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4章| 黑气西杀孝公危 多方角力秦宫乱
寡人心里有数。爱卿想必也早猜到了,寡人患的是痨病。唉,寡人本想与爱卿携手再干一件大事,不想上天不怜,这就来唤寡人了!” 商鞅擦把眼泪:“敢问君上是何大事?” “我已东据河水,南扼商於,只要再得函谷、崤塞,就可成为四塞之国,雄踞关中,进可以攻,退可以守。此为万世立业之基,也是爱卿早先谋划的,可惜寡人没有时日了!” “君上所念,也正是臣近日所思。君上放心,臣定当殚精竭虑,谋取函谷!” 孝公苦笑:“眼下看来,函谷已是小事了。寡人见你,是有大事相托!” “君上但有吩咐,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寡人此生大幸,是得商君。秦因有商君,方有新法;因有新法,方有今日之盛。寡人要托的是,寡人之后,无论发生何事,商君都要忍辱负重,勿使新法中途夭折!” 商鞅泣道:“臣??记下了!” 孝公两眼盯住他,许久,缓缓道:“寡人还有一托!” “臣敬听!” “驷儿孱弱无断,贪玩乏术,不知cao心,易受左右。寡人将驷儿托付于商君,望商君全力辅佐,教会他治世理国之方,秦国前路是否坦荡,寡人这就指靠在商君身上了!” 商鞅叩首于地,久久没有回应。 孝公怔了:“商君?” “君上重托,鞅不敢不应。只是,鞅有一惑!” “何惑?” 商鞅抬头:“君上嘱鞅守护新法,这又托鞅辅佐殿下。鞅之惑在于,殿下对新法素抱成见,又与旧党过往甚密,如果殿下弃守新法,鞅如何是好,请君上裁决!” 孝公眉头微皱,郑重应道:“一切以新法为上。寡人之后,无论何人鼓动新君,朝新法发难,商君都可依法诛之。至于殿下,如果他敢弃守新法,商君就??废而代之!” 商鞅以头抢地,悲泣道:“君上??鞅本为一介寒生,得蒙君上恩遇,方有今日荣盛。鞅纵使身死万段,也不会做此忤逆之事啊,君上!”不停叩首,磕得山响。 孝公任他磕一会儿,淡淡说道:“商君真心,寡人岂能不知?只是??商君,依你之见,可有两全之策?” 商鞅停止磕头,抬头凝视孝公,拱手道:“臣请在诸公子中择贤而立!” “诸公子中何人为贤?” “在臣眼里,诸公子无一不贤。” “那??商君欲择何人呢?” “公子疾。” 孝公心中咯噔一下,依旧淡淡道:“疾儿贤在何处?” “臣对其他公子所知不多,不敢妄议,唯有公子疾从臣多年,臣对其所学所修所言所行所悟,耳闻目睹。臣可以保证,君上百年之后,若是由公子疾执掌秦柄,君上所愿定能成为现实,秦国亦必将雄霸列国,独步天下!” 孝公闭目有顷,应道:“疾儿确实不错,只是??疾儿为庶出,若是立他为君,就是秦国大事,容寡人再行斟酌,如何?” “臣候命!” 孝公手指榻边:“商君,来,坐寡人身边!” “这??”商鞅诚惶诚恐。 孝公轻拍榻沿,目光坚持。 商鞅迟疑一下,起身,挪过去,坐在榻沿。 孝公看向外面,颤声道:“来人!” 在门外候命的内臣闻声趋进。 孝公看向他:“传太子!” 内臣引嬴驷趋进。 嬴驷叩拜:“儿臣叩见公父!” 孝公执商鞅手:“嬴驷听旨,自今日始,你当以国父之礼侍奉商君,不可怠慢!” 嬴驷迟疑一下,叩拜:“儿臣遵旨!” “驷儿,拜国父!” 嬴驷再次迟疑,沉思少顷,转对商鞅叩首:“国父在上,请受嬴驷一拜!” 商鞅急急下榻,与嬴驷对面而跪,泣不成声道:“万万不可呀,殿下??” 商鞅跪着转身,朝孝公叩首:“君上,一旦山陵崩,殿下即位,就是秦国新君,商鞅卑微之躯,何敢以国父之尊谒见新君?君上,君臣之礼不可僭越,臣斗胆求请君上收回成命!” 孝公淡淡地反问道:“既是成命,岂有收回之理?商君,有你辅佐驷儿,寡人九泉之下,可安心矣。好了,你俩??退下吧,寡人??累了!”便缓缓闭上眼睛。 商鞅再拜,涕泣道:“君上保重,臣鞅告退!” 嬴驷叩首:“儿臣告退!” 二人起身,退出。 商鞅辞别嬴驷,走出宫门,大步下阶,一脸凝重。 冷向迎上,压低声道:“主公?” 商鞅低声吩咐:“请车希贤、景监、司马错速到府中议事!” 冷向拱手:“遵旨!”便快步走开。 商鞅大步走向卫队,朱佗迎上,护他上车。 车队辚辚而去。 商鞅、嬴驷走后,孝公微微睁眼,声音微弱:“有请太傅!” 内臣急引嬴虔趋进。 嬴虔执孝公之手,跪泣:“君兄??” 孝公泪出,抚嬴虔手道:“为兄先走一步,国事家事,这都托给虔弟了!” 嬴虔紧握他手:“君兄??” 孝公拍拍榻边,嬴虔坐下。 孝公抬手,抚摸嬴虔被劓过后装起来的假鼻子。 想到当年施刑的过程,嬴虔潸然泪下。 “虔弟,寡人此生若有什么憾事,就是那年劓了虔弟的鼻子。”孝公长叹一声,“唉,寡人??寡人不该呀!” 嬴虔越发伤心,哽咽道:“君兄,是臣弟不肖,是臣弟该受罚啊!” 孝公感慨道:“不是你该受罚,而是寡人要罚你,秦国要罚你。虔弟呀,那时,你不是在代驷儿受罚,你是在代寡人受罚,在代秦国受罚啊!” 嬴虔泣不成声:“君兄,臣弟晓得,臣弟晓得了!” 孝公盯住嬴虔,目光诚挚:“这件事儿不怪商君,相反的是,寡人要罚你时,商鞅屡次求情,说是愿意代为受罚。可你想想,寡人怎么能让商君代你受罚呢?寡人罚你,等于是罚太子,也等于是寡人自罚。寡人若不罚你,新法如何能在秦国推行?没有新法,秦国又何来今日荣盛?” 见孝公仍在替商鞅圆场,嬴虔的嘴巴吧咂几下,点头道:“君兄,臣弟??明白了。” “你能明白,为兄也就放心了。虔弟呀,秦国好不容易才有了这点儿气势,绝不能半途而废!寡人这要走了,可寡人放不下心。寡人放不下心的是两件事,寡人想托你的也是这两件。一是新法,二是驷儿。秦人粗鄙,难以教化,倒是适应商君的壹民之法。寡人想过多次,这个法废不得,否则,秦国就只有挨打受气的份了。至于驷儿,唉,这孩子,都到而立之年了,仍旧不知cao心国事!” “君兄,依臣弟看来,驷儿未必不知cao心国事。驷儿行事独特,即使游猎嬉戏,也不同于寻常之人。虽说驷儿有时像个孩子,可细细想来,驷儿说话做事,确也没有不检点之处。臣弟思量,驷儿是个有主见的人,能成大事!” “听虔弟这么说,寡人稍稍宽心些。有虔弟和商君撑着,驷儿起初几步也许好走。以后的事,就得看他自己的了。顺便问一句,老太师身体可好?” 嬴虔怔了下:“君兄是说甘龙?” 孝公重重叹出一口气:“唉,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寡人一生专断,为护新法,得罪了不少旧人,尤其是对不住老太师呀。寡人时日无多,不能躬身向太师赔罪,只能托虔弟向他转达寡人的歉意了!” 嬴虔略作迟疑:“太师对新法颇有微词,君兄这是??” 孝公摆手道:“去吧,一码归一码。无论如何,太师也是先君旧臣,为秦大小数十战,伤痕累累,身上没有一处好皮肤。寡人记得,当年与魏大战于葫芦谷时,先君不幸中箭,是太师三冲魏阵,舍命救出先君。虔弟可转告太师,就说寡人没有忘记他的功劳,也永远不会忘记。自今日起,寡人恢复他的太师职爵,赏金五十镒!” 嬴虔拱手:“臣弟遵旨!” 嬴虔走后,孝公复召嬴驷。 嬴驷趋至榻前,一动不动地跪着。嬴驷跪有很长时间,孝公仍是一动不动,睡得很安祥。许是想到什么,嬴驷哽咽起来。 孝公睁开眼,轻声问道:“是驷儿吗?” 嬴驷涕泣:“公父??” 孝公摸住嬴驷的手,挣扎着坐起。内臣扶起孝公,在他身后垫上锦被。 孝公摆手,内臣会意,退出,顺手关门。 孝公看向嬴驷:“驷儿,就在方才,寡人睡了个小觉,做了个怪梦!” 嬴驷擦泪:“是个什么梦?” 孝公凝神,似在拼命回忆:“寡人梦到了列祖列宗。寡人好像非常年轻,就像在多年之前,比你还小。列祖列宗静静地坐在某个地方,看不出来是在哪儿。他们坐成一排,或朝寡人点头,或朝寡人微笑。后来,坐在中间的老祖宗,就是立下我们大秦的老祖宗秦嬴,站起来,一句话不说,牵上寡人的手,领寡人前往一处地方。列祖列宗全都站起来,默无声息地跟在后面。” 嬴驷惊愕:“去到什么地方了?” “寡人也不晓得,好像是一路朝西走,不是走,是飞。我们飞出咸阳城。飞有几十里,来到一个三岔路口,旁边好像有株大树,树下有口老井。” 嬴驷眼睛瞪大:“老井?” “是哩。先君领寡人走到井边。列祖列宗全都围井站着,然后,他们绕井转圈。他们转了一圈又一圈,寡人记不清转了多少个圈子。后来,列祖不转了,围着老井坐下。就在此时,老祖宗开口说话了。” 嬴驷迫不及待道:“老祖宗说什么了?” “老祖宗指着井口说,嬴渠梁,秦国的前程就在里面,还不取去?话音刚完,寡人后背不知被谁猛推一掌,一下子落下井去。” “公父看到什么了?” “寡人落到井底,正在寻找秦国前程,忽然听到有人在哭。初时,寡人以为是别人在哭,后来觉得声音甚熟,再一听,是驷儿,寡人吃一惊,竟就醒了!” 嬴驷不无懊悔,自责道:“唉,都怪驷儿!” 孝公深吸一口气,意味深长地道:“这是命呀,驷儿,看来,秦国的前程寡人是取不到了,该当驷儿去取!” 嬴驷惊愕地指向自己:“我?” 孝公重重点头:“对,是上天不让寡人去取,让你去呢!” 嬴驷沉思有顷,起身,决然应道:“公父,驷儿这就去寻找那口老井,取到秦国前程!” “驷儿,既然涉及秦国前程,你晓得该怎么去取吗?” “儿臣晓得。”嬴驷拱下手,退出。 半个时辰后,一辆驷马辎车冲出咸阳西城门,疾驰而去。 车希贤、景监、冷向侍坐,所有目光盯住主席位上的商鞅。 商鞅目光依次扫过三人,语气沉重:“鞅叫诸位来,是想晓谕一事,君上??时日无多了!据仙姑所断,可能就在这几日。” 三人面面相觑。 景监问道:“君上何病?” “痨病加中风。” 景监看向车希贤,车希贤看向商鞅。 商鞅语气更加沉重:“诸位想必晓得,一旦没了君上,秦国会发生什么!” 几人皆吸一口长气。 商鞅目光再次扫过三人:“君上痨病鞅是晓得的,出征河西时,鞅数次面见君上,每次都听到相同的咳嗽声,鞅问君上,君上皆是一笑置之,说不过是伤风而已。鞅忙于战事,没有多问。河西之后,鞅又忙于商於战事,见君上从来不提,也就没当回事儿,岂料??”哽咽起来,抹泪。 “君上他??”车希贤亦是哽咽。 商鞅擦把泪:“三日之前发生一次异常天象,不知诸位看到否?” “什么天象?” “天狼食月!” “这个我也看到了。奇怪得很,天上晴朗朗的,圆圆的月亮看着看着却没了!好像有个巨大的黑饼子把它盖住了。” “那是天狼伸出的舌头。”商鞅伸出舌头,旋即收回。 几人皆惊。 “天狼食月是天界大事,鞅不敢等闲视之,当即请来天官问讯,天官初不肯讲,之后才说,有杀气入秦!” 三人倒吸一口气。 “之后的事你们也都看到了,当夜宫禁,次日不朝,直到今日,鞅见到君上,才知??”商鞅顿住,抹泪。 车希贤急切问道:“若照这说,杀气应的是咱君上?” 商鞅沉声应道:“不是!” 车希贤一脸诧异:“咦,不是咱君上,又应何处?” 商鞅脸色凝重:“既然是杀气,又岂是死一个人的事!” 车希贤听出话音,拱手:“请商君详解!” 商鞅沉默少顷,缓缓道:“诸位也都看见了,君上刚一中风,太傅与殿下就宣旨宫禁,遣公子华取代了郑欣桐,这是为什么?这是防什么?” 车希贤倒吸一口气:“商君是说,殿下他??” 商鞅打断他:“话不能说得太白,鞅想说的想必你们也都明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道不同,很难同谋。鞅为新法劓了太傅,杖了太尉,免了太师,割了殿下的发,杀了不少的人??” 车希贤惊愕:“可这??殿下就是新君呀!” 商鞅重重点头:“这正是鞅所忧心的!” 众人皆是一震,抬头看向商鞅。 商鞅语气激昂:“鞅不惧死,鞅惧的是,有人会废掉新法!”看向车希贤、景监,“新法一旦被废,鞅,你们,还有数以万计鼎持新法的人,十几年的辛苦或将付之东流,数以万计的人头或将落地,好不容易才有起色的大秦基业或将毁于一旦,无数鲜血与性命换来的河西、商於诸地,也或将得而复失!”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车希贤长吸一口气:“依商君之计,该如何做才是?” “唉,”商鞅苦叹一声,缓缓道,“天要下雨,鞅能如何?” “可这??”车希贤急了,“商君,难道我们要眼睁睁地看着??” “如果大家都不想看到,那就议一议吧。” 车希贤急问:“君上他??都说了些什么?” “君上托鞅二事,一是守护新法,二是辅佐新君。” 车希贤不无担忧道:“要是不能并行,怎么办?” “这也是鞅问君上的话。” “君上是何旨意?” “君上给鞅四个字,”商鞅一字一顿,“‘新法为上’!” 几人皆是一震。 车希贤问道:“如果新君不行新法,商君怎么做?” “君上旨意是,尽力辅佐新君,如果新君对新法不利,鞅可废之,在诸公子中择贤而立!”商鞅的目光依次扫过几人。 车希贤、冷向瞪大眼睛。 景监一直闭合的眼睛缓缓睁开:“商君欲择之贤,可是公子疾?” 商鞅点头:“正是。” 景监再次闭目。 商鞅看向车希贤:“若立公子疾,国尉意下如何!” 车希贤拱手,诚惶诚恐:“废立乃君上家事,希贤不敢妄议!” “鞅也不想妄议,这是君上旨意。” 车希贤问道:“立公子疾的事,君上可知?” “鞅已禀明君上。” “君上怎么说?” “君上称贤,召太子进来,拜鞅为国父。由此看来,君上之意甚明,如果太子不动新法,鞅可辅之。如果太子联结旧党,威胁新法,鞅可废之,立疾!” 几人点头。 商鞅声音小而深沉:“此事涉及诸位身家性命,万不可泄密。” 景监问道:“对公子疾也不讲吗?” “公子疾那儿,由鞅来讲!” 离开咸阳城西门后,驷马辎车奔驰数十里,驰到一个三岔路口,戛然而止。车窗打开,嬴驷探出头来,盯向一棵大树。大树左边,果然有一口废弃的古井。 嬴驷跳下车,奔向古井,缓缓跪下,朝古井连拜数拜。 嬴驷起身,望向古井,不见倒影。 嬴驷扔下一枚石子,传出噗的一声闷响。 是口枯井。 嬴驷松一口气,拿出一段绳子拴在驭者腰上,另一头拴在树干上,吩咐他道:“昨夜本宫梦到井底有件宝物,你下去找找,若有,就取上来!” 驭者顺绳索滑下井,寻找一时,叫道:“禀报殿下,什么也没看到,只有淤泥。” “往泥里摸!” 不多时,驭者惊喜道:“殿下,找到了,是只石匣子!” 嬴驷兴奋道:“太好了。装进袋中,系在绳上,拴牢!” “拴牢了!” 嬴驷提上一只石匣子,验看一番,确认孝公梦到的就是此物,耳畔随之响起孝公的声音:“??此事涉及秦国前程,你晓得该怎么去取吗?” 嬴驷环视四周,看到一块百来斤的石头,便拿绳子绑住,朝井底喊道:“我放下个东西,你接好!”眼一闭,朝井底轻轻放下。 嬴驷放有一半,松掉绳子。 巨石砸下,井底传出一声惨叫,再无声息。嬴驷寻来石块扔下,将驭手埋了,把石匣子搬进辎车,摆好,坐到驭手位置,驾车疾驰而去。 秦宫惊变如一石击起涟漪,于一夜间波及咸阳的角角落落。得知细情的甘茂于第一时间赶回家中,将宫中之事细细禀报父亲甘龙。 “你是说,君上醒来,第一个要见的是商鞅?”甘龙盯住甘茂。 甘茂点头。 甘龙闭目深思。 “治好君上的也是商鞅从终南山中请来的仙姑!”甘茂补充道。 外面一阵脚步声急。 老家宰趋进,急道:“主公,太傅大人来了!” “太傅?”甘龙震惊,“他不是在宫中陪护君上吗?” 老家宰压低声:“还带着礼箱!” 甘龙忽地起身,扬手道:“快,迎客!” 在甘茂的搀扶下,甘龙迈着颤巍巍的步子走出府宅大门。 嬴虔拱手:“嬴虔见过太师!” 甘龙回礼:“甘龙见过太傅!”礼让,“请!” 二人携手进院。 将至大厅时,嬴虔松掉甘龙的手,大步走进,站在厅中最正位,朗声宣道:“太师甘龙接旨!” 甘龙悚然一惊,惶惶跪下,叩首至地:“老臣甘龙听旨!” “君上口谕,晓谕甘龙,寡人没有忘记他的功劳,也永远不会忘记。自今日起,寡人恢复他的太师职爵,赏金五十镒,绫缎五十匹,御酒一坛!”嬴虔朝外击掌。 几个仆从抬进几只箱子并一坛御酒,上面皆贴着宫中封条,条上书写“御赐”字样。 甘龙重重叩地:“老臣叩谢天恩!”再拜。 嬴虔吩咐众仆从:“开封,请老太师查验!” 仆从开封。 甘龙起身,止道:“君上亲赐,就不用验了!”转对老家宰,“给诸位厚赏,人人有份!” “好咧!”老家宰应过,吩咐众仆从道,“诸位请随我来!”便走向偏厅。 甘龙心里忐忑,两眼紧盯御酒坛子,小声问嬴虔道:“敢问太傅,君上这御酒??要甘龙现在就喝吗?” “呵呵呵,”嬴虔猜出他是什么意思,笑道,“老太师甭想多了。君上亲赐,并无他意。至于赐物,既已赐给太师,就是太师的,太师是现在就喝,还是永远珍藏,皆为太师之事!” 甘龙嘘出一口气,抹泪,朝宫中方向深深一揖:“甘龙谢君上厚赐!” “老太师保重,嬴虔尚有公务在身,这就告辞了!”嬴虔拱下手,转身就走。 甘龙急道:“太傅留步,甘龙还有一事请教!” “太师有何吩咐?” “听闻君上龙体欠安,眼下可好?” 嬴虔弦外有音:“君上已无大碍。太师也要保重啊!” “保重,保重,”甘龙连连拱手,“甘龙这条老命是君上所赐,不敢不保重啊!” 嬴虔一个转身,大踏步走出。 甘龙送至大门外,目送嬴虔的辎车辚辚远去,转对老家宰吩咐道:“召公孙大人、杜大人、白大人及其他旧人,速来府中议事!” 老家宰转身去了。 “父亲,”甘茂小声说道,“还是我去叫吧,显得尊重一些!” “不可!”甘龙盯住他,“记住,从今日起,你不许插手这些旧人的事!” 甘茂纳闷了:“为什么?” 甘龙白他一眼:“不为什么,你记住即可!” “这??” 甘龙再无解释,转个身,迈着颤巍巍的步子走回府中。 望着父亲的背影,甘茂愕然。 在这敏感时刻,孝公使嬴虔到太师府传旨赐金,这无疑是个天大的消息。陈轸思考有顷,打个响指,对戚光道:“去,将这事儿透给商君!” “好咧。”戚光答应一声,匆匆出去,使陈忠传令朱佗。 朱佗于当日晚间密报商鞅。 商鞅震惊,盯住朱佗:“太傅何时去的?” “后晌,当是申时。” “共有几个箱子?” “三只,还有一坛酒,上面写着御赐。” 商鞅闭目有顷:“你又没出去,怎么知道这个?” “佗有个朋友,是他密告我的。” 商鞅睁眼:“他为何密告你这些?” “是佗让他盯住太傅!” “到冷向那儿支五金,代鞅谢他了!” “不用。” “为什么?” “我们为结义兄弟,佗年长为兄。我们兄弟义字当先,若是给他钱,反增误解!” 商鞅盯住他:“好像你从未提起过这个义弟呢!” “君上从未问过,再说,兄弟之事,不值一提!” “你既然来到寡人身边,兄弟之事就是大事!” “佗晓得了!” “说说你的这位义弟。” “佗这义弟姓陈名忠,煮枣人,与我家隔得不远,曾当过魏武卒,为裴英帐下军尉,平阳战后,他私逃了!” “哦?”商鞅吃一惊道,“他为何私逃?” “真正的大魏武卒决不屠戕妇孺!” “好样的!”商鞅重重点头,语气和缓,“既为同乡,就请他也来府中吧!” “谢君上厚爱!”朱佗拱手道,“佗之意,还是留他在外面的好。” “为什么?” “一则他是逃兵,自惭形秽,心中有障;二则有他在外,佗也多个耳目。君上放心,有佗在此,无论义弟身在何处,也都是君上的人!” “好。你这就去,请他盯住甘府!” 朱佗拱手:“佗受命!” 向晚时分,一辆接一辆的轺车在甘龙府门前停下,公孙贾、杜挚等世族贵胄纷至沓来。老家宰立于门口,笑容可掬地躬身迎客。 甘龙站在院中,一身新装,朝众人逐个揖礼。 “呵呵呵,”杜挚拱手笑道,“老太师,有个大喜讯哟!” “哦,”甘龙盯住他,“是何喜讯儿?” 杜挚压低声音:“那个人??终于??”打个响指。 “哪个人?” “就是那个??主宰一切的人!” “唉,你呀!”甘龙轻叹一声,转对众人,“诸位大人,老朽请你们来,不为别的,是有一事相求。” 公孙贾大声应道:“老太师,要我们做什么,吩咐就是!” “诸位大人,”甘龙眼中出泪,“我们的君上龙体有恙,老朽请诸位来,是求大家共同向上天祈祷,为君上增寿!” 见甘龙竟要为秦孝公增寿,众人莫不惊愕。 公孙贾摸了摸脸上被黥的那个罪字,恨道:“祈寿?为那个昏君?哼,在下恨不得他十年前就死!” “太师呀,”杜挚也是不解,“你怎么也??唉,十几年来,昏君一味偏袒jian贼,诛杀功臣,害得我等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不咒他早死就算便宜他了,太师为何还要我等为他祈寿?” “就为这个!”甘龙走向摆在院子正中的条案,“诸位大人,请看吧!” 条案上面蒙着一块黑布。甘龙揭开黑布,现出三只箱子和一坛御酒,一看就知是宫中赐物。甘龙打开箱盖,两箱是绫罗绸缎,一箱是五十镒金饼。 院中一片唏嘘声。 甘龙激动不已:“就在一个时辰之前,太傅大人亲至老朽府上,宣君上口谕,口谕是,转告太师,自今日起,寡人恢复他的太师职爵,赏金五十镒,绫缎五十匹,御酒一坛!” “老太师,这??”公孙贾盯向御酒,不可置信道,“君上这坛酒里装的是什么药?” 甘龙微微一笑:“诸位大人,有药没药,我们先饮一爵!来,我为诸位开封!”打开封条,倒出一爵,扫向众人,“谁来饮?” 众人面面相觑,无一人出头。 “你们无人来喝,就便宜老朽了!”甘龙一扬脖子,饮下。 杜挚急了:“甘兄??”紧紧盯住他。 众人无不紧盯甘龙。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哈哈哈哈,”甘龙扬扬酒爵,大笑道,“都看到了吧,酒是真酒,没有什么药。老朽告诉你们,我等出头之日,这就到了!” 杜挚吸一口气,仍旧不可置信:“太师,这??怎么可能呢?” “依老朽所断,只有一个可能,这道旨意不是出自君上,而是出自殿下!” 众人皆是一震:“殿下?” “卫鞅怂恿君上推行新法,戕害忠良,首先反对的是殿下,领头抗法的也是殿下。君上中风,想是上天报应。殿下是个孝子,这正忙于尽孝,只好使叔父前来,以君上名义为我等昭雪冤情,代君上向上天赎罪啊!” 众人纷纷点头。 “殿下既已恢复老朽职爵,就不会不管你们。再过几日,待殿下大位落定,老朽就以太师身份上奏,提请殿下起用旧臣。你们当中,无职的授职,无爵的授爵,虚职的转实,一切都被削去的就恢复一切!” 众人大喜过望,跪地叩首:“谢太师提携!” “老朽乞请诸位大人,看在殿下面上,为君上祈寿吧!”甘龙率先跪地。 众人纷纷跟着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