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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听后问张夫人:莫非司马学士从不陪夫人观灯? 可不是么!一提此事,张夫人眉间也有了几分怨怼之色,每次过节,他都不会陪我出门游玩。有一年也是上元节,我想出去观灯,跟他说,他就问我:家中也点了灯,何必出去看?'我就解释说:我还想看看街上游人。'他听了便瞪我一眼,道:莫非我不是人,是鬼么? 这话刚一出口,众人又都随之笑开。张夫人再问若竹:你瞧瞧,若可以任你选择,你愿意重新挑一个像君实这样的呆木头,还是继续与妹夫过下去? 若竹想想,虽是不语,但低头不住地笑,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了。 张夫人又轻声叹息,道:世上哪有一切都完美无缺的夫妻呢?有很多夫妇,在别人眼里看来都是很好的,举案齐眉,恩恩爱爱,和和美美,但个中隐qíng,也就只能是冷暖自知了。但是,难道仅仅因为婚姻中略有不足之处就不过下去了么?你就算是养一株芍药,也要耐心地每日照料,才能开出喜人的花呢。有些夫妻互存怨气,自觉与对方过不下去,可能就是缺乏这点浇水除虫的耐心你那夫君,才华盖世,模样、xingqíng又好,世间少有,因此令尊才会如此钟爱这个女婿,在你jiejie过世后又把你嫁给他。世间男女千千万万,能结为夫妻,是你们两人难得的缘分,自当珍惜才是。何况这两年来,他对你也可以说是悉心呵护,无微不至了,你还有何大不满呢?纵有些小事令你不快,也不妨多担待一些,大度一点也就过了。若经常为一言半语动气,时间长了,会大伤感qíng的。 若竹垂首听着,也不反驳,良久后才开口,却不是说自己的事,而是笑指公主与我,道:世上未必没有完美无缺的夫妻罢?我看他们就很好,眼中只有彼此,相处又那么融洽。 公主听见,立即反对:才不呢,我们也有问题有时候我让他帮我作点小事他都不肯,还要我央求他! 张夫人便问:是不是你要他做的事不是太好,才让郎君如此为难? 若竹则说:但是,如果你坚持,到最后他还是会答应你的罢? 公主讶然问:你们怎么知道? 若竹与张夫人都笑了,皆转而顾我。我垂目低首,继续微笑着保持沉默,而心里,有一yīn云般的念头一闪而过:其实,我们最大的问题是,我们根本不是夫妻,而且,这一生都不可能结为夫妻。 但我彼时的黯淡心qíng倒没有持续多久,后来楼下传来一阵马嘶声,打断了我思绪。 张夫人起身到窗边探视,然偶含笑侧首,对若竹道:实话说罢,今日我收到你的信,见你写得那么严重,什么遇人不淑'这类的话都说出来了,很是惊讶,又不知详qíng,所以先去你家中问过妹夫。他告诉我,当时原是跟你说笑,没想到你竟会当真,你跑出去时,他一时也没反应过来,所以才没追出去。后来我跟他约好,我先来见你,他随后过来接你回家。现在,他已至楼下,你且消消气,跟他回去罢。 ::: 公主与我旋即到窗边观看,果然见楼下有一文士倚马而立,披着一袭带风帽的斗篷状大袖毛衫,风帽将脸遮去了大半,令人无法看清楚他的面容,但仍可感觉到他身形秀逸,文质彬彬。 若竹踟蹰,但还是移步至窗边略顾了顾,那文士窥她身影,立即轻声唤她:娘子,夜已深,我们回家罢。 他显然是顾忌周围之人,所以不敢高声呼唤。 若竹听了,嘴角一挑,回身牵过阿荻,俯首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阿荻点点头,手指圆凳要侍女帮她搬到窗边,然后她爬上去,踩着凳子,肘撑在窗沿上,看楼下文士,然后,用她清亮的声音对他道:冯叔叔,婶婶要我问你,你是谁呀? 这小女孩语音澄澈,又很坦然地以足够大的音量说出这古怪的话,听起来很有趣,想必能充分引起酒楼内外的人注意。 那文士一定颇为尴尬,但思忖一下后,还是低低地说了些什么。 阿荻摇摇头,有很清晰地问他:什么?听不见! 那文士像是做了次深呼吸,两肩一垂,大概是豁出去了,仰首,风帽随之滑落,露出了一副我与公主都记得的俊美容颜。 在下江夏冯京。他朗声应道,目光朝阿荻身后探去,追寻若竹的身影。 酒楼上上下下顿时响起一片噼啪咣当推窗开户的声音,无数个头从楼中伸出,目光热烈地落在冯京身上,路上行人也停下脚步,纷纷好奇地盯着他看,对他指指点点,甚至还有许多热qíng的游人士女或酒客从四面八方围聚过来,冲着他连声唤冯状元、冯学士或冯内翰。 冯京也无暇顾及若竹了,骑在马上,尴尬地向唤他的人颔首示意,左右陪笑,状甚尴尬。 而若竹,侧身隐于窗棂之后,搂着阿荻,已笑弯了腰。 10寒 (由 :2702字) 在听若竹讲述她家中之事时,我对她的身份已有猜测,现在答案揭晓,大致我的想法相去不远,她是宰相富弼次女,晏殊的外孙女。富弼当年先将长女若兰嫁给冯京,若兰因病去世后,富弼又把若竹许给冯京为继室。如今都下有人咏冯京:三魁天下之儒,两娶相家之女。指的便是此事。公主当年在宫中宴集上见到的冯京夫人是若兰,而若竹与冯京成婚应是在他补外期间,因此今日之前她与公主未曾谋面,彼此都不认识。 公主的反应我自然不会忽略。从她听到阿荻唤冯叔叔起,她脸上的笑容便有些僵硬了,待到冯京自陈身份,她目中的喜色像夜空中开到荼靡的烟花,绽放之后虚弱无力地坠落飘散,转瞬之间便已化做轻烟,归于沉寂。 但是,她还是保持着微笑,斜倚在窗棂一侧看若竹,安宁的目光像水一样抚过若竹喜悦的眼角眉梢,从中找不到一些不愉快qíng绪的影子,例如妒忌与恼怒,她只是安静地旁观着这个与她同龄女子的幸福,仿佛是在欣赏一幅于己无关的jīng美画作。 当冯京上来时,公主已戴上了帷帽,向若竹告辞。若竹依依不舍地拉着她的手,问她姓名,说希望以后可以经常见到她。公主微笑说:若有缘,日后自会相见。 语罢,她转身离去。在经过冯京身边时,她轻轻褰起了帷帽面纱一角,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他。冯京窥见她容颜,不由一怔,但很快恢复常态,浅含笑意朝她微微欠身。 多么熟悉的qíng景,好似又回到了当年金明池畔,豆蔻年华的公主邂逅新登科的绿衣郎,宝马香车中她盈盈一笑,俏丽的容颜与初萌的少女qíng怀在纱幕后面若隐若现。如今重逢,却不知冯京仅仅是觉得她似曾相识,还是清楚记起了他风得意马蹄疾时遇见的少女,钿车纤手卷帘望,眉学山样。 面纱垂下,她目不斜视地移步出外,没有一次回顾。直到远离了那个房间,她才停下来,手抚楼梯旁的朱色阑gān,轻声问我:现在离皇佑元年有多久了? 我回答:十一年。 她沉默,然后低叹:这么长像是做了一场梦。 摇摇头,似要摆脱这残梦痕迹,她重现笑容,抬头准备继续走。然而,此时眼前乍现的一幕景象始料未及,又给了她一次重击。 她的对面,酒楼中庭的另一侧出现了几名华衣靓妆的女眷,应是在楼上观灯结束,她们三三两两笑语先谈着,款款走到那一侧的楼梯边。其中有一位年轻少妇,行动似有所不便,走得比别人缓慢,而陪伴在她身边的是位长身玉立的男子,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不时含笑在她耳边说着什么,眼中有毫不掩饰的关怀与爱恋。 那少妇下楼时,特意以手护着腹部,仔细看看足下的台阶,才谨慎地探出第一步,这使观者可以很容易地留意到她微凸的腹部。而那男子更加尽力地从旁保护,她的一次轻微颤动都会牵出他紧张的表qíng。 这个温qíng脉脉的场景,却把公主冻结在原地。步履停滞,笑颜凋零,她尚未来得及落泪,我已听见她心碎的声音。 那时曹评。 他与公主的距离曾是那样的近,他只要抬头直视,就可用触到她幽凉的眼波。但是他没有,他无暇他顾,此刻他目中的女人似乎已填满了他眼前的世界。说他是在搀扶她,不如说他是把她捧在手心里。毫无疑问,这个正在为他孕育着新生命的妻子,被他视若无价的珍宝。 公主暂时没有继续前行,而是转而走向二楼的露台,无言地立于阑gān后,看着曹评与那少妇双双走出白矾楼。 他扶她上车,然后自己乘马,行于她车前。一别经年,他依然是我们记忆中五陵少年的模样,骏马骤轻尘,香袖半笼鞭。公主默然伫立,目送他远去,看他归路飘袂卷暮烟。 待曹评身影消失,她仍没有离去的意思,于夜风中凝望车马远去的方向,知道若竹忽然出现,在她身后笑道:咦,你还在这里? 哦,我在这里,chuīchuī风。公主转身,仓促地应道。看看若竹,她反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若竹笑指露台上的乐伎,道:我听见这里有人唱我七舅舅的词,所以出来看看。 演奏丝竹管弦的乐伎有八九人,其间有位严妆歌姬怀抱琵琶,一壁闲拨一壁曼声低吟浅唱,唱的都是晏殊第七子晏几道的一阕《鹧鸪天》。公主凝神听,此时歌姬已唱至下半阙:终易散,且长闲,莫教离恨损朱颜。谁堪共展鸳鸯锦,同过西楼此夜寒。 我为她驾驭来时的车,带她回公主宅。车轮碾过曹家车马留下的痕迹,然后换了个方向,朝远处驶去。双方车辙蔓延成偶然相jiāo的弧线,在瞬间的jiāo错之后依旧按自己的轨迹延伸,可能很难再有重合的一天,我想,就像她与曹评,乃至冯京的命运。 回去的路上,除了沉默外,公主没有任何异常状况,但四更时,在寝阁中服侍她的嘉庆子敲开了我的门。 公主刚才醒来,在g上悄悄地哭呢。她告诉我,我们听见了,忙去问她原因,她却又不肯说,只是不住地哭。先生快去看看罢。 我立即过去。进到她寝阁中,见几位贴身侍女与韩氏都围聚在她g前,纷纷出言劝慰,而公主恍若未闻,拥被坐在g头,埋首于两膝上,轻声抽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