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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那句话里的蛇张承照均发姨音,讲到这里,他自己先就忍不住,直笑弯了腰。 我可以想象王拱辰听见这笑话时的心qíng。虽仅有一面之缘,但已可觉察到他生xing内向敏感,折腰拾笏之rǔ他尚且不能接受,又岂能忍受世人拿他闺门之事取笑。 咦?这事如此可笑,你怎么没笑?张承照诧异地问我。 出于礼貌,我对他笑笑,没有回答,继续问他:欧阳修那时笑了么? 当然笑了,张承照说,满座宾客都在笑,他哪会不笑!也因这一笑,王拱辰自然对他更有怨气,说不定,还会觉得是欧阳修故意带他去让众人嘲笑的罢。后来行新政时,欧阳修做谏官,频频向官家上疏检举朝中小人,乃至抨击御史台官员,说台官多非其才,无一人可称者。既然说无一人称职,自然也包括当时做御史中丞的王拱辰。这些年来,欧阳修与他那一gān才华横溢的朋友没少拿王拱辰的文笔说事,明里暗里常讥笑他这状元名不副实,这次欧阳修更公开在章疏里这样说,所以王拱辰大怒,横下心要跟新派大臣们作对。奏邸之事后他笑着说出一举网尽的话,也许是觉得多年的怨气一下子出尽了,他能不高兴么?这一网打尽的不仅是支持新政的馆阁才俊,也是一直以文字刺激他的欧阳修的朋友们第二年,欧阳修盗甥一案之前,他便先指示曾经的下属刘元瑜弹劾欧阳修,说他与馆阁之士唱和,yīn为朋比。现在想来,外甥女之事,只怕他也曾暗中做过点什么。 那么苏子美呢?我又问他,虽然他主持进奏院事务时可能有议论侵及御史台的时候,但似乎并未攻击过王拱辰本人。如今大家都说王拱辰弹劾苏舜钦主要是为令杜衍罢相,但若无私怨,王拱辰怎会对今上让苏舜钦削籍为民的决定都不满,坚持请求今上杀了他? 张承照点头道:是呀,我也觉得奇怪呢!其实他们以前私jiāo也不差,也是结识多年的了。当年苏舜钦进馆阁做集贤校理,还是王拱辰附范仲淹议,联名荐举的呢讥讽王拱辰的话,苏舜钦似乎也没说过,但王拱辰一定要拿他开刀他想了想,忽然倾身过来略微靠近我,笑道:有次我因公去翰苑,见学士们正聚坐闲聊,正说到王拱辰害苏舜钦的事,有位学士说:他对苏子美这样狠,莫不是子美与他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大家听了,都哈哈大笑。 我没有再接他的话。回忆王拱辰风仪,只觉十分惋惜:外表那么清雅脱俗的人,竟陷入意气之争,放不开那点心胸,终致为公议所薄。面对如今的处境,不知他会否因当初的一念之差而后悔过。 仲十五日为花朝节。在张贵妃建议下,今上命皇后率众宫眷赴宜苑赏花,并请外命妇同往,午间赐宴于苑中。 这日席间,张贵妃对一位默默坐着、神qíng寂寥的官员夫人尤为关注,特意遣身边内侍过去问候夫人,宴后赏花,又邀那夫人同行,并亲手摘下一枝瑞香花,cha在夫人冠子上,和颜悦色地与她jiāo谈,和蔼友善的神qíng简直令那夫人受宠若惊。 张贵妃娘家的几位诰命夫人常入宫,我是认得的,而今日这位夫人却很面生。贵妃少见的待客热度令我觉得异常,于是让张承照去打听那夫人的身份,他很快带回答案:那是王拱辰家的薛夫人。 我明白了张贵妃的用意。 不久后宫中发生的一件事从另一角度证实了我的猜想。 那天公主说想吃青梅果子,而仪凤阁中已没有了,张承照遂自己请命前往御膳局取。过了好半晌才回来,呈上青梅后即不住以袖拭眼角。 公主讶异道:你怎么掉眼泪了? 张承照闻言,扑通一声跪倒在公主面前,哭道:臣没用,在外受人欺负,给公主丢脸了。 公主便问他:谁欺负你了? 张承照道:适才臣从御膳局取青梅回来,途经内东门,见前面有几名小huáng门推着个小车堵在门前,走得慢腾腾的。臣担心公主久等,便好声好气地跟他们说:几位小哥可否略走快些,或先让我过去。谁料他们跟吃了火药似的,回头就骂了臣几句。臣还想跟他们讲道理,就说:我是遵福康公主之命出去办事的,公主还在等着我复命,还请小哥通融一下,让我先过去。哪知他们竟大声嚷嚷:我们可是为张贵妃做事。公主怎么了?公主能大过贵妃?说起来,贵妃还是公主的娘呢! 公主一听,顿时无名火起:放肆!他们真敢这么说? 张承照啄米似的不住点头:是,是,确是这样说的。臣听了也生气,就跟他们理论,说公主连对苗淑仪都只称jiejie,她张贵妃哪来的福分敢说是公主的娘。他们说不过臣,竟想动手打臣,臣一着急,手挡了一下,不小心把一个车上的箱子碰倒,掉了下来。这时贾婆婆从宫内赶来,正好看见,顿时恶向胆边生,劈里啪啦批了臣的面颊数十下,说:这里面装的可是连宫里也没有的宝贝,砸碎了你十条贱命也赔不起! 啊?她竟敢打你?公主蹙眉怒道,这个肥婆子,越来越可恶了。 可不是么!张承照声泪俱下,臣受点委屈倒没什么,只是看他们如此蔑视公主,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他们今日敢打臣,明日还不知会对公主怎样呢 公主受他一激,当即拍案而起,正yù说什么,我止住她,道:公主,暂且忍忍,想想官家教你的话。 她一愣:什么? 我提醒她:深呼吸。 公主不由失笑,怒意退了些去。 我转首对张承照道:他们虽蛮横,但你也未必无一点错罢?必是你看他们只是小huáng门,用呵斥的语气命他们让道,才激起他们不满的。 张承照有一抹转瞬即逝的羞赧,然后还想狡辩,我扬手示意他闭嘴,道:我请求苗娘子调你过来,可不是想让你为公主惹是生非。后宫与别处不同,一点小事,都可能闹得无法收拾。若你不知收敛,妄图借公主声势四处招摇,不如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罢。 这是我首次以如此严厉的语气跟他说话。他愣怔了好一会儿,才转头看公主,哀求道:公主 公主此刻似乎也明白了,作势深呼吸,然后笑对张承照道:爹爹让我生气的时候深呼吸,再想一想。现在我想通了,不生气了。 张承照颇失望,也不再哭了,看看公主,再转顾我,忽然又说:其实,我是想起当年张娘子和贾婆婆陷害你的事,才更咽不下这口气。大家都是辛苦为公主做事,凭什么要被她们打来骂去往死里整呀! 公主听了这话,眼睛又睁大了:你说什么?张娘子和贾婆婆陷害过怀吉? 张承照立即响亮地说是,我想制止他,但公主却转而命我住嘴,令张承照说下去,于是他不顾我阻拦,把当年琉璃盏之事一五一十地全告诉了公主。 公主听后很安静,没有明显的怒气,垂下眼帘思索片刻,忽然追问张承照今日之事:贾婆婆说你碰倒的箱子里装的是宫里也没有的宝贝,你可知道是什么? 张承照回答说:后来她打开查看过,是一个酱红釉色的大花瓶。 酱红釉色?公主想想,道:莫不是定州红瓷器?听说定窑瓷器红色的极少,烧制不易,颜色深浅极难把握,所以很贵重。爹爹不yù宫中用物过奢,已下令不许定州进贡红瓷器。张娘子这花瓶又是从何而来? 张承照道:瞧那架势应是从宫外运来的也许是她那从伯父张尧佐寻来讨好她的罢。 公主不语,眼眸悠悠转动着打量四周,须臾,笑着吩咐张承照:你去后苑给我摘一束梨花,然后再找个白色的粗瓷花瓶cha上。 张承照愣了一下:用白色的粗瓷花瓶? 对。公主道:花瓶越难看越好最好有破损的缺口,如果没有,你就砸一个出来。 张承照迅速摘来梨花,但寻那符合公主条件的花瓶倒颇费工时。最后终于跑出去,在一个厨娘的房间里找到了,砸好公主需要的缺口,欢欢喜喜地cha上梨花献给公主。 公主把这花瓶摆在阁内最显眼的地方,以致今上一进来时就发现了。 这梨花开得倒好,只是瓶子不配。今上说,花跟瓶子都是白的,但又不是一个色调,花儿雪白,越发显得瓶子脏,且又有缺口,甚是碍眼。快去换一个罢。 女儿哪有可换的花瓶!公主没好气地回答,爹爹明明有好的定州红瓷花瓶却不给我。 今上奇道:爹爹哪里有定州红瓷花瓶了?福宁殿你常去,难道曾在那里看见过么? 福宁殿是没有,但宁华殿有呀!公主拉着父亲的袖子嗔道,爹爹偏心,赐定州红瓷花瓶给张娘子却不给女儿,女儿当然只好随意找个破花瓶来cha花了。 今上眉头一皱:宁华殿有定州红瓷器? 公主点头:是呀,很多人都看见了。 今上骤然起身,迈步出门。公主追过去,待不见父亲身影,即回头顾我,俏皮地朝我吐了吐舌头。 翌日,宫中所有人都听说了今上在贵妃阁中怒砸定州红瓷器的消息。 据说今上一进宁华殿贵妃阁即四处打量,似在找寻什么。后来看见张贵妃刚摆出来的红瓷花瓶,问她此物从何而来,张贵妃回答说是王拱辰所献,今上大怒,斥她道:我曾告诫你勿通臣僚馈送,你为何不听!言罢即提起柱斧将花瓶砸碎。张贵妃吓得花容失色,跪在地上谢罪,今上便让她跪着,好半天后才让她起来。 爹爹会这样生气,我都没想到。公主后来对我说,其实我只是想让他骂张娘子奢侈,会引来宫中人效仿,不许她用那花瓶,给她添添堵,也给你出出气。 我为她拈去附在她眉梢的一点飞絮:公主不必为臣做这些事。琉璃盏之事已经过去很久了,何况当时,也并未对臣造成什么不良影响。 公主摆首道:可是,一想到她那样欺负你,我就很生气,比她欺负我时还生气。然后,她一握我的手,认真地说,以后谁再欺负你,一定要让我知道。我知道你会深呼吸,可是我就是想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