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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今上亦不信富弼会做此事,但难免心里会留下一点yīn影。张先生继续说,如此一来,不单富弼,连范仲淹见状亦不敢自安于朝,都自请离京外任。石介被贬为濮州通判,未赴任便去世了。不久后,王拱辰等人又借苏舜钦进奏院事件制狱锻炼,将支持新政的一gān馆阁贤俊尽数贬谪,也借此影响到苏舜钦岳父、宰相杜衍,致使其罢相。韩琦上疏为富弼说话,也被罢去枢密副使之职。再往后,连欧阳修、蔡襄、孙甫等谏官亦被人各寻了借口,相继外放,新政至此不了了之。去年,夏竦终于得偿夙愿,回来当上了枢密使。 听张先生叙述旧事,我才对庆历新政理出了一道脉络。之前只觉新政大臣们文采出众,才华绝世,就算为其仕途浮沉扼腕叹息,亦仅仅是读其诗文之余的一点单纯感伤,却没想到那些才子吟风弄月的绝妙好辞背后,竟隐藏着这许多刀光剑影的党争故事。 但我还是没有即刻意识到此中关节:可是,夏竦矛头指向中宫,与这些事有何关系? 你没看出么?张先生一语点明,中宫对新政大臣颇为同qíng。 我立即想到欧阳修之事,心下顿悟,不过仍有疑问:但皇后平日并不妄议政事,夏竦在外如何得知? 一定要议论政事才能看出她态度?张先生道,她一举一动皆为人所瞩目,平日对谁的帖子多看了几眼都会很快被人传到宫外去。 略作思量,张先生又告诉我:她读苏舜钦的诗,品欧阳修的词,赏蔡襄的字,听说范仲淹写了《岳阳楼记》,便命人找来给她看何况,杜衍杜相公家的女公子,后来的苏舜钦夫人,原是她未嫁时的闺中密友。 (待续) 心愿 3.心愿 联系这前因后果,我不禁感叹:原以为,夏竦此举只是为yīn附张美人,博个拥立之功,却不曾想个中因由这般复杂。 中宫废立,事关社稷,从来都不是帝王家事张先生徐徐展开我jiāo还给他的废后诏书,问我:你知道郭后为何被废么? 我以宫中定论答之:因她与嫔御争宠。 张先生摆首:因争宠触犯龙颜,那只是一个小小诱因。国朝惯例,皇帝决策,若事关中宫,必须先与宰执商议。若宰执不同意,皇帝很难擅作主张。 我第一次意识到这听过多次的废后事件还有更深的背景:这么说,是吕相公 没错,她得罪了当时的宰相吕夷简。张先生再述前尘往事,明道二年,章献太后崩,在她垂帘整整十一年后,今上才获亲政。今上随后与吕夷简商议,要罢黜所有太后党羽,吕夷简亦为他出谋划策,并拟定了要罢免的大臣名单。今上回到禁中,将此事告诉了郭皇后,郭后反问他:难道就他夷简一人不附太后么?不过是他机智,善应变,在太后与官家面前都会做人,所以倒混了个周全。于是今上决定连吕夷简也一齐罢去。次日,吕夷简在朝堂上听内臣宣布被罢官员,陡然听见自己的名字也被唱出,很是惊骇,却不知原因。他素与入内都知阎文应有来往,听阎文应说出缘由,从此便对郭后不满。仅过了半年,今上又复其相位。后来,今上因尚美人之事向他抱怨皇后善妒,他与阎文应便颇说了些推波助澜的话,郭后随即被废如今夏竦qíng形与吕夷简相似,有个同qíng新政大臣的中宫在君王之侧,他难免会担心,何况他与杨怀敏勾结,杨怀敏或曾在他面前编派中宫什么,也未可知另外,听在枢密院伺候的孩子说,平贼次日,枢密院官员提起皇后前夜临危不乱,指挥若定,都有赞誉之意,惟夏竦gān笑,说:中宫颇有章献帘后风仪。 我听出这言下之意:他不但怕皇后现在进言gān政,还怕她将来效章献故事,垂帘听政而重用新政大臣? 张先生看着我,道:慎言如今官家圣体康宁。 我一惊,忙低首不语。 张先生又道:你适才说的,夏竦意在yīn附张美人,这原因也有。张美人通过贾婆婆拉拢夏竦与王贽,对他们多有馈赠,而夏、王二人xing本贪婪,且又顾忌中宫,因此两方一拍即合。 我回思事件经过,越想越觉惊心:平贼事后,夏竦坚决反对让御史台在外审理此案,而杨怀敏又将最后一个贼人杀掉灭口或许,连当晚杀死前三个贼人,也是他授意的难道这起事件,根本就是夏竦一手策划的? 他有这个动机。张先生道,甚至皇后阁中那个侍女,也可能是他授意贼人去勾引的,以获得制狱动摇中宫的理由依我看,皇后当时便意识到了是受人陷害,所以坚持要杀掉双玉,否则,能轻易受人引诱的女子意志本就薄弱,锻炼之下,什么供词说不出口? 原来如此疑问有了合理解释,我这才从乱麻般的案件中抽出些头绪。 张先生黯然一叹,又说:但这也只是我的猜测,苦无证据上呈官家。 今上圣明,对欧阳修的案子都看得很清楚,肯定不会冤枉皇后的,何况,还有陈相公他们为皇后说话我想令张先生宽心,但提及陈执中,忽然又有了个问题,不过,先生为何认为陈相公一定会为皇后说话?据我所知,他并不属新政一派。 当然,他反对新政。张先生答道,但是,他更厌恶夏竦。 他继续为我释疑:夏竦守西疆时,今上任命陈执中为陕西安抚经略招讨使,而陈执中与夏竦论议不合,最后势同水火,竟各自上表朝廷,自请辞职。先前今上召回夏竦,原是要拜为宰相,与陈执中同列,而众谏官、御史都说二人素有嫌隙,不可使之共事,这才改任他为枢密使。因此,夏竦若要yīn谋改立中宫,陈执中必不会坐视不理。 我随即也想到,陈执中虽然反对新政,但一向清廉自重,他看不惯夏竦亦不难理解。以前还曾听今上对公主夸过陈执中忠诚,不以权谋私,说他女婿求他赏个官做,而他回答:官职是国家的,又不是卧房笼箧中物,哪能随意给自己女婿!今上对此大为赞赏,所以虽然谏官屡次进言,说陈执中不学无术,非宰相之材,今上仍坚持以他为相,但对众臣说:执中不会欺瞒于朕。若他进谏,今上必会慎重考虑。 联想到何郯,我顺势追问张先生:那么何御史呢?他与夏竦又有何过节? 他倒不是与夏竦有私人恩怨,而是一贯正直敢言,又曾为石介辩诬。张先生再论何郯旧事:去年,夏竦想进一步构陷富弼,便进谗言说,石介并没有死,而是受富弼指使诈死,悄悄前往契丹密谋起兵,富弼则为内应。随后还建议开石介之棺验证。当时台谏都不敢多说什么,而何郯则在今上面前极力为石介辩解,并抨击夏竦的险恶用心加上这次看他论杨怀敏之事,我想他心如明镜,一定知道此中曲直,所以才敢寄希望于他。 还有张学士我再问。 张先生一哂:当年你做我学生,可没像如今这般勤学好问。见我有惭愧状,他亦不再说笑,继续解释:张方平当年本来也是赞成施行新政的,只是介入不深,才得全身而退。他也是中宫潜在的支持者,若今上决定锁院糙诏,无论是废立中宫或尊异张美人,他必会先进谏。 事隔多年后再次受教于张先生,我听得频频点头,忍不住又问:那梁适呢?他为何也不附和夏竦决议? 张先生不直接答,反问我:我且问你,当初我并未嘱咐你把诏书也给梁适看,你为何在他在场时也把诏书展开了? 我把当时的想法告诉他:我听人说过,国朝以来,枢密使与枢密副使常不相谐,例如真宗朝,寇准与王嗣宗,王钦若与马知节,莫不如此 张先生颔首,说:你既知道,何必问我? 我先是一愣,旋即与他相视而笑。国朝皇帝一向注重权利制衡,为防两府宰执专权,通常两府次要职位不会让宰执朋党出任,因此宰相同平章事与副相参知政事,枢密使和枢密副使,往往分属朝中不同的派别。 此夜最后的结果并未影响到我们这一瞬的好心qíng。少顷,有内侍从迩英阁来,通知张先生说:陈相公、梁枢密与何御史此刻方离开迩英阁,天色已晚,禁门关闭,不便出宫,今晚将宿于翰苑。请张先生在内东门司略作记录。 张先生答应,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他们去翰苑,须锁院么? 内侍回答:不必,只是在翰苑住宿,并不糙诏。 次日晨,秋和来找我,忧思恍惚,双目犹带泪痕,但嘴角是含笑的。 怀吉,刚才我去福宁殿求见官家她说,他告诉我,其实,他并不曾想改立中宫。 得到这个明确的答案,我自然欣喜,但也注意到秋和古怪的表qíng,对她探到今上真话的途径深感怀疑,遂问她:你是怎样问他的?为何他会坦言说这话? 秋和尽量保持着笑容,慢慢告诉我:我向他提当年的承诺,要他实现我的愿望。他问是什么,我说,我的愿望就是,看着皇后长伴官家身侧。 啊我很难形容这时的心qíng。虽然完全可以理解她的善意,并认为她作了适当的选择,但还是不禁为她感到惋惜,你的愿望呢?你真正的愿望就这样放弃了? 她摇摇头,恻然道:再说罢我想想,别再问我 她转身,轻轻朝外走,魂不守舍的样子。走到阁门边,似想起什么,又再回首,踟躇着说:后来,官家要我转告张先生一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说。 哦,是什么?我问。 他说:传语张茂则,连日奔波,辛苦了。秋和复述,又补充道:他说这话时,表qíng很平和,不像在生气,但也没有笑意。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为何今上不喜张先生。犹豫再三,最后还是代秋和把这话转告给他。而张先生状甚平静,毫无寻常人听见君王警告会有的惶恐,只以三字从容作答:谢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