笑道,“大丈夫志在天下!” “你是说??”公子疾听出弦外之音,来劲了,两眼紧盯苏秦。 “公子可以转奏秦公,就说在下虽与秦公无缘,却愿保荐此人。秦公若能得之,或可无忧。” “这??”公子疾眼珠子连转几转,“张子远在楚地,听闻受楚王重用,纵有苏子举荐,秦又如何得之?” “公子勿忧,”苏秦语气肯定,“如果不出在下所料,五十日之内,此人或至邯郸。公子若无要紧事,大可在此游山赏景,张网待他就是。” “太好了!”公子疾乐不可支,“有苏子此话,在下真就不走了!” 灭越之后,威王显然觉得自己功德圆满,复将朝政交付太子,自己住在章华台里,沉湎于钟鼓琴瑟,后宫欢娱,不再过问朝事。太子槐忖知威王是在有意历练自己,越发谨慎,处处遵循威王旧政,遇有大事,或修书上奏,或登台示请,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年开春,清明刚过,楚国政坛发生一件大事,年过古稀的老令尹景舍在上早朝时两眼一黑,一头栽在殿前台阶上,口吐污血,再也没有醒来。 景舍死于上朝途中,也算是为大楚鞠躬尽瘁了。景氏一门忙于治丧,嫡孙景翠却远在会稽郡,与张仪治越。太子槐安置好后事,召景翠回郢奔丧。车马将行之际,靳尚托使者捎给张仪一封密函。张仪阅后,将会稽诸事安排妥当,以吊唁为名,与景翠、香女一起赶赴郢都。 张仪诸人水陆并行,昼夜兼程,马不停蹄,船不靠岸,不消半月,就已赶到郢都。 一到郢都,张仪不及回府,就随景翠驰至景府吊唁。 按照荆地习俗,香女不便前去,暂回楚王赏赐的客卿府中守候。由于久不在家,府中只有一名老奴看管。老奴初时还尽心意,时间久了,也就懒散起来,致使院中杂草丛生,房舍充满霉味,看起来既落寞,又荒芜。香女看不下去,不顾旅途劳顿,带领臣仆洒扫庭除。 香女正在忙活,门外传来车马声,一人径直走进。 见是靳尚,香女扔下扫帚,迎前揖道:“小女子见过靳大人!” 靳尚回揖:“靳尚见过嫂夫人。” 一阵幽香袭来,靳尚连嗅几嗅,眼珠四下乱转。 香女笑道:“靳大人寻什么呢?” 靳尚纳闷道:“奇怪,院中并无花草,何来芳香?” 香女扑哧一笑:“靳大人不要找了,这香味是小女子身上的。” 靳尚瞄她一眼,见她一身是汗,连连摇头:“嫂夫人莫要说笑了,看你一头大汗,纵使插上鲜花,也早没有香味了。” 香女又是一笑:“靳大人有所不知,小女子天生体香,平日还好,越是出汗,香味越浓,方才打扫庭堂,出汗过多,故而散出此味,惊扰了靳大人。” 靳尚大是惊奇,凝视她半晌,又凑近几步,深吸几下,方才信服,赞道:“啧啧啧,嫂夫人真是奇人,在下今日开眼界了。”略顿,想起正事,“张大人呢?” “嗨,”香女笑应道,“人还没到家,就奔景府吊唁去了。” 靳尚盯住香女,见她英姿飒爽,两颊绯红,一身香汗,透出一股说不尽的妩媚雅致,一时呆住了。 “靳大人,您来是有什么事吗?”香女问道。 “哦哦,有点儿小事,我这候他!”靳尚回过神来,走前几步,弯腰捡起香女的扫帚,“嫂夫人,看把你累的,歇着,我来打扫。”说着用力扫起来。 “这怎么成呢?”香女瞄一眼他那双从未干过粗活的嫩白之手,“靳大人是贵体,干不得粗活!” 靳尚停住扫把,半开玩笑道:“在下身上尽出臭汗,嫂夫人却出香汗,要说贵体,嫂夫人的身子才是呢!”两只眼珠子再聚过来,火辣辣的目光射向香女。 见他目光直露,香女脸色微红,退后一步,揖道:“靳大人,您硬要劳动,小女子只能顺从了,这去为您沏碗茶去。”说毕落落大方地转过身子,款款走向堂门。 靳尚目送香女转入房门,心不在焉地打扫起来。 香女的茶水尚未端出,门外传来车马声,是张仪回来了。 二人携手入堂,靳尚将昭阳欲争令尹之事约略讲了。 张仪急问:“殿下之意如何?” “殿下看重的是你。此番要你回来,其实也是殿下旨意。不过,令尹之位不是谁想坐就能坐的,自春秋以降,大体上出自昭、屈、景三门,莫说是外乡人,纵使其他望族,也鲜有人坐上。殿下虽有此意,能否成事,主要取决于大王。” “谢靳兄了。”张仪拱手,“有件事情,还请靳兄帮忙!” “说吧,你我之间,不必客气。” “此番回来,在下未奉王命,说轻了,是因私废公,说重了,是擅离职守。王上若是问罪,在下??” “呵呵呵,”靳尚笑道,“若是此事,倒无大碍。待会儿在下求请殿下,由殿下揽下,补道诏令就是。再说,让你回来,也确为殿下之意。” “谢靳兄了!此事无论成与不成,靳兄提携之恩,在下都将铭记!”张仪再次拱手。 “你我兄弟,不说外话!”靳尚还礼,“再说,在下也是为主。不瞒张子,近日殿下与屈丐、屈暇等一帮有为志士商议,大家公推张子,殿下也指望起用张子,成就一番大事。你这回来是再好不过的事,不过,殿下眼下不宜见你,你可守在府上,哪儿也不要去,静候殿下旨意。” “请靳大人转奏殿下,臣虽不才,必肝脑涂地,报知遇之恩。” “这般忠言还是由张兄亲口说给殿下吧,在下告辞。” 南方春早,气候陡暖,年过六旬的江君夫人经不住天候变化,伤风卧榻,咳嗽不止。 江君夫人是声闻列国的前朝(楚宣王)令尹昭奚恤的遗孀昭项氏,也是昭阳生母。昭奚恤受封于江,楚人称他江君,在宣王时把握楚政十数年。后来,昭奚恤过世,景舍继任令尹,楚国大政由昭氏转至景氏。今景舍过世,昭氏门中最有威权的昭阳自是不愿放弃夺回朝政的绝佳机会。 经过谋议,昭阳决定将母亲昭项氏生病一事透露出去。黄氏、昭氏等十几户与项氏有亲缘关系的名门望族、各地封君,尤其是昭奚恤的故旧部众,纷纷登门探视。一连数日,昭府门前车马如流,昭阳迎来送往,与众亲友结成大势。 这日后晌,昭阳正在待客,家宰邢才匆匆走来,在昭阳耳边私语几句。 昭阳震惊,将邢才拉到一边,急问:“说明白些,张仪怎么了?” “张仪回来了。” “几时回来的?” “与景翠一起回来的,一到郢都就至景府吊唁。” 昭阳愣怔有顷,方才干笑一声:“真是怕处有鬼,痒处有虱了!速召陈轸,就说本公有请。” 邢才应一声,转身急去。 不消半个时辰,陈轸使人抬着礼箱,亦来探望。 昭阳使长子昭睢招待其他客人,独将陈轸请至书房,支开仆从,关上厅门,急道:“上卿大人,张仪回来了。” “在下已经知道了。在下还知道,是殿下密函请他回来的。”陈轸微微一笑,语气平淡。 “啊?”昭阳瞠目结舌,“这??怎么可能呢?” 陈轸笑道:“柱国大人,在楚国,没有什么不可能。” “此话何解?” “大人试想,楚国虽大,其实只有四户,熊、屈、景、昭是也。一户为君,三户为臣,这是数百年来破不除的规矩。景氏虽然失势,景氏一门却在,还有屈氏一门,也不会甘心让权柄复归于昭氏。据轸所知,一年来大王将朝政交给殿下,而与殿下亲近的却是何人?是景氏门中的景翠,是屈氏门中的屈丐、屈暇,还有一人,就是靳尚。而与靳尚相善之人,则是这个张仪。” “即使如此,屈、景二氏总也不至于将令尹之位拱手让给外来人吧?” “哈哈哈哈,”陈轸朗声笑道,“我说柱国大人,楚国的令尹之位又不是没让外来人坐过,两百年前有孙叔敖,五十年前有吴起,您是做大事的,怎能忘记呢?” “这??”昭阳无言以对。 “再说,”陈轸接道,“请问大人,屈氏一门中可有贤人能任令尹?” 昭阳摇头。 “景氏一门中,可有能任令尹者?” 昭阳再次摇头。 “再问大人,”陈轸微微一笑,不急不缓,“如果您是屈、景二氏,就眼下情势,是拱手将令尹之位让给昭门呢,还是交给外来人张仪?” 昭阳没有声音了,头埋下去。 良久,昭阳抬头看向陈轸:“何去何从,请上卿赐教。” “赐教不敢。”陈轸笑道,“在下有个宝器,大人若有闲暇,可去一观。” 昭阳当即起身:“在下这就去。” 陈轸起身,礼让:“柱国大人,请。” 二人来到陈轸私宅。 进入客堂,昭阳大吃一惊,因为当堂铺的是一块红地毯,两旁各挂一道深紫色布帘。 “柱国大人,请!”陈轸携昭阳之手走到席位前面,分宾主坐下。 昭阳不解,指两侧布帘道:“上卿大人,这是??” 陈轸“啪啪”两声击掌,左边布帘拉开,现出一排异域乐手,各执乐器,严阵以待。 昭阳正自惶惑,陈轸又是“啪”的一声,众乐手演奏,奏出的却是楚调。纵使昭阳出身名门,精通音律,却也未曾听过这般以异域乐器演奏楚音楚调的,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 奏有一时,节奏突然加快。 昭阳正自惊愕,右边幕帘一角依序转出六位歌伎,踏着节奏舞蹈。昭阳观过不少舞乐,却看不透她们舞的是什么,但见倩姿晃动,鼓乐声声,如入仙境。 陈轸约他来看宝器,不想却是一场歌舞,而昭阳此时的心情却根本不在歌舞上。没看多久,昭阳的脸色就阴下来,正欲发作,密集鼓点传出,幕角再次掀起,一阵香气袭人,一身西域装饰的白肤美女伊娜缓缓走出,踏着鼓点,旋入地毯中心。 伊娜金发碧眼,深目高鼻,丰胸纤腰,通体异香,上身几乎全裸,肌肤细腻洁白,无一处瑕疵,一身舞艺更是惊人,时而扭腰翘臀,时而单腿过头,时而左右摆头,时而旋转如风,当真是千种风流,万般sao情,莫说是楚地女子,纵使赵姬越女,也不及万一。 昭阳完全被她吸引,两只大眼瞪得铜铃似的,嘴巴大张,看得傻了。 一曲舞毕,音乐戛然而止,伊娜弯腰,用笨拙的楚音唱个大诺,旋入幕后。 见昭阳的目光直追幕后,陈轸微微笑道:“柱国大人,宝器如何?” “天生尤物,天生尤物啊!”昭阳赞不绝口。 “哈哈哈哈,”陈轸大笑几声,吩咐众人撤去帘幕,恢复客堂原貌。 昭阳的心思却在伊娜身上,见众人皆去,小声问道:“如此尤物,上卿如何得之?” “回柱国大人的话,此女是西戎于两年前献给秦公的,秦公未及享用,转赏在下。在下赴楚,顺便带她来了。” 昭阳顿觉失望:“如此说来,此女是上卿的心肝喽。” “哈哈哈哈,”陈轸再放笑声,“什么心肝不心肝的,一个女人而已。不瞒柱国大人,在下带她至此,原也不是为了自用。” “哦?”昭阳急道,“上卿大人既不自用,又作何用?” “留给大人享用呀。” 昭阳初时一怔,旋即喜道:“在下谢上卿了!”略顿一下,似又想起什么,抬头望向陈轸,“上卿既是送予在下,为何却又将她久藏深宅,一丝不露呢?” “因为时机未到。” “此话怎解?” 陈轸示意。 昭阳凑头,陈轸私语有顷。 “唉,”昭阳长叹一声,“不瞒上卿,这些日来,在下辗转反侧,苦思冥想,生出万千念头,哪一个也不及上卿大人的这条妙计啊!”又顿一时,越想越是佩服,由衷赞道,“好一个连环套,一环接一环,环环相扣,滴水不漏,凭他张仪一千张口,一万条臂,想他也难逃过此劫了!” “不瞒大人,”陈轸笑道,“在下留下此宝,为的就是此人。只要踢开张仪,在这大楚之地,还有何人敢与大人争锋?” 昭阳盯住陈轸:“若是上天惠顾,大事成就,上卿这儿叫在下如何报答?” “呵呵呵,”陈轸笑道,“什么报答呀,大人见外了。有朝一日在下狼狈,落荒来投大人,大人倘若念及在下些许苦劳,不离不弃也就是了。” “这个放心,”昭阳敛神正色,“只要在下一息尚存,在这楚地就无人敢动上卿一根毫毛!” 靳尚陪同太子槐来到章华台下。太子槐别过,拾级而上,没走几步,又转对靳尚道:“你回趟郢都,接张子来此候旨。万一父王召见,也好省去曲折。” 靳尚应命而去。太子槐登上三休台,使宫人禀报。老内臣迎出,引他走进泽边一处露台。威王早已席坐,正襟候他。 太子槐叩首:“儿臣叩见父王!” 威王指指旁边席位:“坐吧!” 太子槐谢过,起身坐下。 “槐儿,你来得正好,寡人这儿也正要召你呢。” “儿臣谨听父王吩咐。” “景氏一门忠心为国,景爱卿更是立下大功,今又死在上朝途中,是个好臣子,其心可嘉,其行可彰,丧事要大办,要晓谕臣民,让他们看看,只要忠心为国,有功于社稷,寡人是不会亏待的!” “儿臣遵旨!” “还有,景爱卿的缺,寡人也想听听你的看法。寡人老了,撑不了多久,江山社稷都要交给你,用谁来做令尹,最好由你指定。” 太子槐泪水流出,翻身跪叩:“父王龙体如铜浇铁铸,寿如南山之松,儿臣??” “唉,”威王叹道,“槐儿,你起来吧,寡人老与不老,身子骨儿如何,世上没有谁能比寡人清楚,寿比南山,不过是句吉利话,无论是谁说出来,寡人都不相信,寡人也劝你不要相信。” 太子槐点头,起身复坐。 “说吧,依你之见,哪位爱卿可补此缺?” “儿臣??推荐张子!” “甚好,”威王思忖有顷,微微点头,“看来,你长大了,识人了,寡人为你高兴。听说他把越人治理得不错,可有此事?” “是的,”太子槐应道,“张子治越仅数月,越人尽服,即使甬东,也未发生变乱。” “这个不易呀,”威王赞道,“治越是件难事,寡人让昭阳在昭关另备大兵五万,防的就是越民暴乱。张子以柔克刚,智服越人,是个奇才。你想做大事,可用此人。传旨让他回来吧!” “回禀父王,张子已经回来了。” “哦?”威王略怔,“他为何事而回?” “是儿臣召他回来的。儿臣以为,越人既治,张子再留越地,亦无大用。碰巧景爱卿仙去,儿臣传他口谕,准他与景翠一道回来,一来为老爱卿吊唁,二来也想听他说说越人之事。” “哦,”威王点头,“好哇,既然他已回来,就传他章华台觐见吧。越人之事,寡人也想听听。” “儿臣领旨!” 接下来,太子槐将朝中诸事及如何处置等扼要禀报威王。 约过一个时辰,见威王在打哈欠,太子槐告退。威王也不挽留,见太子槐走远,便起身走到观波亭上,对着泽水施展一阵拳脚,才转入旁边一处密室,在榻上坐下,闭目休息小半个时辰,内臣趋进,说是上柱国昭阳求见。 威王眉头微皱,嘟哝:“他来干什么?” 内臣应道:“说是有异域尤物敬献。” “异域尤物?”威王睁眼,“是何尤物?” “老奴不知。” 威王略一思忖,抬手:“宣他觐见!” 内臣领旨走出。 威王又坐一时,起身走出密室,在厅中坐下。不一会儿,殿外传来脚步声,昭阳跟着内臣疾步趋前,叩道:“臣叩见大王!” “呵呵呵,”威王盯住他笑道,“听说爱卿献来奇宝,让寡人看看。” “臣遵旨!” 昭阳起身,朝外“啪啪”两声击掌,一行衣服怪异的西域乐手各执西域乐器鱼贯而入,拜过威王,在一侧坐下。又有几人抬着一块红地毯,在空场上铺开,接着乐声响起,六女舞蹈,最后上场的是伊娜,将数月来的演练表现得淋漓尽致。这些乐器、舞蹈、服饰皆来自异域,威王不曾见过,但演奏出来的楚音楚调却是他熟悉的,因而威王非但没有隔阂,反倒增出别样情趣。尤其是如雪般洁白的伊娜,更令威王如痴如醉。 一曲舞毕,威王连声喝彩,转对昭阳连声赞道:“爱卿所言不虚,此女果是尤物,寡人收下了!”转对内臣,“引她们去乐坊。” 众人谢过恩,内臣引她们款款走出。 威王起身,笑对昭阳道:“许久不见爱卿了,走,陪寡人湖边坐坐!” 二人走至湖边,在观波亭中坐下。 威王盯住昭阳,凝视有顷,开门见山:“爱卿此来,不单是献此尤物的吧?” “我王圣明!”昭阳叩首,“臣此来,确有一事求请我王!” “想求什么,说吧。” “臣不敢说!” “既不敢说,又来求请,你卖什么关子?” “臣欲向我王求请和氏之璧!” 和氏璧价值连城,更是章华台的镇宫之物,历代楚王无不将其视为奇珍。昭阳出口即求和氏璧,威王着实吃惊,眯眼问道:“爱卿为何求请此物?” “王上,”昭阳再叩,“此璧价值连城,臣不敢求请!臣此来,是为家母求请。” “江君夫人?”威王怔了,“她怎么了?” “王上,”昭阳泪水流出,“近日来,家母一病不起,夜夜噩梦,臣遍请名医,皆不能治。臣请来神巫,说是邪魔附身,需和氏璧镇宅三日。家母不堪噩梦折磨,央臣前来向王上求请,臣??”顿住话头,哽咽起来。 “嗯,”威王连连点头,“此物是可驱魔避邪,寡人用它镇宫,也是此用。若是他人求请,寡人断不许他,可对江君夫人,寡人就另当别论了,待会儿寡人就让他们将此宝送至爱卿府中,许江君夫人镇魔三日。” 昭阳连连叩头:“臣代家母叩谢王上隆恩!” “爱卿请起。”威王边说边摆手,示意昭阳起身。 昭阳再拜谢过,起身落座。 “好了,”威王笑道,“这事儿算是了结。昭爱卿,寡人另有一事,也想听听爱卿之意。” “臣谨听。” “国不可无尹。”威王直入主题,“景爱卿仙去,令尹之位空缺。依爱卿之意,何人可袭其职?” 昭阳不假思索,拱手荐道:“臣以为,张仪可袭此职。” 昭阳出口即举张仪,倒是威王没有料到的,不由得长吸一口气,凝视昭阳,似要看破他的用心。 “倒是奇了,”威王盯一会儿,扑哧笑道,“爱卿不荐三氏中人,反而举荐张仪,却是为何?” “回禀我王,”昭阳应道,“臣不是举亲,是举贤。张仪至楚不足两年,不仅助我灭越,且上得君心,下得民意,堪称大贤之才,可守令尹之位。” “你且说说,他得何民意了?” “越人臣服张仪,已胜过臣服越王。” “哦,有这等事?” “是的,张子以吴人治吴,以越人治越,收到奇效了。” “吴人治吴?越人治越?”威王的眉头微微皱起,“你且说说,他是如何治的?” “据臣所知,张子礼葬越王,善待且复用越人旧吏,又不知从何处寻出吴王夫差的六世孙,许他立国于姑苏,过往甚密。无疆长子逃至闽南立国,次子逃至南粤立国,张子与他们皆有交往,听闻他还送去贺礼呢。” “嗯,”威王眉头稍懈,微微点头,“还有什么?” “听闻张子甚得越地民心。据臣所知,越地数千里,越人数百万,竟在短短数月之内,臣服张子。臣使人暗访会稽郡,张子所到之处,百姓无不扶老携幼,迎送十数里,更有村镇为他立庙树碑。臣还探得一首民谣,或可表明张子受越人拥戴的盛况。” “是何民谣?” “是小儿所唱,歌曰:‘天乌乌兮欲雨,开门迎我张子;地黄黄兮雨止,闭户送我张子!’” 威王的眉头再皱起来,沉思半晌,起身道:“这首歌谣倒是别致。昭爱卿,你没有别的事了吧?” 昭阳听出话音,谢恩退出。 威王闭目冥思有顷,见内臣已经回来,躬身候在一边,缓缓问道:“方才昭爱卿说,越地有小儿之歌,歌曰:‘天乌乌兮欲雨,开门迎我张子;地黄黄兮雨止,闭户送我张子!’你可听闻此事?” 内臣应道:“臣不曾听闻。” “可有越人为他立庙树碑?” “此事倒有,不过是姑苏的吴人,并非越人。” “嗯,”威王点头,“看来,昭爱卿所言,并不全是无稽之谈。”思忖有顷,微微一笑,抬头,“传方才那个白姬,让她再跳一曲。” 内臣领旨,将出门时,威王又送一句:“嗯,还有,张仪若来,就说寡人正忙,让他回府候旨!” 靳尚兴冲冲地与张仪一道赶至章华台,得到的却是“回府候旨”四个字。 太子槐大惑不解,使人打探,方知昭阳来过。太子槐登台寻到内臣,内臣悄声告诉他昭阳进献西域白姬的事,说大王这辰光正在欣赏西域歌舞,无暇他顾。 太子槐谢过内臣,闷闷下台,见到张仪又不好说破,只得苦笑一声,调侃道:“真是不巧,父王今日遇到异域高人,正在尽兴,朝中诸事尽皆推了。张子且请回去候旨,待父王忙过几日,定会召请。” 张仪一头雾水地回至府中,正在冥思对策,昭府送来请柬,邀他务于翌日前去做客。 张仪厚赏来人,探知原委,原是江君夫人中邪,昭阳从章华宫求来和氏璧驱镇,定于午时举办驱邪仪式。来人还告诉张仪,听府中人说,和氏璧采自山阴,系至阴之物,唯见真阳方能显示神威,驱魔避邪,因而神巫要昭阳请到具有纯阳罡气者三十六人。神巫对宾客人选限定甚严,要求少不过弱冠,长不过不惑,且须具备四气,即顶有罡气,面有煞气,身有贵气,内有正气。昭阳思来想去,仅列出三十五人,正在为难,听闻张仪回府,既惊且喜,亲自书写请柬,邀他务必赏光,以凑天罡之数。 送走信使,张仪坐定,将前后细节思索一遍,未见丝毫破绽,也就放下心来。 次日晨起,张仪前往闹市采买一些参茸之物,置办礼箱,见时辰到了,便催马直驱昭阳府。 昭阳府前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张仪一停车,就有门人接过张仪的礼箱,卸去车马,引他走向府门。邢才笑容可掬地迎上,陪他前往客厅。 昭阳正与众宾客说话,望见张仪,紧忙起身,大步迎出,离有十步远近,顿住步子,拱手行个大礼:“昭阳恭候张子多时了!” 张仪抱拳还礼:“谢大人器重!仪来迟了!” 过完虚礼,昭阳携张仪之手步入客厅,向众宾客介绍:“诸位嘉宾,在下引见一下,这位就是在下刚刚谈及的中原名士、会稽令张仪大人!” 这些宾客多是贵家子弟,张仪全不认识,只好拱手大半圈:“在下张仪见过诸位大人!” 张仪虽说声名显赫,但这些宾客无一不是望族出身,打胎儿起就是显贵,哪儿肯将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放在眼里,因而没有谁起身迎他。但见昭阳这般隆重引见,众人也就不能不给面子了,纷纷站起,拱手敷衍:“见过张子了!” 见场面尴尬,昭阳对张仪笑道:“张子,来来来,今儿都是自家人,随便坐。” 张仪本也是纨绔子弟出身,更有本领在身,自也不将这帮熊包放在眼角,见左边有个席位,哂笑一声,落落大方地过去坐下。 张仪的屁股尚未坐稳,厅外一阵sao乱,邢才禀道:“报,秦国上卿陈大人到!” 众宾客一听是陈大人,皆迎出去。 不一会儿,厅外传来脚步声。在众宾客的恭维声中,春风满面的陈轸笑容可掬地走过来,一边揖礼,一边与众人说笑。 满厅之中唯有张仪端坐不动。 陈轸径走过来,将张仪端详有顷,不无吃惊道:“咦,这不是张子吗?在下陈轸有礼了!”说着拱手揖礼。 张仪站起来,还过一揖:“是上卿大人呀,在下也有礼了。” “呵呵呵,”陈轸笑道,“鬼谷一别,竟是数年,在下万未想到在此见到张子,奇遇,奇遇!” “呵呵呵,”张仪亦笑几声,“上卿大人亡魏走秦,这又万里奔楚,真也是够忙的。不久前在下才听闻大人在郢,本欲登门求教,却不知上卿大人xue居何处,在此见面,确为奇遇呀。” 见所有宾客皆已到齐,昭阳朗声说道:“诸位高朋,家母贵体微恙,大王闻讯,特别降恩,赐镇宫之宝和氏璧驱邪。神巫拟定午时礼玉,眼下午时将至,在下恭请诸位前去祭坛,恭行驱邪仪式,观赏宝玉!” 众人齐站起来,跟从昭阳走到家庙。 庙院正中的空场上搭起一个祭坛,彩旗飘扬,香烟缭绕,神巫及其弟子数人早已候在那儿。 祭坛下面,整齐地摆放着三十六张几案,每张几案后面皆有名号,案上摆着各色食品,有山珍海味、果蔬佳酿等。 众宾客按序就座,主人昭阳坐于首位,张仪坐在中间一排的中间一席。 见昭阳及众宾客全部就座,邢才扯着嗓子朗声宣道:“诸位嘉宾,吉时到,镇魔赏玉,起始!” 锣鼓响起,一身奇装异服的神巫登上祭坛,微微扬手,候于坛后的众乐手齐奏楚地巫乐,一群巫女应声而出,在坛上跳起巫舞。 几曲舞毕,众巫女抬出一个神案,案上现出一物。不消多问,众人知是和氏璧了,各怀激动。 神巫再次上坛,在一阵更狂的巫乐声中围着神案起舞。舞有一时,神巫顿住步子,面对神案扎下马步,运神发功,大喝一声:“出玉!” 令人惊奇的情景出现了。几案正中,无一人揭掀,片片彩缎却纷纷扬扬,如云片般飘起,轻轻落在案后。案上现出一只金盘,盘上放着一块如碗大的神奇宝玉。 和氏璧是天下至宝,价值连城,和氏献璧的故事在楚地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然而,和氏璧究竟是何模样,莫说是众宾客,即使昭阳也未见过。 在场诸人无不伸长脖子,两眼大睁,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玉。 神巫围绕几案又跳一时,再叫:“赏玉!” 所谓赏玉,就是由众宾客一一观赏宝玉。此前,已有巫人告知众宾客如何赏玉,就是闭目屏息,虔心敬意,先由左手抚摸三次,再由右手抚摸三次,然后将宝玉放置头顶,好将体内四气输入宝玉,时间以三息为宜。 神巫话音落定,一名白衣巫女款款走上神案,端起金盘,放在端坐首位的昭阳前面,款款退去。昭阳闭目屏息,在三息之间,左右手各摸三次,将金盘传于次位的陈轸。 陈轸依样摸过,依序传下。 三息时间过得极快,不消多久,金盘已经传至张仪。 张仪依样,闭目屏息,开始赏玉。 张仪刚赏一息,远处有人大叫:“不好了,走水喽!” 紧接着,脚步声、呼喊声乱成一团。 众人抬头望去,果然远处冒出一股浓烟。 众人皆吃一惊,却也不敢离位,目光齐齐地射向昭阳。 昭阳稳坐不动。 邢才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大叫:“主公,是??是老夫人??老夫人房中起??起火了!” 昭阳纵身蹿起,大叫一声:“娘—”飞步跑出。 众宾客各从地上弹起,潮水般涌出庙院。 院中空无一人,就连神巫等也都跟着跑去。 张仪手拿宝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自踟蹰,花墙后发出一阵沙沙响动,转出一名紫衣女子,款款走到张仪跟前,揖礼,柔声说道:“客人,请将宝盘给我。” 张仪见那女子面容姣好,举止文静,言语谦和,以为是神巫派来巫女收玉,不及多想,将玉盘递给她,飞身前往火场去了。 所幸的是,火刚烧起来,火势并不猛。众人动手,不消一时,就将火焰扑灭。江君夫人早已被人救出,虽受大惊,却是安然无恙。 众人纷纷议论火灾因由,邢才走过来,禀说原因查到,是老夫人的一个侍女守值时失手碰倒香案上的烛火,但她不曾看到,转身走了。烛火燃及布帘,布帘燃及窗棂,引发大火。待那侍女返回看到时,一切均已迟了。侍女受惊,知死罪难逃,趁众人皆在救火时,先一步在林中自缢身亡。 昭阳沉着脸听毕,转身前去江君夫人新的榻处问安。 又过一时,昭阳从房中走出,见众宾客仍在院中站着,陡然记起赏玉之事,抱拳朝众宾客道:“诸位嘉宾,对不住了,走走走,回坛继续赏玉!”说着带头朝家庙走去。 众宾客谁也无话,跟在后面,络绎走进院中,各就各位坐下。 神巫复上祭坛,问道:“诸位嘉宾,方才轮到谁了?” 众人皆将目光投向张仪。 张仪举手:“该到在下了。” 神巫伸手做出请的动作:“请这位客人继续赏玉,从第一息开始。” 所有目光齐射过来,张仪却端然不动。 神巫提高声音:“请这位客人继续赏玉!” 张仪仍旧端坐不动。 坐在下首的那人急了,轻轻碰他:“张子,快,赏玉呀!” 张仪回道:“玉还没拿来呢,叫在下怎么赏?” 神巫听得清楚,脸色微变,急问:“玉呢?” 张仪缓缓说道:“巫女拿走了!” “巫女?”神巫惊问,“哪个巫女?” “就是??”张仪略顿一下,“就是端金盘的那个女子。” 神巫急将端金盘的巫女召来,厉声问道:“你可曾从这位客人手中拿走宝玉?” 那女子摇头:“小巫未曾拿过。” 神巫一怔,转对张仪:“先生,可是这位女子?” 张仪定睛一看,摇头:“不是这位,是个紫衣女子。” 所有神巫皆着白衣,张仪却说是个紫衣女子,众人皆惊,无数道目光齐射过来。 昭阳似也觉出问题大了,急站起来,走到张仪跟前,哭丧着脸,揖道:“今日之事,在下??在下已够难心,张子,您??您就莫开玩笑了!” 张仪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急站起来,回揖:“回禀柱国大人,在下不敢开玩笑,方才??方才在下真的将那宝玉交给一个紫衣女子,起身救火去了!” “天哪!”昭阳一个转身,对邢才大叫,“邢才,可有紫衣女子?” “回禀主公,”邢才叩地禀道,“今日礼玉犯紫,因而小人昨日已下通告,场上禁紫。” 昭阳复将目光转向神巫,神巫点头:“紫气上冲,与罡气相抵,是以小巫禁紫,所有巫女皆须衣白,不曾有紫衣女子。” 昭阳阴下脸去,缓缓转向张仪,再揖:“张子,求你了!莫说在下,就请张子看在家母薄面上,快点拿出宝玉吧!在下??”哽咽。 张仪一时蒙了,脸色煞白,舌头也不灵了,语不成声:“柱??柱国大人,在下真的是将宝玉交??交给一个紫??紫衣女子了。” 昭阳缓缓跪下,泪水流出:“张子,昭阳求你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昭阳的恳求感动了,纷纷谴责张仪。 此时此刻,张仪纵使浑身是嘴,也是说不清楚了,气结:“你??你们??在下??在下真的没拿宝玉??真的没有拿呀!” 昭阳忽地起身,换了一副嘴脸,厉声喝道:“张仪,在下敬你是个饱学之士,服你是个大才,今日特别邀你,也是看得起你!不想你??你却以怨报德,生此下作手段迫害在下!”又转对邢才,“来人!将偷玉贼拿下!” 外面冲进几人,不由分说,将张仪牢牢拿住。 直到此时,张仪方才恍然明白,仰天长啸,冲昭阳叫道:“昭阳,你??出身名门,身为柱国,在楚也算堂堂丈夫,竟然生此小人之计陷害在下,你??” 昭阳转身朝诸位宾客揖手:“诸位客人,在下一向敬重此人。今日之事,前后经过诸位也都亲眼看到了,在下是否陷害此人,恳请诸位做个见证!” 众客无不抱拳:“回禀大人,我等全都看到了,愿为大人做证!” 张仪知是进了圈套,再说也是枉然,遂闭目不再言语。 昭阳也不动粗,挥手让仆从将张仪暂时看押,将前后经过详细写毕,众宾客逐一签字画押,拟成一道奏章,驱车载起众宾客、神巫等一应证人,赶赴章华台。 威王正在观赏白姬的肚皮舞,听闻和氏璧有失,惊呆了,挥退白姬等人,召见昭阳,匆匆阅过奏章,又听他和泪讲过备细,召来在场证人悉数上台。众客七嘴八舌,所述与昭阳所奏一般无二,且无不是信誓旦旦。 威王审视众人,见他们并不全是昭氏宗亲,其中有几人还与昭氏有隙,不太可能被昭阳买通,又想昭阳是个孝子,又为生母驱魔镇邪,涉及鬼神家庙,想必不是诬陷,当即龙颜大怒,下旨削去张仪职爵,抄没家财,发刑狱严审,务必查出和氏璧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