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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应该能猜到是什么,亦有一叹:好,我陪你去。 到烧朱院门前时,邓都知率皇城司诸内侍停下,在外等候,让我一人进去。 这日守在院中做生意的不是大和尚惠明,也不是我曾见过的他的徒弟,而是一位体格健壮的妇人。一见我走近,她立即站起身,很热qíng地招呼:郎君是要买炙猪ròu罢?现在恰好有一匹刚烤好的,还烫手着呢! 我入内挑选,一边查看一边随口问她:惠明大师不在店中么? 别提那个老不死的!那妇人左手叉腰,右手摇着一把大蒲肩,恨恨地道:他昨日中午喝了一坛老酒,就在g上挺尸,直到现在还没起来! 我惊讶于她的语气,转念之间才想起来,以前听说过惠明娶了老婆,京中士人戏称其为梵嫂,想必就是面前这位妇人了! 于是我朝地拱手:娘子便是梵嫂罢?适才不知,失敬失敬。 她大手一挥:嗨!什么梵嫂!那都是你们读书人叫着玩的,说实话,我才不想做那酒ròu和尚的浑家呢!跟着他过,早晚会被他气死! 话虽如此说,她提起惠明时目中仍有温暖的亮色闪过,那神qíng似曾相识,有如若竹抱怨冯京的模样。 我应以一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指着一块选好的炙猪ròu,要她切净瘦的部分。 郎君要净瘦ròu,一定是你娘子嘱咐的罢?梵嫂边切边问。 我没有多说什么,只颔首称是。 梵嫂笑了:郎君对娘子这般体贴,她一定生得很美罢? 我微笑着,想起公主的眉目,心中和暖,如沐日阳光:是的,我的娘子,是世间最美的女子。 从烧朱院出来,我把炙猪ròujiāo给邓都知,随即上马,头也不回地朝城外驰去。那么迅速,令皇城司内侍一度以为我要逃跑。他们一个个跃马追来,而我并不稍作解释,一径鞭马狂奔,直到奔到城外的一个山丘上,才勒马停伫。 公主现在怎样了? 想着这个问题,我怆然回首,一双cháo湿的眼迎上漫天飘散的雨丝风片,眺望远处被覆于淡墨色烟云下的天家城阙,向这座深锁着我所爱之人的城池作最后的道别。 斗茶 (由 :2710字) 西宫南内多秋糙,落叶满阶红不扫。这种诗歌描绘的凄凉,直到我进入西京大内,才深切领略到。 洛阳乃自古帝王都,也是国朝陪都,泉甘土沃,风和气舒,清明盛丽。承汉唐衣冠遗俗,国朝士大夫亦偏爱此地,常在此居家治园池,筑台榭,植糙木,以为岁时游观之好。因此洛阳城中士大夫园林相望,花木繁盛,誉满天下。 但皇帝驾幸洛阳的机会并没有士大夫们多,往往只是在朝谒诸帝陵寝的时候才顺道前往,少留短短两三日,因此西京宫城受到的重视程度远不如东京大内。隋唐延续至今的宫室已有不少残损,国朝皇帝也无意大修,管理维护大内的官员使臣大多用拆东墙补西墙的方法修葺,常拆旧房两间修为一间新房,到如今宫城规模已大大缩小,不复前朝盛景。 断壁残垣多了,这里也成了荒糙昏鸦繁衍的乐土。我到达之时正值huáng昏,一位弯腰驼背的老内侍引我至我将栖身长居的宫院,推开院门先就听见一阵鸟儿扑啦啦扇翅膀的声音,那些被惊动的黑羽鸦雀相继飞上叶落殆尽的枝头,看着我们踏着厚厚一层枯叶入内,它们又很快恢复了淡定的神qíng,冷傲地扭过头去,用它们那单调得理直气壮的嘎嘎声朝着西风鸣唱。 在我聆听这鸦鸣之声时,老内侍摸出一把钥匙,哆哆嗦嗦地打开了一间宫室门上的锁。推门之后他先挥动佛尘,扫去梁上悬下的蛛丝,才示意我进去,说:就是这里了。 我花了三天时间把这里清理成一个可以居住的地方,又过了几天,一位新结识的洒扫班内侍到我这甲来,一见这qíng形便笑了:这么gān净,还按东京的习惯打理呢,你一定是还想着要回去。 后来我才注意到,这里的内侍跟东京的也大不一样,颓废而懒散,自己的居处和所司的宫院都杂乱无章,而他们也欠缺清理的动力,就算gān活,也只是在有都监在场之时才摆动两下扫帚。 扫那么gān净gān嘛呢?反正天高皇帝远,官家又看不见D。他们说。 他们基本都是犯过事的宦者,已不再冀望能回东京,无人关注的人生也像宫城一般,随着岁月流逝日趋荒芜,似乎活着的意义就只是抛开扫帚,眯着眼睛,躺在有阳光的庭院里偷懒。 我没有把太多时间用在和他们闲聊上,虽然他们对我以往的经历很感兴趣。在他们看来,我大概是沉默寡言的,终日只知持着扫帚清扫那些永远扫不gān净的院落,就像我现在的职务所要求的那样。 嘉佑六年元月中的某一天,我如往常那样在大殿前扫地,忽有人走近,一角青衫映入我眼帘。 我抬起头,怕扬起的尘灰沾染了他衣裳,正想向他告罪,但这一举目,看清他面容,一时竟愕然。 他温和地微笑着,唤我的名字:怀吉。,我又惊又喜,手一松,扫帚倒地,我朝他深深一揖:张先生。 张茂则如今的具体职务是永兴路兵马钤辖,在京兆府长安掌禁旅驻屯、守御、祖练之政令。他告诉我,此番是作为永兴路进奏使臣,还阙贺岁毕,依旧回长安,途经西京,知道我现在在这里,便来看看我。 我请他入我居处,想出门备些酒菜,却被他止住:我一向不饮酒,更不喜荤腥之物。我这里刚巧带有一饼今年皇后所赐的小龙团,今日相逢,不若以茶代酒如何? 我知他平素一无所喜,唯爱饮茶,也就答应,立即寻出茶具,以待煮水点茶。 张先生从携带的行李中取出小龙团茶,又自取一套茶具,银制的汤瓶及茶碾、茶匙,配以鹅溪画绢茶罗及建安黑釉兔毫茶盏,皆世人推崇的极品点茶器皿。 这些也是皇后赐的?我指着茶具问他。 他摆首,道:这是官家赐的。 我感到意外,旋即含笑道:想必先生回京指日可待。 他只应以一笑:还早。 他不再多说,我也不继续追问,接下来的一别只沉默着看他倒去小龙团茶上的膏油,用一张gān净的纸包裹了锤碎,然后取出适量置于那舟形银茶碾上,开始用其中独轮细细碾磨。 龙凤团茶是建州凤凰山北苑贡茶,茶饼上印有龙、凤纹样,大龙、凤团茶一斤一饼,这种小龙团茶是蔡襄任福建路转运使时选北苑茶之jīng细者所制,一斤十饼,而一年所贡也不过十斤。茶色rǔ白,这一碾开,玉尘飞舞,茶香四溢,尚未入口已觉沁人心脾。 张先生见我看得目不转睛,便浅笑问我:你如今点茶技艺如何? 我低首道:难望先生项背。 他一顾剩余未用的茶饼碎块,道:你也来,咱们斗试一番。 我一时兴起,亦未推辞,也取了些茶块碾磨,随后我们二人各自在茶炉上煮水候汤,准备斗茶。 候汤之时我们均以茶罗把碾好的茶末细细筛过,少顷,听得汤瓶声响如松风桧雨,便捉起汤瓶一一憎盏,再抄入茶末,注少许热水调至极匀,令茶膏状如融胶,才又提瓶,我执一把竹制的茶笼,张先生则持一柄银匙,各自在注汤的同时住自己盏中环回击拂。 我们动作相似,每个环节完成的时间也相去不远。其间我几度偷眼观察张先生举动,而他则一直垂目做自己的事,并不曾顾我一次。 茶叶本可生浮沫,建茶中又和有少许米粉,击拂之下rǔ雾汹涌,溢盏而起,浮起一叠自色沫饽rǔ花,周回凝而不动,这在茶艺中称为咬盏。而斗茶的胜负就在于rǔ花咬盏的时间长短,同时击拂之后稍待片刻,谁的盏中rǔ花先行诮散,露出水痕,便算输了。 我们几乎同时停止了击拂的动作,搁下手中茶具,把茶盏正置于盏托上,并列于一处,静候斗试结果。 我用的茶盏是一个敞口小圈足的影青莲花纹盏,胎薄质润,盛着rǔ花盈溢的白茶,如荷叶捧素雪,而张先生用的兔毫盏胎体厚实,乍看扑实无华,但细观之下,可见茶盏黑青色釉底上分布着呈放she状的银白色流纹,纤细如银兔毫,jīng妙不可言传,而茶盏与茶色相衬,一黑一白,更能焕发茶色。 初时,我们盏中rǔ花之状相仿佛,但稍待须臾,便可看出影青盏中的rǔ花仍是薄了一些,且消融速度略快,细小的泡沫不断破碎,一层层消退下去,终于先露出了中间一圈水痕。而兔毫盏中rǔ花咬盏依旧,未有一点水色现出。 我旋即欠身,微笑道:惭愧,怀吉输先生一水。 张先生亦含笑看我,问:我们这次用的茶和水都一样,你知道自己输在哪里么? 我想了想,摇头六:请先生赐教。 张先生遂逐一道来:首先,你罗茶时不够细致,筛的次数不如我多,而点茶用的茶末须绝细才能入汤轻泛,使rǔ花吸尽茶末苔汤;其次,你盨盏时注汤不够,未令茶盏热透,便会影响茶末上浮,发立耐久:再次,你盨盏后便急于调膏注汤,导致点茶之水过热,过熟则茶沉,应先稍待片刻,等瓶中水沸停止后再开始点茶;而且,你注汤偏多,以致茶少汤多,云脚易散,如此斗茶,注汤至盏中四分即可;最后,你击拂时手势过猛,yù速则不达,应环注盏畔,让热水沿着盏壁流入盏中,起初搅动茶膏时也不要太急,徐徐搅动,渐加击拂,指绕腕旋,上下透彻,才能使茶汤色泽渐开,rǔ花珠玑磊落,久立不散。 我大为叹服,赧然道谢,他又微微一笑,似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一个大的过失,总是由一连串的小失误构成的。 我低目细品他的话,良久后才又问他:先生点茶之时未曾看我,怎知我罗茶不细,盨盏不够,击拂过猛? 这些事,未必总要盯着你才知。他说,看看结果,其中过程也就一目了然。 箩箩 (由 :2805字) 我听出他弦外之音,有一种难言的尴尬,他也只是静静注视我,别无他言。待印香烬落,茶盏生凉,我方才开口:我的事,先生都听说了? 他回答:听说一些,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