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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一直观察着她,不由一哂:那人,是茂则罢? 公主愕然,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好。而今上并非真是在等她答案,自己说了下去:当他用针刺入我脑后时,我立即意识到施针的人是他,因为针刺那同一个xué位的感觉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很害怕,差点又想起来抗拒,但是,徽柔,你告诉我你在我身边你是我唯一的女儿,你一定不会害你爹爹想到这里,我略感安心 说到这里,他又自嘲般地笑笑,道:其实,那时我也有个现在想起来很可笑的疑问:万一你是在跟着张茂则害我呢?后来转念再想,如果你都在琢磨着害我了,那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是好是歹何必再管,不如就任你们摆布了罢。所以,我最后完全没反抗 这些话,他一直在笑着说,却听得公主很难过,此时不禁唤了声爹爹,似想解释什么,今上却以指点唇,示意她勿言,再微笑道:什么都不必说,你想说的,爹爹全知道。 公主挨近父亲,抱住他右手臂,带着一抹恬静笑意,将头倚在了他肩上。 今上亦衔笑安享着这一刻宁和时光,须臾,侧首顾我,温言吩咐:怀吉,你去请茂则过来。 待张先生入内,今上对他道:彦博向朕夸赞你在朕寝疾之时扶卫侍奉之事,且你又以金针治好朕此番重疾,朕理应论功行赏。今迁你为入内内侍省押班,往后皇帝殿阁百官进见,常侍于朕左右,所辖事务,可上殿进奏 他话音未落,张先生已顿首再拜,道:陛下,扶卫侍奉,乃臣分内事,未获陛下许可便施针灸,更是犯上重罪,陛下宽仁,未追究臣罪责,臣已感激涕零,岂敢再邀功请赏,安处要近!臣入侍天家三十多年,一事无成,反受国厚恩,屡获升迁,实在惭愧。因此,臣恳请陛下,以臣补外,授臣外官末职,放出京师。臣伏蒙圣恩,必将恪忠职守于外郡,力求略为君父分忧。 折翼 10.折翼 今上不是没有出言挽留,但张先生一再坚持,考虑两日后,今上从其所请,传诏:内西头供奉官、勾当御药院张茂则转宫苑使、果州团练使,为永兴路兵马钤辖。 先生此去,几时归来?我私下问他。 他惟一笑,并未回答。 然而他表现得像是不打算回来了。他取出所有积累未用的俸禄分给下属,那是很大一笔钱,但多年来只被他堆在角落里,成千上万缗,竟似从未蒙他细看,大多连包装上的封条都没拆开过。 与钱一起被他馈赠予人的,还有许多帝后赏赐的布帛珠宝古玩,最后他房中变得空空dàngdàng,连好点的家具什物也都被人取去了,而他要带走的行囊中,除了公务文件,便只有几件换洗衣服和几缗必要的路费。 他没有忘记我,启程前一天特意请我过去,jīng选了几块上等古墨、端溪砚,以及他珍藏的龙凤团茶给我。我谢而不受,看看他内室尚保留着的那三口大箱子,道:这些箱子,先生也带走么?若要留于宫中,便jiāo予怀吉暂时保存罢。 他明白我的意思,道:怀吉,谢谢你。我也想把这些箱子托付于你,但不是请你保存,而是想请你代我把它送给一个人。 我颔首,请他明示:送给谁呢? 官家。他说,又补充道:等我走后再送去。 我回阁中时他送我至门边,我问他翌日何时出宫,他浅笑道:很早,你这些日子也累坏了,多歇歇,别来送我。 我没有坚持说要去送他,并非真想偷懒或心态凉薄,而是很害怕又经历那种离别场面宫墙禁门两相隔,故人天涯远。 此刻想到他即将远行,且前途茫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我已异常难受,随即朝他屈膝,含泪行庄重的四拜礼以告别。 他以手相扶,和言嘱道:你也多保重。 当我转身yù离去时,他忽然唤住了我,垂目思量须臾,再注视我,道:你少年时,曾问我,我的乐趣在哪里,最大的心愿是什么。现在,我可以回答你。 我最大的心愿,是做个正常的男人但此生注定是无法实现了。我们这样的宦者,所能拥有的理想和身体一样,是残缺的。他平静地说,徐徐侧首顾室内案上花瓶中仍供着那枝现已枯萎的素心腊梅,不过,我找到了一个值得的人,她近乎完美无缺,应该拥有圆满的人生。我希望助她实现她所有的心愿,乃至为她死,为她生如果说我的生涯尚有乐趣的话,那这就是了。 为她死,为她生我琢磨着这句话,黯然想,他确实是做到了。 可是,我对他如今的决定仍感不解,既如此,先生又何苦自请补外?远离她身侧,将来如何再助她实现心愿? 现在,我必须离开。他未尝讳言,我离她越近,她最珍视的那人就离她越远。 **************************** 次日晨,我照常随公主定省中宫,着意观察皇后表qíng,并未找到一丝特别的qíng绪,例如忧郁哀伤之类。 她沉静依旧,显然不曾出去送别张先生,甚至在与我们的言谈中也没提到他一句,只是和颜说着常说的话,细论今上日常喜好,叮嘱我们照顾好他。 不过这一天,她的殿阁中飘满了素心腊梅香。 **************************** 当我把那几个装满飞白故纸的箱子送到福宁殿时,殿前桃李花次第新开,已是意盎然。 我带着运送箱子的几名小huáng门轻轻走近,透过那红红白白的深浅花枝,见今上倚坐于廊下临时设的软榻上赏花,着纶巾,披鹤氅,虽形容清减,但神qíng清朗,意态闲适,已不见病颓之状。 而秋和此刻伴于他身边,想是今上要查看她手心伤势,她侧跪于软榻旁,将手伸至他膝上,今上托了,以指轻抚那些伤痕,不胜怜惜。 有风乍起,秋和的绫纱长裙与轻罗对襟旋袄较为单薄,受凉之下,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未及告罪,今上已展开鹤氅,揽她入怀,为她蔽风。 这qíng景令我放缓了步伐,略为延迟,才走了过去。 秋和一见我,立即站起,退至今上斜后方,绯色满面。 我向今上施礼如仪,然后转朝秋和一揖:董娘子 自皇后呼她为董娘子之后,所有宫人都明白了此中深意。在今上违豫、皇后闭阁期间,秋和便以嫔御身份侍奉于今上病榻前。如今,今上已改她为御侍,封号是闻喜县君,她宫籍上的名分已正式从女官转为了天子嫔御。 看来她始终未适应这新身份,见我施礼,她下意识地裣衽还礼,浑然忘记她现在也是我的主子了。 为免秋和尴尬,我没有多看她,旋即命小huáng门搁下箱子,向今上说明了张先生献礼之意。 这其中,是何物?今上不解地问。 我托辞说不知,今上遂命人打开了箱子。 那千百卷飞白残篇被取出,相继展现于今上眼前。细看数十卷后,他的表qíng亦从起初的迷惘、随后的惊讶,逐渐转化为最终的黯然神伤。 这也证实了我心底的猜测,关于这些墨迹出自谁笔下。 在十几二十年的漫长岁月里,她躲在他看不见的殿阁中,一笔笔地写,而另一个他,悄然立于她身后,一卷卷地收此间隐事,yù说还休,倒是这一堆故纸,虽然永远保持着沉默的姿态,但却可被视为最值得信任的知qíng者,铁证如山,胜过旁人千言万语。 守忠,今上后来开言,唤过殿前侍立的任守忠,你折些花枝给皇后送去,为我传几句话:今日风和日丽,玉宇清澄,想必晚间夜色亦好,何不同往后苑水殿,共赏松间明月? 这是个完美的结局,我庆幸未负张先生所托,遂告退离开,多日来暗淡的心qíng终于因此蒙上了一抹亮色。 出了福宁殿宫门,忽听见秋和唤我。讶然回首,见她已跟了过来。 我送送你。她轻声说。 我忙应道:不敢烦劳董娘子。 她低首,道:私下听你这样唤我,我真难受。 我无语。好半天,才问她:秋和,你快乐么? 她踟躇良久,这样回答:官家对我很好。 我点点头,目光落到她袖下半掩着的手上:你的伤好了么? 她徐徐伸出受伤的左手,掌心向上,朝我展开:你是说这个么? 她莹洁如玉的手心和指腹上多了两道丑陋的伤痕,虽已结疤,但疤痕翻卷突出,触目惊心。但这已经是不错的结果了,当日看她伤势,很多人都以为她会断指。 面对她的问题,我颔首称是。 她淡淡一笑:这,是折断的翅膀,好不了了。 我一怔,没立即明白她的意思。 她举目追寻天边雁字,怅然道:怀吉,我被困在这里,再也飞不出去了。 繁塔 11.繁塔 违豫风波平息后,李国舅夫人入宫,向今上暗示李玮及公主年岁渐长,到了该完婚的时候。今上遂下令拨资修建公主宅第,jiāo由李玮监工,稍后再议婚期。 不久后,一些惟恐天下不乱之人把一份朝报刻意遗失在仪凤阁门前,上面载有谏官范镇弹劾驸马李玮的章疏内容:驸马都尉李玮家指使小底,已至四五十人,门下出入举人,皆豪室子弟侥幸无赖者。又修建主第,功役过甚李玮年少,正当向学,而多使侥幸无赖之人在其左右,修建居室,复大僭奢,非所谓纳之于善也 这份朝报后来被送到我手中,当时张承照在我身边,凑头过来看了,笑道:这些事其实是驸马的娘上次入宫时显摆出来的。听说她向官家夸她儿子,说他往来无白丁,朋友都是豪门世家子弟,李玮跟他们jiāo际,服饰用度都不输给他们,出入有好几十人前呼后拥,俨然也是个翩翩贵公子她还特意向官家多讨了块地,说是驸马想在公主宅里建个击丸场,官家也还真答应了。 我问张承照:这些事,宫中人常议论么? 可不是么,他说,国舅夫人刚走,官家身边的人就暗暗笑开了,说她家凿的纸钱变成了真银子,就不知道该怎么花了,恨不得贴在脸上,堆到身上,让所有人都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