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争函谷秦公谋魏 占草花庞涓出山
下英才?” “天下虽大,英才却是屈指可数,不仅王上想得,列国君主也都想得。齐公在临淄设稷下学宫,秦公在咸阳辟东来街,皆为争夺人才。” “学宫也好,东来街也罢,皆未体现尊贤重才。这样如何?寡人在大梁设立招贤馆,列国士子凡有愿意赴魏的,无论在此长住短停,一切吃用全免。若是愿意留下,寡人就量才录用。若是不愿,寡人就发给盘缠,礼送出境。” “王上,”惠施长揖至地,“诚能如此,天下士子必纷至沓来,王上何愁将兵乏才?” 魏惠王诚聘将才的诏书迅速被制成榜文,张贴在魏国各个城邑。 这日再次轮到庞涓与孙宾下山购粮。二人刚至宿胥口,就见多人围在告示墙前观看。庞涓晓得不是通缉他的,便加快步子挤至墙前,细读榜文,怔了。 墙上并列两张榜文,一张是九月初九魏国迁都大梁,另一张是新都大梁开设招贤馆,诚聘天下贤才。 孙宾赶到,见他一副痴痴的样子,笑道:“贤弟,看到什么了,这么着迷?” 庞涓回过神,一把扯开孙宾:“走吧,不过是些无聊的事儿,跟咱沾不上边。” 二人又逛一时,见天色昏黑,便寻了客栈安歇。 翌日晨起,二人办过货物,庞涓也不似从前那样自己扛挑,而是请来两个脚力,将购到的粟米等物分作两担,让他们分别挑了,他和孙宾则袖起两手,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庞涓本是多话之人,一路上竟是无话,低了头默默走路。眼看就要走到鬼谷,连孙宾这样沉稳的人也有点憋不住了,扑哧笑道:“贤弟,你好像有啥事儿?” 庞涓应道:“没啥事儿。” “打昨晚到现在,贤弟像是变了个人,怎能说是没啥事儿?” 庞涓放慢脚步,对走在前面的两个脚夫道:“二位兄弟,留步。” 两个脚夫停下来,放下担子,回望庞涓。 庞涓从袖中摸出四枚刀币,打发二人回去。 望着两人走远,庞涓这才坐到石头上,对孙宾道:“孙兄,你算算看,你我进山,满三年了吧?” “是满三年了。”孙宾点头道,“记得我们是中秋节前进山的,眼下已是九月。” 庞涓似乎并未用心去听孙宾的答话,顾自说道:“你说,我们整日在这谷里,一天到晚要么读书,要么静坐,难得见上先生一面。纵使见面,先生也似没有话说。看来,要学兵法,在这谷里??”打住话头。 孙宾怔了一下,想到告示墙的事,扑哧笑道:“贤弟何说此话?莫不是昨日在宿胥口看到伤感之事了?” “与那个无关。”庞涓站起身子,“辰光不早了,走吧。”说着走到货担前,选一副重的挑在肩上,径自走去。 孙宾也就挑起另一副,跟在后面。 接后数日,庞涓心事重重,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 九月既望,月上东山。 鬼谷四子吃过晚饭,躺在草舍外的草坪上,正自欣赏圆月,张仪眼尖,小声叫道:“快,先生来了!” 众人起身,果见鬼谷子与玉蝉儿、童子一道,打小路徐徐走来。 四人跪叩于地,齐道:“弟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在他们跟前盘腿坐下:“坐坐坐,蝉儿、童子,你们也都坐下。” 众人围定鬼谷子坐下,眼巴巴地望着他。 “你们看着我干什么?”鬼谷子笑道,“今晚为季秋之望,月明星稀,云淡气清,大家理应共赏明月才是!” 众人齐笑起来,各自纷纷抬头,观赏明月。 赏有一会儿,鬼谷子转对童子:“小子,去,拿老朽的琴来。” 童子起身奔向草堂,不一会儿,抱着一把老琴走来。谷中三年,四子从未见过鬼谷子弹琴,也没人见过他的这架老琴,无不惊奇,尤其是擅长琴艺的张仪和玉蝉儿,更将脖子伸得老长,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鬼谷子。 鬼谷子望着明月,徐徐调弦,说道:“今夜月光澄明,更胜昨日。老朽特别为这明月弹奏一曲。”话音落处,琴弦已动,琴声荡起。 童子闭起两眼,竖起耳朵。玉蝉儿也将两眼闭合,用心感受。 鬼谷子弹得很慢,只是偶尔抬一下指头,轻轻落下。在四子看来,鬼谷子似乎不是在弹琴,甚至他已将琴忘了。 渐渐地,他们也把琴忘了,甚至把眼前的鬼谷子忘了,各自闭目,陷入琴声带来的冥想。 玉蝉儿在不知不觉中,眼前豁然一亮,但见一轮明月挂在天上,几朵白云朝明月徐徐飘来,又渐渐飘去。在白云的衬托下,月亮走得很快。一群大雁飞到身边,徐徐落下,近得她几乎可以伸手触摸。山风吹来,一阵又一阵。一棵桂树正在盛开,桂花的清香一阵阵传来,沁人肺腑。溪水流过山涧,涧水边,一只山獾两耳竖起,探头探脑,突然猛地蹿往一片树丛。是一片松林,松鼠窜上窜下,一刻不停地收拾松子,准备过冬。枫叶红如鲜血,在风中沙沙作响,一片红叶在秋风中飘然落下,旋飞着飘到她的前面。眼看就要旋到她的脸上了,她本能地伸手,欲将红叶接到手中,却什么也没有接到。 玉蝉儿乍然一惊,睁眼观看,眼前根本没有红叶,只有鬼谷子微闭两眼,仍在缓缓弹琴。玉蝉儿正自惊异,忽听庞涓嗖的一声蹿起,口中大喝:“哪里走?” 鬼谷子陡然一震,琴声戛然而止。众人皆吃一惊,各从恍惚中醒来,纷纷将目光盯向庞涓。庞涓这才明白过来,看到自己的怪样,脸上一阵尴尬,苦笑一下,回到原地坐下。 鬼谷子将琴推到一边,望着庞涓淡淡一笑:“庞涓,你看到什么了?” 庞涓嗫嚅道:“弟??弟子没??没有看到什么。” 鬼谷子缓缓说道:“你看到了。你看到一条大虫。” “先生,”庞涓大惊,“你??你怎么知道?” 鬼谷子笑道:“老朽说得对否?” 庞涓大是叹服,连连拱手:“弟子果是看到一条大虫,正欲将其缚住,大虫却转身逃了。弟子一急,冲上前去就要擒它,不想却??惊扰了先生。” 鬼谷子盯住他又问:“除去大虫,你还看到什么?” 庞涓料也瞒不过先生,只好说道:“弟子看到了众兽逐鹿。” 鬼谷子笑道:“所以你要擒获这只大虫,骑上它逐鹿中原。” 庞涓起身叩道:“先生真乃神人,弟子所见所想,丝毫瞒不过先生。” “起来吧。”鬼谷子摆手,“老朽不是君王,在这谷里,不要动不动就行大礼。”又转向孙宾,“孙宾,你看到什么了?” 孙宾应道:“弟子看到秋风瑟瑟,一个老妇站在村口,正向远处眺望。” “她在眺望什么?” “眺望她的两个儿子。他们去为君上戍边去了。” “望到了吗?” 孙宾低下头去,悲伤地摇头:“他们已经战死了。” 鬼谷子许久无话,有顷,转头望向张仪:“张仪,你呢?” 张仪应道:“弟子看到的只是一轮明月。” “明月上都有什么?” 张仪脸色一红,垂下头去,嗫嚅道:“月上有??有棵树,树下有一女??女子,她??正在翩翩起舞。” 张仪的眼角瞄向玉蝉儿。 庞涓看得真切,讥讽道:“怪道张兄说话拖泥带水,原来是从先生的琴声里听出美女起舞来了,在下佩服。” 张仪正欲怼他,鬼谷子转向苏秦:“苏秦,说说你看到什么了?” 苏秦略怔一下,拱手应道:“弟子看到许多东西,先是这山林,接后是许多宫殿,一个接一个,弟子想进去,可有人不让。弟子无奈,徘徊在殿外的台阶前面??” “就这些了吗?”鬼谷子问道。 “风很冷,嗯,还有乌鸦,一群又一群,在殿前飞旋。” 鬼谷子点头,望向玉蝉儿。 不待鬼谷子发问,玉蝉儿笑着先发问道:“先生所弹何曲,堪称天籁?” 鬼谷子亦笑一声:“老朽兴之所至,随手弹来,哪里会有曲名?若是你定要起个名字,就叫它‘月光’吧。” “此名甚好,蝉儿可否习之?”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你已知音,自可习之。”又转对四人,“你们进谷已经三年,老朽未曾听闻你们的平生大愿。今宵明月当空,何不各述己志,也让老朽分享一二。” 四人面面相觑。 鬼谷子转向孙宾:“孙宾,你先言之。” “回先生的话,”孙宾两手拱起,“弟子所愿是:天下太平,政治昌明,耳不闻战鼓之声,目不睹烽火之警,众生和睦相处,百姓安居乐业,各享天伦之乐。” 鬼谷子笑道:“此志可处圣道之境,不足以处当今乱世。”又转向庞涓,“庞涓,你有何志,可否言之?” “回禀先生,”庞涓拱手应道,“弟子只有一志,就是留在谷中,随侍先生。” 鬼谷子摇头道:“此志是你特意说给老朽听的,不是你的真心。” “先生责得是,”庞涓脸色涨红,咳嗽一声,缓缓说道,“弟子此生唯有一愿:辅佐天下明主,统领百万雄兵,战必胜,攻必克,威服列国,称霸天下,建不世之功业,留英名于青史。” 鬼谷子微微笑道:“嗯,此志可处战乱之世,你得逢其时了。不过,方今天下,列国纷乱,各国君主无不施展拳脚,或图霸,或求存,依你之见,何国之君可称明主?” 庞涓不假思索:“秦公。” “这么说,你若出山,是要辅佐秦公了?” 庞涓摇头。 “你欲辅佐何国君上?” “弟子欲去辅佐魏王。” “良禽择木而栖,名士择主而仕。魏侯先弃公孙鞅,后弃公孙衍,可知其不会用人;秦谋河西,魏侯不知是计,却妄自称王,四邻皆战,结果丧师丢土,可知其不会审时度势。既不会用人,又不会审时度势,可知其不为明主。” “先生所言甚是。” “既然知其不为明主,为何还要辅之?” “弟子生为魏人,当为魏室尽忠。” “此亦非你真意。” “先生圣明。弟子愿佐魏王,原因有三。魏王不会用人,魏必无人,弟子必有驰骋之地,此其一也;魏国雄踞中原,四邻皆战,与庞涓秉性相合,此其二也;魏王先失公孙鞅,后失公孙衍,必生追悔之心,此时若得弟子,必全心全意,不生疑心,此其三也。” 庞涓一口气说出三个响当当的理由,可见谋算之精。众人听了,无不吃惊,纵使鬼谷子,也似未曾料到,沉思有顷,方才点头道:“嗯,此三因也算在理。”抬头望向空中,看到月入中天,起身道,“时辰不早了,你们歇息吧。”说罢,径自走去。 玉蝉儿、童子起身,跟在鬼谷子后面,走向草堂。 张仪怔了,用肘顶了一下苏秦:“苏兄,你我尚未述志呢,先生这就走了?” 苏秦长舒一口气:“走了倒好。说实在的,真叫在下述志,在下都不知该说什么。” “太可惜了!”张仪瞥一眼庞涓,“在下倒是想好了,就等先生来问,谁知先生屁股一拍,竟是走人了。” “呵呵呵,”庞涓笑问道,“张兄既已想好,何不说来大家听听?” “说给庞兄想也无妨。”张仪亦笑一声,“在下之志是:统领明主一人,指挥无敌将军,战必胜,攻必克,服列国,王天下。” 听到张仪要指挥无敌将军,庞涓愣怔半晌,方才长笑几声:“哈哈哈哈,张兄之志,果然是气势如虹。只是这君主一人与张兄,究竟是谁统领谁呀?” “嘿嘿,”张仪冷冷一笑,沉声应道,“庞兄是明白人,何须在下说二遍?你们赏月吧,在下睡觉去了。”站起身子,拍拍屁股上的草叶子,转身径去。 庞涓又是一怔,望着张仪的背影叫道:“喂,姓张的,纵使你能统领君主,无敌将军也不会听你的!” 张仪已到草舍门口,回头,再次嘿嘿冷笑两声,跨进屋中,将门“嘭”一声关上。 庞涓略略一想,冲着张仪的草舍又是哈哈几声长笑:“在下明白了,想那君主必是个女流。那无敌将军,便是张兄了。” 庞涓这话显然带有挑衅性质,好在这日张仪的肚量出奇之大,并未冲出房门与他较真。苏秦、孙宾相视一眼,各自起身。 快要走到门口时,孙宾扭头,关切地对庞涓道:“小半夜了,贤弟还不睡觉?” 庞涓起身回舍,在榻上辗转反侧,折腾约有小半个时辰,仍难入眠,索性起身下榻,推开房门,走到户外。 时已子夜,月过中天多时了。庞涓在草坪上盘腿坐下,闭目养神,本欲将近日的纷乱思绪整理一番,不想却是越理越乱。坐有一时,庞涓忽地爬起,沿门前小道缓缓走去。 不知不觉中,庞涓竟然走到草堂前面。也是机缘所至,庞涓蓦然抬头,看到远处草地上竟也盘腿坐着一人。月光下面,那人一动不动,宛如一尊雕塑。 庞涓紧走几步,见端坐的不是别人,竟然是鬼谷子。庞涓大奇,因为先生打坐,从来都是在洞中,似今日这般在月光下打坐,不仅他未见过,也未听童子提起过。 离鬼谷子约十步远时,庞涓担心影响先生入定,便止步不前,迟疑一时,正欲转身离去,先生开口道:“是庞涓吗?” 庞涓近前,缓缓跪下,叩道:“弟子庞涓叩见先生。” “坐吧。” 庞涓盘腿坐下,盯住鬼谷子。 鬼谷子两眼微闭,根本没有看他。 坐有良久,鬼谷子一直不说话。 庞涓试探道:“夜静更深,湿露下沉,敢问先生为何在这露天里打坐?” “老朽是在等你。” 庞涓惊得呆了:“等我?” “你不是来了吗?” “我??我??弟子??”庞涓说不下去,哽咽起来。 “庞涓,老朽晓得你有心事,说吧。” “先生,”庞涓泣道,“弟子是??是想??” “你想下山,是吗?” 庞涓改坐为跪,叩道:“弟子不孝,不该生出这般念想。” “是聚是散,皆是缘分。你想下山,下山就是了。” 庞涓再拜于地,泣道:“先生??” “听你所言,可是想去魏国?” “先生圣明。前几日弟子前往宿胥口,意外得知魏王徙都大梁,在大梁设立招贤馆,正向天下招贤纳士。” “是哩,眼下三国谋魏,魏国正值用人之际。” “三国谋魏?”庞涓惊道,“是哪三国?” “是秦、韩、赵三国。” “先生如何知之?” “知之即知之。” 庞涓吸一口气,心中忖思:“此生得遇先生,真乃天赐机缘。今日看来,先生学问,依然高深莫测。一旦别去,就等于断了求学之路。万一先生还有宝物,我若错过,岂不是抱憾终生吗?” 想至此处,庞涓眼珠儿一转,拱手问道:“先生,弟子虽然有意下山,可又觉得学业未就,下山之后万一狼狈,岂不是有辱师门?弟子是以前思后想,是去是留,难有主见,还望先生点拨。” “你已得了吴起的用兵精要,若善用之,山外当是无人可敌,怎会有辱师门呢?” 听出鬼谷子话中有话,庞涓暗吃一惊,急忙问道:“先生是说,山外无人可敌,在这谷内却有胜过弟子的?” “是否有人胜过,你自己应该清楚。” 庞涓再忖:“弟子当然清楚。在此谷里,能够与我交手的唯有孙宾。就眼下而言,他所知的,我无所不知。我所知的,他却一丝儿不知,我们两个,谁高谁下,已是摆明了的。” 忖至此处,庞涓信心十足,再次叩道:“弟子谢先生栽培。先生教诲之恩,弟子万死不足以报。弟子父母双亡,自进鬼谷,即视先生为父。弟子忧心的是,出山之后,山外驱驰不胜繁重,弟子若想再见先生,恐怕艰难。弟子??弟子是真的舍不下先生哪!”说到后面,竟哽咽起来。 “你有此心,老朽已知足了。” 庞涓擦拭一把泪水:“弟子谨听先生之言,近日便下山去。” “下山之后,第一子该如何落下,你可心中有数?” “弟子欲去大梁求见魏王。” 鬼谷子摇头。 庞涓大怔,急道:“弟子恳请先生点拨。” “先圣曰:‘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你将此言颠倒过来,或可成功。” 庞涓将老聃之言颠倒过来,喃喃有声:“将欲张之,必故歙之;将欲强之,必故弱之。” 鬼谷子缓缓问道:“其中道理,你可明白?” 庞涓念咏一时,豁然开朗,拱手道:“弟子明白了,谢先生指点!” “你能明白就好。”鬼谷子缓缓起身,作势离开。 庞涓急道:“先生,弟子还有一请。” 鬼谷子复坐下来:“说吧。” 庞涓不无忐忑,小声问道:“弟子下山,前路渺茫,能否得意,还求先生点拨。” “此系命数,”鬼谷子应道,“你既有求,老朽可以点拨。明日晨起,你到山中摘取山花一枝,老朽为你占一卦。” 庞涓叩道:“谢先生。” 许是过于兴奋,许是睡得太晚,翌日庞涓醒来时,太阳已经升起老高。庞涓睡眼惺忪地在榻上发会儿怔,猛地想起先生所嘱,不及洗漱,拔腿就朝山上走去。 “先生要我晨起摘花,日头已出东山,快要照进这谷里了,我该抓得紧些才是。”庞涓一边想着,一边加快脚步。 时入季秋,百花早已开过,又因山中高寒,野菊含苞,不能算花。庞涓四处寻觅,急切之间,竟是看不到一枝。 庞涓离开山路,向丛林深处走去。又觅一时,庞涓眼前一亮。 一块石壁的僻阴处,一株草花开得正艳。 庞涓急上前几步,看清是株马兜铃,花开两簇。 “倒是怪了,”庞涓自语道,“此花夏华秋实,眼下已是季秋,当是结果辰光,如何这才开花?也罢,我且折它下来,看先生如何判决。” 庞涓将它连根拔起,拿在手中观赏。 赏有一时,庞涓自语道:“此花开得虽艳,却是寻常花草,位卑身贱,不为大器,待我再寻一株名贵之花,让先生占个好卦。”遂将草花扔在地上,向前寻去。 又寻多时,再也看不到一株。庞涓原本不信命相,这又寻得气恼,遂将一脚踩在石上,自忖道:“先生什么都灵,只此故弄玄虚,却是可叹。大丈夫凭本领吃饭,小女人凭脸蛋得宠,天下之事,都是人为的,哪有什么命相?此花便不去找,又能如何?” 这样想着,庞涓干脆一屁股坐在石上。坐有一时,见太阳越升越高,庞涓直起身子,按原路折回。经过原先弃花之处,庞涓不由得停下步子,盯住地上的马兜铃花又看一阵,弯腰捡起。 经过一番折腾,又经阳光曝照,两簇草花尽皆萎了。 “也罢,”庞涓将草花又是一番端详,纳入袖中,“先生既有交代,空手回去也是不恭。我且将此花带回去,好歹是个搪塞。” 回到山下,庞涓来到溪边,洗漱一番,整好衣冠,走向草堂。 草堂里并无他人,只有鬼谷子盘腿端坐,显然是在候他。 见先生这般认真,庞涓反倒踌躇了,欲再出去寻花,又觉不妥,只好硬起头皮近前叩道:“弟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劈头问道:“你的山花呢?” “回禀先生,时值季秋,百花开过,弟子寻有多时,竟是看不到一株山花。” “看不到山花,你的袖中却是何物?” 庞涓震惊,心道:“神了,连此袖中之物,先生也能看出。”迟疑一下,从袖中摸出那株已是半萎的山花,双手呈上,顺口解释,“这株草花不为大器,弟子本来不屑摘它,后来实在寻不到其他山花,方才带它回来。鉴于此花非弟子所愿,弟子是以没有示予先生,还请先生见谅。” 鬼谷子接过山花,端详一阵,递还庞涓。 庞涓接过山花,见鬼谷子闭目端坐,显然是在运神聚功,遂将草花放在一侧,叩首于地,静候先生卦辞。 鬼谷子冥思有顷,睁眼说道:“此花共开一十二朵,昭示你荣盛一十二载。此花采于鬼谷,生于阴,见日而萎,鬼旁著委,喻你成功之地当在魏国。” 庞涓心中忖道:“昨晚我已讲明去魏应聘,成功之地自然是在魏国,此事何劳再占?” 鬼谷子话锋一转:“不过,你拔后弃之,弃后复拾,心怀二志,又在老朽面前藏而不露,昭示你日后必将欺人,亦终将受欺。” 庞涓再次忖道:“常言道,兵不厌诈。这个世道,我不欺人,人便欺我,此话又是哄人。” 鬼谷子似已猜出庞涓心中所想,略略一顿,轻声叹道:“再容老朽饶舌一句,此花名叫马兜铃,马喜食之,羊却不喜,是以老朽送你一句偈语:‘遇羊而荣,遇马而绝。’” 庞涓再拜:“先生所占,弟子谨记于心。” 鬼谷子追问一句:“你谨记什么?” “遇羊而荣,遇马而绝。” 鬼谷子轻叹一声,起身说道:“记住就好,你可以下山了。” 庞涓对鬼谷子的背影连拜三拜,见先生入洞,方才起身,正欲出去,忽又看到地上的山花,弯腰捡起,一边端详,一边走出草堂。 走有一时,庞涓将那株半枯的山花“啪”地甩到路边:“什么荣盛一十二载?什么马喜食之,羊却不喜?如果猪也喜食,又该如何?想必是先生见我执意下山,心中不快,这才拿话唬我。抑或是先生故弄玄虚,断不可信!” 庞涓回到自己的草舍,开始收拾行装。他翻找衣物,拿出两件像样的放进包袱,又从床底取出一只布包,打开来,正是那捆他凭记忆抄写出来的《吴子》。 庞涓翻看一阵,轻声叹道:“唉,可惜只有六篇。要是一部完整的《吴子》,该有多好!” 庞涓将竹简小心翼翼地包进衣服,放进包袱,复将包袱放好,出门拐进孙宾房门。 房间里空无一人。 庞涓略略一想,顺路而去,走到一处僻静山坳,见孙宾正在闭目冥想,身边并无竹简。 “孙兄!”庞涓直走过去。 “贤弟?”孙宾见庞涓一脸沉郁,颇觉惊讶。 庞涓扑地跪下:“师兄在上,请受师弟一拜。” “贤弟,你??”孙宾忽地站起,一把扯起他道,“你这是怎么了?” “孙兄,”庞涓缓缓说道,“在下是来辞别孙兄,这要下山去了。” “啊?”孙宾猝不及防,怔在那里,半晌方道,“贤弟,这??这么大的事情,你该早点告诉愚兄才是。” “在下也是临时决定的。” “怪道这几日贤弟心神恍惚,原来是为此事。” “是的,”庞涓点头承认,“在下心神恍惚,是因为主意未定,这一定下,谁都没说,第一个就来告诉孙兄。” “谢贤弟看重。先生晓得不?” “在下已经别过先生了。” “啊?”孙宾又是一惊,“贤弟何时动身?” “明日鸡鸣时分。在下也想知道,孙兄打算何时下山?” “唉,”孙宾长叹一声,“似我这般呆笨之人,虽然进山三年,却是处处懵懂,哪里能及贤弟,仅此三年,就已学有大成。至于出山之日,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 “孙兄不必自谦。”庞涓安慰他道,“孙兄为人为学,一丝不苟,在下愧不能及。在下急于出山,无非是山外热闹,在下浮躁之心无法按捺,蠢蠢欲动而已。不像孙兄,沉稳若定,大器晚成。” “贤弟说外话了。就用兵而言,列国之中,贤弟无人可及,建功立业必是早晚之事。” “谢孙兄吉言。在下临别,还有一事相求。” “请贤弟直言。” “先生学问,高不可测,纵学一世,也是学不完的。在下急于求成,仓促下山,心中却是忐忑。在下走后,先生若有绝学秘籍传给孙兄,万望孙兄看在你我结义的情分上,教知愚弟一二。” “贤弟客气了。贤弟放心,愚兄若有所学,一定转述贤弟。” 庞涓复叩于地:“就孙兄此言,请受庞涓三拜。” 孙宾再次将他扶起:“贤弟??” 庞涓推开他,拜了三拜,起身握住孙宾之手,泪如雨下。 二人伤感有顷,孙宾道:“贤弟在此稍候,在下这就告诉苏兄、张兄,还有师兄与师姐,今晚为贤弟饯行。” “不必了。”庞涓摇头,“鬼谷之中,在下割舍不下的唯有二人,一是孙兄你,二是师姐。其他人,大可不必惊动。” “这样不好吧。我们几人好歹也是共学三年,贤弟要走,无论如何也该打声招呼才是。” 庞涓再次摇头:“自古迄今,成者王侯败者寇。庞涓此番出山,是成是败,尚未可知,有什么可以惊动的?再说,张仪那厮,不见也罢。” “好吧,”孙宾见庞涓执意不肯,只好说道,“在下就听贤弟的。” 这日晚间,玉兔初升。玉蝉儿在草地上摆好琴架,面月而坐,凭记忆弹奏鬼谷子昨夜弹过的《月光》曲。 一曲弹完,身后响起击掌声。 玉蝉儿一惊,回首视之,是庞涓。 庞涓深揖一礼:“师姐,庞涓有扰了。” 玉蝉儿还过一礼:“玉蝉儿不知庞公子在此,丢丑了。” 庞涓叹道:“师姐仅听一遍,就能弹得出神入化,庞涓是个粗人,心中唯有敬服。” “谢庞公子夸奖。夜已深了,庞公子有何指教?” 庞涓听出玉蝉儿是在逐客,轻叹一声:“唉,庞涓不敢。庞涓此来,只是想看师姐一眼。” 想起昔日溪中之事,玉蝉儿心中一凛,乍然变色,冷冷说道:“玉蝉儿依旧是玉蝉儿,一丝儿未变,庞公子不是早就看过了吗?” 庞涓沉声应道:“师姐依旧是师姐,庞涓却不是庞涓了。” 玉蝉儿倒是惊讶了:“庞公子何出此语?” “庞涓来此,”庞涓再揖,“除看望师姐之外,也是诚心告诉师姐一言:此前的庞涓虽有冒犯师姐之处,却无冒犯师姐之心。今后的庞涓纵有冒犯师姐之心,却再无冒犯师姐之处了。” “庞公子,此言何解?” “庞涓已经拜别先生,将于明日鸡鸣下山谋生,此来是向师姐作别的。” 玉蝉儿又是一怔,缓缓起身,朝他拱手道:“玉蝉儿恭祝庞公子一路顺风,心想事成!” “谢师姐吉言。”庞涓亦还一礼,“师姐,庞涓内藏一言,今日不吐,怕是再无机缘了。” “庞公子有话,但说无妨。” “今对明月起誓,庞涓此生若爱一个女人,就是师姐!” 庞涓表白得如此大胆,玉蝉儿猝不及防,一时窘在那儿,脸红半晌,方才定下心来,再揖道:“玉蝉儿谢庞公子厚爱!” 庞涓再次还礼:“庞涓本是龌龊之人,不配师姐高洁之躯,但天地日月可鉴,庞涓挚爱师姐之心,真真切切。自今而后,庞涓无论身居何处,师姐但有驱使,庞涓唯命是从。若有背逆,天地不容!师姐,请保重!” 话音落处,庞涓弯腰鞠个大躬。由于弯得过低,他的头几乎就要触到地面了。 大躬鞠完,庞涓扭转身子,大踏步远去。 望着庞涓渐去渐远的身影,玉蝉儿竟是呆了,心中扑通乱跳一阵,方才长出一口气,定下心神,喃喃说道:“庞公子,你也保重!” 翌日凌晨,远处雄鸡刚刚啼完第一轮,庞涓就背起包袱,悄悄拉开房门。 打开房门时,庞涓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门外草地上,赫然站着孙宾、苏秦、张仪、玉蝉儿和童子。 远处,鬼谷子站在一块巨石上,似一尊沐浴在晨曦里的雕像。 孙宾走过来,从他手中接过包袱,挎在背上。 庞涓本是血性汉子,看到此情此景,禁不住泪水滂沱。 庞涓举袖抹把泪水,走到鬼谷子跟前,跪地叩道:“弟子不孝,不能服侍先生了。弟子下山,若有得意,必来探望先生。” 鬼谷子微微一笑,扬手道:“去吧。” 庞涓拜过三拜,起身走向苏秦,揖道:“苏兄,庞涓先行一步了。” 苏秦深揖还礼:“在下恭候庞兄佳音。” “谢苏兄吉言。”庞涓转向张仪,也是一揖,“张仁兄,鬼谷三年,庞涓有所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张仪跨前一步,一把抓过庞涓的大手,狠劲一捏,发出一声富有乐感的长叹:“唉,庞兄这一走,张仪在这谷中,也就落寞无趣了。” 众人皆笑起来。 庞涓收住笑,转向童子,盯住他看有一时,慢慢跪下:“大师兄在上,请受师弟庞涓一拜。” 庞涓正欲拜下,童子扯起他道:“庞师弟,你这大礼,大师兄承受不起!” 庞涓起身,揽过童子,将他拉到胸前,摸向他的头顶,比画一下道:“大师兄,只此三年,你就蹿到师弟的下巴上了。” 童子笑道:“再过三年,你我孰高孰低,可就难说了。” “好好好,”庞涓亦笑起来,“三年之后,师弟一定再来谷中,与大师兄一比高低。” “师兄恭候!” 庞涓转过头去,目光聚在玉蝉儿身上。好一会儿,庞涓竟是一语未发,只将目光死死盯住她,看得玉蝉儿心中发毛,正自不知所措,庞涓一句话没说,毅然转身,快步离去。 孙宾背了包袱,跟在身后。 二人别过鬼谷,径投宿胥口方向。 出得山口又走一时,眼看就要走到宿胥口,庞涓停住脚步,拦住孙宾道:“孙兄,你我终有一别,不必再送了。” “贤弟,”孙宾顿住步子,迟疑一下,诚挚说道,“出山之后,万一遇到难处,可到卫国去找楚丘守丞栗平将军。只要你说是在下朋友,他一定帮忙。” “哈哈哈哈,”庞涓爆出一声长笑,“孙兄多虑了。庞涓纵使不才,断也不会到蕞尔小邦乞食。” 孙宾脸上一阵发烫,干脸僵在那儿。 庞涓亦觉失言,赔笑揖道:“孙兄盛情,在下心领。孙兄与涓义结金兰,亲如手足。此行在下若是晋升有门,有所施展,必在魏王面前举荐孙兄,你我二人共扶魏室,同立功业,敢问孙兄意下如何?” 孙宾这也得了台阶,缓过神来,还一揖道:“贤弟厚情,宾感激涕零。魏是大国,在下才疏学浅,不敢有此奢望。” “此言差矣。你我师出同门,在下若有驰骋之地,孙兄就有用武之所。” “纵使如此,在下也怕难以从命。” “此是为何?” “贤弟生长于魏,魏是贤弟根本。在下若到魏国,却是无本之木,随水浮萍了。” “听孙兄之言,难道欲回卫国?” “先祖本是齐人,将来若有机缘,在下或会前往齐国。” “孙兄此言差矣。”庞涓连连摇头,“凤凰当栖高枝,蛟龙当入深渊。方今天下,士子早为列国共有,何分国籍故土?齐背海而踞,欲进不能,欲退无路,形如死地。魏国地处中原,为天下中枢,正是你我腾挪之所。若有孙兄与涓并驾齐驱,天下何人能敌?” 孙宾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应道:“在下既愚且拙,只怕非但帮不上忙,反会拖累贤弟。” “孙兄说出此话,便是外人。这事我们说定了,只要庞涓得意,必然进山相请孙兄。” “贤弟厚情,孙宾先领了。” 庞涓朝孙宾深揖一礼:“孙兄,保重!” 孙宾将包袱取下,扣在庞涓背上,回揖一礼:“贤弟一路顺风!” 庞涓且走且远,时时扭头。孙宾且追且止,心有牵绊。 二人依依不舍,一直走到河渡头,孙宾直送庞涓踏上渡船,看着渡船驶入河心,变成一个小点,方才长叹一声,反身回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