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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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一首长调。” “这时新婚宴尔,一定有许多得意的句子。”燕红问说,“调名叫什么?” “《湘月》。”龚定庵接着便念: “天风吹我,堕湖山一角,果然清丽。曾是东华生小客,回首苍茫无际。屠狗功名,雕龙文卷,岂是平生意?乡亲苏小,定应笑我非计。” “这是上半阕?” “是的。” “修饰之文,谓之雕龙,‘雕龙文卷’一定是指无用的八股文章;‘屠狗功名’大概是指武英殿誊录,可是何以谓之‘曾是东华生小客’?东华不是指大内吗?” “我父亲一直是军机章京,军机处在大内。这不过是装点的话,来反衬‘屠狗功名’而已。” “别说苏小,我亦要笑你非计。”燕红又说,“上半阕牢sao满腹,下半阕呢?” 龚定庵接下来念下半阕: “才见一抹斜阳,半堤香草,顿惹清愁起。罗袜音尘何处觅?渺渺予怀孤寄。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消魂味。两般春梦,橹声荡入云水。” “‘怨去吹箫,狂来说剑’,”燕红低低吟哦着,“你是生来不得志的词客英雄。” 龚定庵笑道:“倒说得我像辛稼轩了。” “你自己说呢?”燕红问说,“仿之古人,你自己觉得像谁?” “你说像谁?” 燕红听人谈过好些龚定庵的狂态,所以脱口答说:“像汪容甫。” 龚定庵大笑,笑停了说:“倒也有一点点像。” “岂止一点点?汪容甫戏侮盐商,不就像你跟你叔太爷无礼的情形一样吗?” 汪容甫是乾隆全盛之时,扬州的大名士,受盐商的供养,却最看不起盐商。曾有一个称为“总商”的盐商领袖,南巡时报效了一笔巨款,因而得蒙赏给头品顶戴及花翎,那总商便天天戴着红顶子,招摇过市去拜客。汪容甫看不惯他那副猖狂模样,便特地备办了一副“行头”:身上是一套纸扎店中定制的纸糊袍褂,头上一顶农夫所戴的笠帽,上缀一枚小红萝卜,作为头品顶戴,后面还拖一把鸡毛掸子,当作花翎。骑一头小毛驴,由他的一个小儿子牵着,跟在那总商的绿呢大轿后面,轿行亦行,轿止亦止,路人见了,无不狂笑。那总商情不能堪,送了一千两银子,请他停止这样的恶作剧。汪容甫拿了那一千两银子在妓院中大肆挥霍,一夕而尽,是个很有名的故事。 龚定庵也常戏侮他的叔叔龚守正,说他“一窍不通”,又说他叔叔做学问,尽在“五色书”中。有人问他何谓“五色书”?他说:“红面者缙绅录,黄面者京报,黑面者禀帖,白面者知会,蓝面者账簿。”将龚守正拼命做官,只会盘算应酬的俗气形容得淋漓尽致。但实在也像汪容甫戏侮盐商那样,未免刻薄。 “古来才人,大致都是这样恃才傲物。”燕红出以恕词,接着又问,“如果你自己不承认像汪容甫,那么像谁呢?” “我不知道像谁,不过我所心仪的人物,词里面也有消息——得意则‘狂来说剑’,失意则‘怨去吹箫’,不为范希文,便为姜白石。” 想到姜白石“小红低唱我吹箫”的故事,燕红的名字与长于箫管——要说破了,立刻就会牵扯在一起,因此她只谈范希文。 “如果要让你像范文正那样去守边,我想你吃不来那种苦,就是范文正也未必喜欢那种遭遇。”燕红接着便念了范仲淹的两句词,“‘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范希文的《渔家傲》不止一首,他不是自己思归,而是为戍守的边卒诉劳苦。”龚定庵自负而又怅惘地说,“我亦同‘小范老子’一样,‘胸中有十万甲兵’,你信不信?” “我不知道。”燕红笑道,“我不忍说不信,可是我亦不敢说信,总得要有证据。” “好个‘不忍’,好个‘要有证据’。用兵讲韬略,韬略由何而来?在于熟悉山川形胜,地势险阻,然后论守则据险扼要,论攻则乘暇蹈隙。大致戍守必重屯垦,方为可长可久之计,试问不明地势,不知水土,如何下手?你别以为我只好辞章,对西域地理,我下过废寝忘食的功夫。无奈如今不比宋明,倘有边患,命将出师,总挑八旗世臣,此辈大半除了声色犬马以外,一无所知。我不知道我将来会不会立边功,不过如俗语所说:‘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我是连命都肯卖的,只不知大好头颅,何人来砍?”说着,龚定庵平伸右掌,在自己脖子上使劲砍了一下。 看他慷慨激昂地议论,燕红亦为之鼓舞,但想到自己是出家人,不该在心底大起波澜,心思便冷淡了。 “再念一首咏西湖的词我听。” 龚定庵自我激起淋漓的兴会,有满腹镇边的经纶,想为燕红一吐,见此光景,不免扫兴,苦笑着说:“一时竟想不起来。” “你必是神驰塞外了。”燕红说道,“只念着‘长烟落日孤城闭’,哪管他‘山映斜阳天接水’!” “你对范希文的词好熟。”龚定庵想起来一首旧作,“有了,也是一首《湘月》,是后两年,我前头的妻子段氏,病殁徽州,三月里我扶柩回杭州,偷闲逛一逛西湖,一时寄怀之作。” “是写悼亡之情?” “不然。”龚定庵默想了一会儿念道: “湖云如梦,记前年此地,垂杨系马。一抹春山螺子黛,对我轻颦妖冶。苏小魂香,钱王气短,俊笔连朝写。乡邦如此,几人名姓传者?” “这是半阕。”燕红笑着说,“‘一抹春山螺子黛,对我轻颦妖冶’,未免唐突西子。” 龚定庵微笑不答,停了一下说道:“下半阕,你会笑我。” “怎么呢?” “下半阕太自负了。”接着便念: “平生沈俊如侬,前贤倘作,有臂和谁把?问取山灵浑不语,且自徘徊其下。幽草黏天,绿荫送客,冉冉将初夏。流光容易,暂时著意潇洒。” 念完了,他情不自禁地从牙缝中吸了口气笑道:“连我自己都觉得齿冷。不过那年我才廿三岁,还不识天高地厚。” 燕红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很奇怪,何以竟无一语悼亡?看起来,他跟他作为表妹的元配,感情似乎不甚融洽。 这样愣愣地想,突然省悟,已经出家了,还问人家夫妇的感情干什么?抛开了闲心思,再来想他的词,已经不大记得了。 “大少爷,前面就是净慈了。”坐在船尾的阿兴问道,“轿子等在山门口,是不是在净慈吃了斋再走?” “噢,”龚定庵问燕红,“你饿了没有?” “一点都不饿。” “如果不饿,就从净慈上轿,到烟霞洞吃饭。”龚定庵说,“烟霞洞有个和尚叫印心,一脸酒rou气,然而做得一手好素斋,谈禅论艺,头头是道,人很不俗。人不可貌相,我也见过几个表里不一致者,唯此人为最。” “好!咱们就到烟霞洞。” 到净慈上岸,少不得到寺中随喜一番。净慈是南宋高僧道济的道场,这个和尚说话行事,疯疯癫癫,杭州人称之为“济癫僧”。有关他的传说甚多,最有名的一个故事是:起造净慈寺大殿时,他运用大神通,由海道运来巨木,寺中有口井,谓是“海眼”,巨木即从井中运出。至今井中还留有一段余木。 燕红当然要看看此一“古迹”。有个穿僧袍,却未受过戒的中年“和尚”,用一根长绳,系着烛台,直垂入井,果然有段径尺的木头竖在井中,载沉载浮。看完了,在一旁的阿兴取了十几文钱,塞在那“和尚”手里,说声:“太少爷,上轿了。” “阿兴,”燕红问道,“你怎么看都不看?” “有啥好看?骗钱的把戏。” 他的声音很大,又是一副鄙夷不屑的脸色,燕红觉得过分予人难堪,偷偷觑了那和尚一眼,已是忙着招呼另一拨游客去了。 “大少爷,走啰!”阿兴挟着衣包,昂首阔步,在前领路。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燕红低声说道,“想来你在京里对那班大人先生,也是这种态度。” “‘杭铁头’之为杭铁头,良有以也。” 正谈着,燕红身子一侧,往外倒去,龚定庵的身手很灵活,急忙一揽一挡,自腰际将她抱住。 燕红顿时红晕满面。纤足套着一双靴子,重心不稳,偏又要一摇三摆,装出书生走路的样子,已经很不自在了。此时几乎倾跌,而龚定庵援手的姿势,又引人注目,越发使她有十目所视之畏,因而改了主意。“咱们回去吧!”她说,“烟霞洞那面,改一天再说。” 龚定庵愕然。“怎么?”他问,“好端端的,忽然变卦了?” “你没有看见,多少人指指点点的。”燕红一脸的懊恼,“一定当我是人妖。” 原来如此,龚定庵想了一下说:“那么,在这里吃了斋回城。” “不!” “这样好了。”龚定庵说,“我们坐轿子沿苏堤到‘花港观鱼’,在那里吃了饭,坐船回城。如果你有兴致,我陪你去逛一逛城隍山。” 燕红的游兴,一扫无余,但不忍拂龚定庵的意,只好这样答说:“进了城再看吧!” “龚大少爷,哪天回来的?”招牌大书一个“宋”字的小饭馆,店主是个白发老妪,穿一身干干净净的淡青竹布衣服,满脸的皱纹中,还依稀看得出年轻时的丰韵。 “回来有半个月了。”龚定庵指着燕红说,“我这个小表弟姓薛,他是‘胎里素”。宋嫂,你看弄两样什么菜?” “‘胎里素’是一碰荤腥,就要想吐的。我用新锅子、新锅铲来炒,素菜配几样?”说着,宋嫂转脸去看燕红。 燕红怕开口会露马脚,伸出两指相示。龚定庵便加了一句:“能配四样最好,不然就是两样。” “好,我晓得了。龚大少爷,我替你捞一条鱼上来醋熘,一鸡三吃。如果不忌筷子,素菜就不必另外弄了。” “筷子不忌。” 等宋嫂一离去,龚定庵说道:“这宋嫂,人很风趣,有时候还会说风情话。” 一听他这么说,燕红马上又是眼观鼻、鼻观心,口中念一句:“阿弥陀佛。” “你又要露出本来面目了。”龚定庵低声说道,“参禅学佛,不在乎世俗的清规戒律,像道济就饮酒食rou,南宋还有位高僧,名为‘虾子和尚’,我劝你稍微在这方面看开些。” 燕红口虽不言,但神色间表示接受了他的劝告。“名胜一定要有古迹来相配,不过古迹要古,还要有情致。”她说,“天生有个宋嫂,会做醋熘鱼,成了名副其实的‘宋嫂鱼’,我想滋味一定格外好。” 西湖的醋熘鱼,以南宋来自汴京的宋嫂最擅长,所以一名“宋嫂鱼”,龚定庵便即说道:“你今天开了荤吧?” “开荤”是还俗的第一步,燕红在这方面的决心相当坚定,平静地答说:“此心已作沾泥絮。” “真的匹妇不可夺志?” “请你全我之志。” 这一下,龚定庵的脸色变得严肃了,正待答话,宋嫂已带了个二十来岁、极健硕的妇人,端着托盘来上菜,除了一盘麻油拌鞭笋,指明净素以外,其余的是特为敬龚定庵的下酒菜,四个小碟:凉拌蛏子、豆腐干炒毛豆米、冲菜、素火腿。另外三壶热酒,倒出来糟香扑鼻,连燕红都被引诱得动心了。 “这酒好香。”龚定庵说,“往年没有喝过这样的好酒。” “酒同往年一样,不过今年动了点手脚。”宋嫂答说,“有位老客人教我,用夏布袋盛顶好的糟,酒快要烫好了,拿糟袋到热酒里浸一会儿拿起来,就会这样子香。” “香就好。”龚定庵喝了一口说道,“宋嫂,你坐下来陪我谈谈。” 宋嫂笑一笑,看着燕红说道:“薛少爷,我放肆了!” 这回她仍是以手作势,手一伸作个请坐的姿势。 “刚刚那位是你的——”龚定庵问。 “是我媳妇,去年进门的。起先笨手笨脚,啥也不懂。人老实,肯学,现在可以替我的手了。不过,醋熘鱼还是要我亲自动手。” “恭喜、恭喜!”龚定庵举杯说道,“你这个媳妇是宜男之相,人又老实能干,实在难得。” “大家都说难得,只有我儿子得福不知,会欺侮她,先是骂,后来是打,我骂过几回不改,我就同他说:‘你再打你老婆,我就打你。不信试试看。’哪晓得他还是老样子,有一天正在动手,我拿把锅铲从后面走过去,当头一下,他晕倒了——” “晕倒了?”燕红失声惊呼。 宋嫂重重看了她一眼,接下去又说:“当时我心里有点着急,不要把他打伤了。不过,我也疑心他是‘装死’,正在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我媳妇倒抱住他哭了。心里想,做娘,把儿子打伤了,做婆婆,替媳妇出气,她好像还不见情,说不定心里还在怨我,真正两面不是人。只好叹口气走开。哪晓得——龚大少爷,你晓得后来怎么样?” “你快说,一定是很有趣的结果。” “有趣是有趣,rou麻也rou麻。”宋嫂接着她的话题,“我走了没有几步,只听见我媳妇在叫:‘不要,不要!’回头一看,我儿子抱住我媳妇在亲嘴。气得我把锅铲一掼,从此以后再不管他们的事!” “也用不着你管了。”龚定庵大笑,“这段笑话,值得一杯酒。”说完,干了酒。 燕红也抿口而笑,宋嫂便提着酒壶问:“薛少爷怎么不吃酒?吃胎里素,酒是不忌的。” 燕红想到龚定庵劝她的话,同时也不忍扫大家的兴,便点点头,说了声:“谢谢。” 于是燕红也就举杯了。但双眉微蹙,倒像酒很难下咽似的。这种神态,旁人先还不大在意,及至燕红有些坐立不安的情形,龚定庵不免诧异,“是人不舒服吗?”他问。 “有一点。”燕红答说,同时身子扭了两下。 “哪里不舒服?” 燕红迟疑未答,宋嫂一旁说道:“我知道!薛少爷,你跟我来,我马上教你舒服。” 燕红并不答言,只站起身来,跟着宋嫂走了。“咄!”龚定庵自语着,“真是怪事!” 不久,宋嫂一个人回来了,一坐下来便好笑地问:“龚大少爷,这位薛少爷是你的表弟,还是表妹?” 龚定庵一愣,接着一阵笑。“宋嫂,你真厉害!”他想燕红的行藏,既为她识破,便不必再瞒,所以接下来又说,“不但是表妹,而且是出了家的表妹。” “只怕表妹也不是。”宋嫂正色说道,“龚大少爷,你不要造孽!” “孽海已经回头了。”龚定庵问,“她人呢?” “在我媳妇那间房里解小溲。” 怪不得!龚定庵恍然大悟,原来燕红内急,又不能像男子那样,找个隐僻的墙角,撩起下摆,便可方便,却又以女扮男装,不便实说,才有那种如坐针毡的神态。 “宋嫂,多亏你替她解围。这是阴功积德。”龚定庵忽然问道,“我倒想起来了,你儿子现在做啥行当?” “还不是划船。” “收入还好吧?” “喜欢赌。劝也劝不听,骂也骂不听。我只好同他说:‘你自顾自,赚多少,赌多少,输得连裤子都当掉,我也不来管你。不过你不要来害我,害媳妇。我现在做得动,你媳妇将来接我的手,你的儿子有人养。不过,将来你要你儿子孝顺你,只怕是做梦。” “快人快语。宋嫂,你做事真有杀断,有件事我要拜托你。” 说到这里,只见燕红施施然而来,神情轻松,只是脸上红扑扑的,有些羞窘的模样。 “宋嫂,”她拉着她的手说,“你真正阴功积德!” 一听这话,宋嫂跟龚定庵都笑了,燕红自然困惑不解,用眼色要求龚定庵解释。 为她解释的是宋嫂。“龚大少爷也说,我医好了薛少爷的毛病,是阴功积德。”她说,“女扮男装,不是好玩的事。” “是啊!只此一回,下次再也不要自己找自己的麻烦了。”接着,燕红谈了在旗营被戏侮的经过。 由于宋嫂的说话行事,处处显得是一个可以托付大事的人,因而龚定庵与燕红有一个相同的想法,要在西湖上觅一处能静修的尼庵,托她一定不会错。 “娘,”宋嫂的儿媳在喊,“鱼要落锅了。” “来了。”宋嫂站起身来说,“龚大少爷,鱼虽不大,你一个人吃,恐怕还吃不完,我想两吃好了。” “好。还有一吃呢?” “带鬓?” 龚定庵点点头,宋嫂便即上灶去了。燕红问道:“什么叫‘带柄’?” “回头你看了就知道了。是震韵的鬓,不是敬韵柄。” “你辨声真是析入毫芒。我们念来是一样的。” “就是不一样,你看了就知道必得念鬓。” 等将醋熘鱼送上来一看,却只得一面,另一面做了鱼生,一长条一长条的,切得极薄,就像妇人的鬓角似的。燕红方始恍然,什么叫“带鬓”。 所有的菜都送来了,荤的是一鸡三吃,鸡丝炒掐菜、炸八块、鲞鸡汤,外加一碗鸡杂红白豆腐;素的是冬菇烤麸、三丝莼菜羹、素什锦,色香两胜,其味可口是可想而知了。 “宋嫂,”燕红说道,“你这是大馆子的菜。” “薛少爷说得好。” “不要叫薛少爷了。宋嫂,菜很多,你就在这里吃,我们还有事托你。”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于是边饮边谈,龚定庵将燕红的来历约略说了些,至于要在西湖觅地以居,他当然不会道破燕红想摆脱吉云监视的秘密,只说喜爱西湖的清幽,要避闹市的喧嚣。当然,也谈到烟霞洞附近,那一座准备易主的家庵。 “我晓得这座庵堂,出过两桩新闻了,最近又说‘不大干净’,不好,不好!”宋嫂摇着头说,“白送都不要去住。” “噢,”燕红问道,“什么叫‘不大干净’?” “就是闹鬼,闹狐仙。”龚定庵说,“杭州人含蓄地谓之‘不大干净’。” “那么,宋嫂,”燕红又问,“出了两桩什么新闻?” “一桩是‘小尼姑下山’,一桩是——”宋嫂想了一下说,“呆霸王大战雌老虎。” “妙,妙!”龚定庵大笑,笑停了问,“宋嫂,恐怕是‘雌老虎大战呆霸王’。” 宋嫂想了一下,点点头说:“是‘雌老虎大战呆霸王’,这个呆里呆气的小霸王,老子在京城里做大官,家里又有钱,闯了祸,他娘曾叫呆霸王的叔叔同人家去说好话,赔钱赔不是,所以只要不闯大祸,人家也不去同他计较。哪晓得一物降一物,讨个老婆是雌老虎,那回呆霸王勾搭上了小尼姑,雌老虎带了老妈子、丫头到庵堂里去捉jian,打得落花流水。” “以后呢?”龚定庵问。 “宋嫂不是说过了?”燕红接口,“跟人家说好话,赔钱赔不是。” “不错。不过这回得罪了菩萨,他娘还来烧了香。” “这地方是万不能住了。”龚定庵问道,“宋嫂心目中有没有合适的地方?” “一定有的,等我来问问看。问好了,到哪里去回话?” 到龚家去回话,不甚合适,去白衣庵更不妥当,龚定庵便问:“你看哪一天有回音?” “三天以内。” “好。三天以后,我叫阿兴来讨回音。”当时将阿兴找了来,当面交代清楚。 第四天阿兴从宋嫂那里讨得回音,说有两处庵堂,不妨去看看,一处在云栖,一处在西溪。 “宋嫂说,大少爷要去看,明天一早先到她那里,她叫她儿子陪了去。”阿兴又说,“明天不去,或者另约日子,都要给她回话。” “明天去。”龚定庵急于想安顿好了燕红,好干自己的正经事,因而做了决定,“风雨无阻。” “那就不必回话了,明天一早去好了。不过我看只有到西溪,云栖太远了,当天怕赶不回来。” 龚定庵深以为然。他向燕红说:“西湖最远的一处名胜,就是云栖,是莲池大师的道场——” “原来是莲池大师的道场!”燕红打断他的话问说,“我只知道莲池大师创行净土宗,这位大师的生平,一点都不知道,他是杭州人吗?” “是的。俗家姓沈,他是读书人出家,在云栖寺静修。雍正年间封为‘净妙真修禅师’,其实是明朝人。净土宗只讲吃素、念佛、放生,这是修行最简单的办法,所以杭州的善男信女,奉净土宗的很多。” “我要去瞻仰瞻仰莲池大师的道场。” “其实,”龚定庵答非所问地说,“你在家长斋绣佛,也是一样。” “在哪里?” 一听口气松动了,龚定庵大为兴奋,但他还未开口,燕红却又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你又不能替我在府上辟一处佛堂,就算能够,吉云夫人也容不得我。罢、罢,那一来,真应了古人的两句诗:为求无事着袈裟,着了袈裟事更多。” “有这样两句诗吗?” “有。大概是杨诚斋的诗,字句或许字眼有出入,意思是不错的。” 龚定庵没有想到她对吉云的成见如此之深。算了,死心塌地成全她的志向吧! 到这时候,龚定庵的主意才算完全打定,他想了一下说:“云栖实在太远了。如果我去看你,当天不能回来,就又会有许多不利于你的流言——” “我不怕。” “可是,”龚定庵机变极快地说,“也不利于我。” “不利于你,我不愿意。”燕红紧接着说,“西溪呢?” “西溪风景绝胜,秋天尤其好。” “路远不远呢?” 路亦不近,但龚定庵很欣赏西溪,因而囫囵吞枣地说:“比云栖近。” “我不管路远近,第一,要清净;第二,不会有什么不利于你的流言。能这样就好。” “那么,我们明天到西溪去看看。” “怎么去?” “自然是坐船去。” 龚定庵当时将阿兴唤了来。告诉他次日去西溪勘察。阿兴对西湖的途径极熟,便即作了安排,是在涌金门外的昭庆寺下船,约宋嫂在那里会齐。 “宋嫂的儿子不是划船的吗?”燕红提议,“不如就坐他的船去。” “一点不错。就这样办。” “她儿子划的是小划子,到西溪要坐大船去。我趁早去通知他。” 等阿兴一走,龚定庵说道:“西溪一定可以找到合意的地方,我们就作西溪的打算好了。” “何以见得一定能合意?” “宋嫂办事,一定不会错。” 燕红点点头:“这话有道理。” “你在西溪静修,自然是家庵,门虽设而常关,除了龚某人以外,不纳香客。” “那当然。” “家庵中要找女伴,其实也就是雇人来照料你。” “嗯。”燕红点点头,“我托宋嫂找。” “对。这很妥当。”龚定庵突然说道,“你把头发留起来吧!家庵多是带发修行的。” “那不就等于还俗了吗?” “还不还俗,要看你自己。道心坚定,不在乎有发无发。” 燕红心想削了发,也很不便。而且爱美之心,到底尚未勘破,当下答说:“这一点,我要好好想一想。” “我说过,我不夺你的志。不过长日相对,你留着头发,我看了舒服些。” “好吧!我为你留发。不过,”燕红很认真地说,“你切不可动绮念。” “我动绮念,只要你不动凡心就好了。” “不行,不行!”燕红反悔了,“你存心不良,我还是不留发为妙。” “我是说笑话的,你何必多心。” “不!” 燕红态度非常坚决,但龚定庵对这个要求,亦有不达目的,绝不干休之势。最后总想取得协议,龚定庵在佛前发誓,对她的要求,到此为止,决不会再作任何进一步的要求,否则会坠入阿鼻地狱。燕红才答应她自这天起,开始留发。 第二天,朝阳影里,宋嫂母子已在昭庆寺前的“埠头”等候了。她的儿子叫阿狗,生得极其憨厚,见了人说不出话,只会憨笑。龚定庵想起宋嫂对阿狗“装死”及抱住妻子“亲嘴”的形容,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燕红问说。 “回头告诉你。”龚定庵忍住笑,问宋嫂说,“今天能不能回来?” “回不来也不要紧。”宋嫂答说,“船上有副干净被褥,叫阿狗陪龚大少爷睡在船上好了。我带了菜来的,在船上做。” “那么你们呢?” 这“你们”自然包括燕红在内,宋嫂答说:“睡在庵里。哪个庵里都可以借住的。” 于是相偕上船。这天的燕红,僧服僧帽,妙龄女尼,龚定庵不便相扶——她自削发之日起,便即放足,三个多月下来,长到五寸有余,六寸不足,行动比以前是方便多了,但上下跳板却无把握,幸而有宋嫂在,方得解除困境。 那船是一条画舫,与行走江河的官船无异,亦有前、中、后之舱,中舱可容一桌酒席,撤去圆台面,起居足供回旋。燕红初次坐这样的船,左右顾盼,非常满意,想起“浮家泛宅”这句成语,忽发奇想,能特制一船,置于西湖,坐卧于斯,西湖不就等于自己所建的一座大花园? 等她将她的想法说了出来,龚定庵说道:“明朝人原有这样做的。有个广东人叫黎遂球,是明末在赣州守城殉难的义士,认为湖游寝处舟中,晓移就山,晚移就月,那就是你所说的,西湖等于是自己的园林,唯兴所适,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我记得他为他的船题过一副对联,很有意思——”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下来。燕红便问:“这副对联记不起来了?” “不是。这副对联就字面来讲,是变体,要分开来念,才讲得通。”龚定庵慢慢地念道,“山水、朋友、文章,三乐;烟、雨、晴、雪、风、月,六宜。” “是啊,”宋嫂接口,“不分开来念,‘三乐’同‘六宜’就对不起来了。” 此言一出,燕红大为惊喜地说:“原来宋嫂你也一肚子的墨水!” “哪里,哪里,我西瓜大的字,大概认识个七八担。不过,十六岁嫁了阿狗他爹,就开那个小馆子,至今五十年,见过多多少少才子、才女,听也听会了。” “五十年?”燕红扳着手指数了一下,“乾嘉年间的好日子,你都经过了?真是福气。” “像我们这种人,生在太平年岁,又生在西湖上,就算是福气。” “那么,”向往乾嘉盛世的燕红,兴致盎然地问,“你见过乾隆皇帝没有?” “怎么没有?”宋嫂被激起年轻时的回忆,亦是一脸兴奋之情,“不但见过,还见过两回,一回是我廿四岁那年,乾隆皇帝七十大寿。听人说,以前都是陪了太后来的,那回太后没有来——” “为什么?”燕红迫不及待地问。 “死掉了。” 一旁静听的龚定庵,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燕红奇怪地问:“你笑什么?” 龚定庵本想说:你们一问一答,叫人好笑,问得天真,答得也天真。但他还是咽住了,笑笑答道:“我是想我自己的事,不相干,你们谈你们的。” “不过,太后没有来,另外一个皇帝倒来了。” “怎么另外又出来一个皇帝?” 这回,龚定庵忍不住要说了:“皇十六子随扈,他就是前两年驾崩的仁宗,岂非另一位皇帝?” “不错。”宋嫂接口,“乾隆皇帝每回来都是三月里,苏堤上一株杨柳一株桃,开得好不热闹。中午吃饭,北佬儿叫‘打尖’,文武百官,红顶子不晓得有多少。‘打尖’的时候,像我们这种小馆子都要‘办皇差’,那回我们那里是伺候两位王爷,都只有十八九岁,看样子是亲兄弟,大的那个人家叫他‘十六阿哥’,长得真漂亮,人也客气,吃醋熘鱼吃得好,再要一条,赏了二十两银子。后来嘉庆皇帝接位,阿福他爹告诉我,就是赏银子的那个‘十六阿哥’。一介老百姓,见过两代皇帝,这也是难得的福气。” “吃你的菜,也是一种福气。你的醋熘鱼曾供上方玉食。可惜,”燕红笑道,“我是没有这样的口福了。” 其时画舫在芦苇丛中,曲曲行去,留下已经在望——留下是杭州西北的一个镇甸。相传宋高宗南渡,“临安”建都,踏勘起造宫殿之地,见西溪山环水复,秀妩可人,颇为中意,以后虽以风水的原因,西湖之西的凤凰山成为大内,而西溪则奉旨“留下”,故有此名。 西湖在六朝五代即为隐士高僧的渊薮,南宋以后,方圆五十里之间,满布梵刹琳宫,山房别墅。当时即有《西溪百咏》,明朝天顺年间,西溪的隐士周谟,重订其诗。不过龚定庵所读过的《西溪百咏》,又是题同而内容有别的另一本,作者是明朝崇祯年间的一个和尚,法名“大善”,又号“虚闲道人”,他在西溪住了三十年,一草一木,无不熟识,另写一百首七律来咏西溪。 光是听他谈这一段《西溪百咏》的始末,燕红已经心神飞驰,便问宋嫂:“你说的那处地方,是怎么个情形?” “在蒹葭里,交芦庵旁边,本来是人家的一处‘庄子’——” 杭州人称别墅为“庄子”,是燕红所知道的,但蒹葭里、交芦庵,她却听不懂宋嫂的杭州口音,等听龚定庵说明了是哪几个字,恍然有悟,“秋水蒹葭,芦花如雪,”她说,“怪不得说西溪之胜在秋天。” “亦不尽然。”龚定庵说,“我念首诗你听:‘十里花开万树新,寺梅早发岁初辰。白葩未吐犹含腊,梅萼先舒已报春。不与众香争雪色,独怜瘦影问花神。眼前多少罗浮客,谁是孤山放鹤人?’” “原来还有梅花。” “梅花多得很。”宋嫂接口说道,“东南有座法华山,山下十八里路,全是梅花。” “那不比苏州的邓尉还来得茂盛?”燕红问道,“那地名叫什么?就叫法华山?” “叫梅花坞。” “只为深藏不露,所以称之为坞。西溪的坞最多。”龚定庵问宋嫂,“有没有一处地方叫穆坞?” “怎么没有?有!东西两个坞,住户都姓穆。穆坞住家,同世外桃源一样。” “这亦有诗为证。”龚定庵便又念了一首诗:“‘东坞晨炊西坞烟,肩夫灶妇乐丰年。供庖兼味山中野,待客重烹池上鲜。鳞砌苔封鹅子石,泉甘清胜兔儿泉。仙乡未许闻朝市,到此方知另一天。’” “那简直是‘桃花源’的境界了。”燕红兴奋地说,“有这样的洞天福地,我是住定了西溪了。” “少安毋躁。”龚定庵说,“到西溪还有一大段路,先吃了饭,从从容容,探幽寻胜。” 于是宋嫂开始做饭,她的手脚快,饭菜亦都现成,下一下锅,不过两刻钟的工夫,荤素皆已齐备。 一面吃饭,一面闲谈,宋嫂忽然问道:“龚大少爷,府上是不是有一家亲戚姓陈,太太、小姐们,个个会作诗的?” “有的。不过,我不大跟他来往。” 这姓陈的亲戚,便是龚定庵最轻视的陈文述,字云伯,别号颐道居士。此人是个举人,善于钻营,先在河工上当差,很捞了一笔钱,以后又当过常熟知县,曾重修过柳如是的墓。当时江苏有两个号称风雅的县官,都姓陈,一个是宜兴县令陈鸿寿,也就是金石名家,以制“曼生壶”为世所知的陈曼生;一个就是陈云伯,论人品却远不及陈曼生。 陈云伯所不能令人忍受的是,越雅越俗,他仿照袁子才的伎俩,而更恶劣。诗虽作得不坏,但拿诗来作结交达官贵人的敲门砖,又以收女弟子结裙带关系,自炫风雅,纯盗虚声,且不说龚定庵,连他族中的姐妹,亦不大看得起他。 他的家世亦很不错。有个族祖叫陈兆仑,字勾山,出身乾隆元年丙辰,博学鸿词制科,官至太仆寺卿。陈勾山有两个孙女儿:一个叫陈长生,嫁的是福建巡抚叶世倬;一个叫陈端生,夫婿叫范锴,是湖州的一个秀才,由于牵涉入一桩科场案中,以致获罪充军。陈端生是个别具一格的才女,写了一部弹词叫《再生缘》,托名女子郦明堂,男装应试及第,官至宰相,与夫同期而不合,以寄别凤离鸾之感。 陈长生、陈端生姐妹以外,陈云伯的亲戚眷属中,颇有人通翰墨,这是袁子才好收女弟子之功,陈云伯见猎心喜,刻意模仿,但他不论从学养、功名、交游、关系来说,哪方面都不及袁子才,因而只好出以招摇假托的手段。 “你喜欢词,有个与纳兰性德齐名的女词人,你总该知道吧?”龚定庵忽然这样问燕红。 “不是作《东海渔歌》的西林太清春吗?” “就是她。西林太清春,是她的自署。她姓顾,单名春,字子春,别号太清。顾氏的郡望是西林,所以西林太清春,包括姓、号、名三者在内。她是高宗的曾孙、贝勒奕绘的侧室。旗下贵族的侧室称侧福晋,身份跟汉人的姨太太是不一样的,而且西林太清春宠擅专房。陈云伯一向以跟达官贵人的眷属唱酬为盗名干禄的手段,对这样一位人物,自然不会放过,不过这一回碰了个大钉子。” 原来陈云伯别署“碧城仙馆主人”,诗集就叫《碧城仙馆诗钞》,既以诗人自居,又表示他的女弟子皆是仙女沦谪人间,这样的行径,自然为通人如西林太清春所不齿。所以陈云伯托他儿媳的一个姨表姐妹,与西林太清春一向交好的许云林,以自制彩笺一本、名墨两锭相赠时,西林太清春辞谢不受。 这是个软钉子,陈云伯却不知趣,说西林太清春曾有一首律诗题他的《春明新咏》,而且依原韵和了一首。最荒唐的是,他居然在给许云林的信中如此说,骗局自然很快地拆穿了。西林太清春便写了一首诗,痛痛快快骂了他一顿。 “这首诗,我还记得。”龚定庵念道,“‘含沙小技太玲珑,野鹜安知噪雪鸿?绮语永沉黑暗狱,庸夫定望上清宫!碧城行列休添我,人海从来鄙此公。任尔乱言成一笑,浮云不碍日光红。’” “骂得好!”燕红笑道,“这不成了‘仙人’的笑柄了吗?” “是啊!看了这首诗,我都替他难过。他娶的是我堂姐,也不过是读过《唐诗三百首》的寻常妇人,但他替她题了个别号叫‘餐秀阁’,自谓神仙眷属。最rou麻的是,他的四个略识之无的姨太太,每个人都有一个极雅致的名字:一个叫管湘玉,一个叫蒋玉嫣,一个叫文湘霞,还有一个跟你同姓,叫薛云姬。还有诗集,不但有诗集,而且他还拿她们列入《西泠闺咏》之中,形容得她们一个个国色天香,自许为艳福不浅。算了,算了!”龚定庵吸了两口气说,“我的牙齿都发酸了。” “你也——”燕红终于将她的感觉说了出来,“你也形容得太尖刻了一点儿,口舌上容易得罪人。” “龚大少爷是真才子,自然看不起陈老爷这种好招摇的人,我为啥提起他呢?”宋嫂自问自答地说,“陈老爷在西溪也有一处庄子,我想你们既然是亲戚,不妨暂时借来住一住,现在当然不必谈了。” “西溪的好庄子多得很,我要借住也很容易。不过,要想享这份清福很难。”龚定庵说,“如今只盼能够把她安顿好。宋嫂,请你要多费心。” 舍舟登陆,正是西溪最胜处的兼葭里的第一名胜,也是在西溪最足以号召sao人墨客的“交芦庵”。 此庵在芦苇深处,秋来但见高阁倚花,不见墙垣。一上了岸,自然先游此处,房子是阮元当浙江巡抚时重新修过的,至今不到二十年,由于保养得很好,清静雅致,燕红一坐下来,便不想走了。 交芦庵的方丈,法名惟一,是龚定庵的旧识,人很不俗,一见欢然道故。看燕红是比丘尼的装束,虽不免有诧异之色,但此人通达世故,看她随龚定庵而来,便知美人名士之间,别有一段因缘,所以也不讲空门中的礼节,很客气地称她“女菩萨”。 “女菩萨”在禅堂中发现了一个疑问,两方匾额所题的庵名不同:一方是董其昌所题,大书“茭芦庵”三字;另一方是乾嘉年间,海内有名的大书家梁同书(号山舟)所书,写作“交芦”,差异在“交”字有无草头。 “本庵建于明朝万历年间,原名‘正等院’,崇祯初年,改题今名。至于是有草之茭,还是无草之交,”惟一指着龚定庵笑道,“有我们这位于书无所不读,精通释典的大名士在此,就轮不着我和尚来解释了。” “你说呢?”龚定庵问燕红,“哪一个字不错?” “看来应该是交芦。”燕红想了一下说,“为学如积薪,后来居上。董香光已经题了茭芦,倘或不错,以后的梁山舟岂能题作交芦?不过,就字面而论,茭芦可通,交芦难解。” “这个典故出在《楞严经》上:‘由尘发根,因根有相,相见无性,同于交芦。’好比三株芦花,纠结在一起,交相倚靠,互为因果,你不必去辨识哪一株是哪一株,视作一体好了。” “原来如此!想不到一代大名家的董香光,亦会犯这样的错。” “错未必在董香光,或许是为他代笔的人不学所致。”龚定庵说,“时候不早,我们在厉征君的神主前行了礼就走吧。” 此人单名鹗,字太鸿,号樊榭,康熙举人,乾隆年间曾被征应博学鸿词制科,所以龚定庵称之为“厉征君”,一般人都称之为厉樊榭。 这厉樊榭晚年隐居西溪,相伴一妾,名叫月上,亦会作诗,殁后神主供在交芦庵后楼。燕红随着龚定庵瞻礼后,由宋嫂引路,去看一座刘氏家庵。当然,她先要说一说这座庵的来历。 这座庵的主人,原是嘉兴官宦人家一个孀居而住在娘家的老姑太太,前几年兄嫂双双去世,两个内侄,都是外官,一个在湖北当同知,一个放了云南的知府,都要接她到任上去住,她惮于远行,又不愿回夫家,年轻时逛过一回西溪,念念不忘,便自己出私蓄在西溪构筑了一区精舍,带发修行,本地人都叫她刘姑太太,她的住处便称为“刘氏家庵”。 “她是要寻个伴,寻了有一年多了,一直没有寻着。”宋嫂解释觅伴困难的原因,“刘姑太太脾气很疙瘩:第一有洁癖;第二她说她要寻个女清客来同她做伴。龚大少爷晓得的,做清客有十个字,头一个就是‘一表人才’,还有什么‘三斤酒量’‘四季衣裳”‘八面玲珑’,啰里啰唆,我也记不得那许多。女清客就马虎些,至少也要相貌齐整,脾气好,能言善道。真的有这样的人,到大富大贵人家去陪伴他家老太太去了,哪个要跟她一个孤老太婆在庵里吃素?寻了一年多寻不着,就是为此。” “这怕不大合适。”燕红问龚定庵说,“我哪里能够‘八面玲珑’来应酬人家?” “清客的十字诀也不过说说而已。”龚定庵答道,“照宋嫂所说,这刘姑太太倒是个有趣的人,你跟她做伴,日子容易打发。反正她当你清客,你也不妨拿她当你的清客。” “这话不错。”宋嫂接口说道,“既然是做伴,就谈不到你应酬她,她应酬你,这话我会跟刘姑太太说。” “好吧!先见了面再说。” “对!”龚定庵叮嘱宋嫂,“我们先约好,到时候我跟燕红避开,我问她,你问刘姑太太,彼此合意了,进一步再谈。” 进门一看,曲槛回廊,花木扶疏,燕红对地方先就中意了。及至将主人请出来一见,那刘姑太太六十上下年纪,白发如银,梳得一丝不乱,双目炯炯清亮如水,脸上一直浮着乍见惊喜的微笑,燕红对人也中意了。 “刘姑太太,这龚大少爷是我们杭州有名的才子,他的老太爷就是现任的上海道。” “原来是定庵先生,真正久仰大名。请坐,请坐。” “这位师太——”宋嫂想了一下,找到一个形容词,“是女才子。” “我一看就知道。”刘姑太太亲热地握着燕红的手,凝视着说,“一脸的灵气。”说着,拉住她一起坐下,很率直地问:“怎么年纪轻轻,看破红尘要出家?” 这样问法,燕红不免有些窘,只好低声答说:“总是为了人生不如意。”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者无二三。’宋嫂跟我说,有你这样一位人物愿意同我做伴,我真是求之不得。” “我也没有想到。” “就是缘!”刘姑太太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是啊!真正是缘。”宋嫂一旁接口,“我看这个缘是结定了。” 刘姑太太与燕红,都未接腔,只是相视微笑。就这时,一个留着长长的头发,穿一件灰布袍,像个道姑样的大脚姑娘,来送点心,每人一小碗冬菇挂面,两个包子。半晌未开口的龚定庵说:“可惜,午饭不久,这么精致的点心,竟无福消受。” “吃个包子好了。”宋嫂说道,“刘姑太太这里的八珍菜包是有名的,甜的更加好。” 龚定庵爱甜食,一听这话忍不住说:“好,好,我尝一个甜的。” 包子两种形状,一圆一方。杭州人将猪油洗沙包子唤作“油包”,便是方形的,所以龚定庵去夹方的那个,不道一咬开来却是咸的。 咸的也很美,不知不觉地吃完了,刘姑太太便说:“定庵先生再用一个甜的。” “是,是。实在舍不得不尝。”龚定庵问道,“刘姑太太能不能把秘诀传给我?” “这也没有什么秘诀,无非真材实料,按部就班去做而已。” 龚定庵一面吃包子,一面听她谈八珍素包的做法:所谓八珍,咸的是冬菇、木耳、笋干、老豆腐之类切丁,拌上切得极细的菜泥;甜的比较讲究,要用松子、核桃、黑枣之类,也是切碎拌菜泥做馅。 “要说秘诀也只有一句话,”刘姑太太说,“馅儿除了菜泥以外,别的都要先用上好麻油炒过,油要多。” “怪不得!”宋嫂说道,“我道怎么会这样子滋润。” 在刘姑太太说话时,龚定庵与宋嫂都已吃完了两个包子,面却未动,搁着喝茶。刘姑太太便说:“宋嫂,你请来过,我有小事托你进城一办。” 这是托词,实际上是刘姑太太跟她有话说。宋嫂当然也料到了,所以不等她开口,便即问道:“你老人家看,有没有缘?” “怎么没有?不过,缘也不是乱结的,我先要弄弄清楚。” “当然,一定要问清楚。你老人家尽管说,我晓得的,马上回复你,不晓得的,我去问来跟你说。” “那龚大少爷是怎么回事?” 宋嫂原已将燕红的来历,跟刘姑太太谈过,不过她所知有限,而且只夸赞燕红如何符合清客的条件,对于跟龚定庵的关系,只说得一句:“这是上海道龚大人的大少爷托我的。”如今刘姑太太看龚定庵跟燕红,不止于相识而已,恐怕将来会有纠葛,所以首先要问明白。 “是这样子的,她姓薛,名字叫燕红,原是好人家的女儿。龚大少爷在苏州结识了她,替她典了房子,是要讨她回来的。哪晓得她命苦,龚大少爷为她受了许多累,害他老太爷都落了不是。燕红自己,娘死了不说,还有人硬出头算她娘的女婿,替丈母娘买棺材、办丧事,事情弄得不好收场了。燕红没法子只好剪了头发做尼姑,到杭州来投奔龚大少爷——” “慢一点,慢一点!”刘姑太太问说,“她既然做了尼姑,怎么又来投奔龚大少爷?是不是想留头发还俗,仍旧做龚家的姨太太?” “喏,误会就在这里!刘姑太太,连你都这样在想,就难怪龚家大少奶奶疑心了。”宋嫂放低了声音说,“他们大少奶奶我也见过一回,人不大说话,是个厉害角色,听燕红说要寻尼姑庵落脚,将计就计,把她送到一座白衣庵,叫那里的老师太做耳目,看住燕红,不要跟她们大少爷来往。燕红为这一点,心里不舒服,决意要离开白衣庵。” “宋嫂,”刘姑太太面色凝重地说,“照这样子,我就不便邀她来了。” 宋嫂亦已发觉自己的措辞欠妥,立即答说:“刘姑太太,你当是她要离开白衣庵,是为了跟龚大少爷来往方便?不是,不是!燕红倒真是看破红尘了,龚大少爷读书的人,也不会做那种没品行的事。如果说她有还俗的意思,那就叫龚大少爷另外找一处地方住好了,何必还要住庵?” “这话倒也是。不过,我不能不防。” “不要说刘姑太太要防,我也要防,相信不过的事,我随随便便来经手,不是害你刘姑太太?” “好了!既然你这样说,我相信你。不过,”刘姑太太沉吟了一会儿说,“我想还是要跟龚大少爷说明白。” “噢,”宋嫂问道,“预备怎么样说?” “当然也不能说不准龚大少爷上门,不过——” 刘姑太太觉得不易措辞,宋嫂却很明白,她连连点头:“我晓得了。偶尔来一来,规规矩矩谈谈天,不好败坏你的门风——” “不对,不对!”刘姑太太笑着摇手,“她又不是我的女儿,什么门风不门风?” “那么说,不好败坏刘氏家庵的清规?” “对,要这样说。还有,不能带她出去的。” “那还用得着说?能带出去,就是败坏清规。就是龚大少爷没有来,燕红一个人要出去,也是不许的。” “好了,只要做到这一点,我就没话说。”刘姑太太紧接着说,“既然她来同我做伴,我当她自己人一样,我吃啥,她吃啥,庵里她算半个主人,跟阿常她们不同的。” “阿常”便是那装束似道姑的长发姑娘,此外还有一个老佛婆,这都是按月拿工钱,受雇来服役的。刘姑太太的意思,燕红亦可指挥她们二人。 “刘姑太太待人厚道,也算燕红的福气。” “你不要这样说,人家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那,”宋嫂盘算了一下说,“你老人家先不要出去,我同龚大少爷谈过了来回复你。” “好!我在这里等你。” 当刘姑太太与宋嫂密谈时,龚定庵与燕红已悄悄计议停当。所以一见了宋嫂,他首先表示态度:“如果刘姑太太乐意结缘,最好不要客气,日长天久,不是三两天做客的事,食用开销,要定个数目。” “用不着!刘氏家庵有产业的,刘姑太太也是极大方、极厚道的人。不过,有句话,龚大少爷,我同你私下说一说。” “没有关系。”燕红接口说道,“就在这里说好了。” 宋嫂踌躇了一会儿说:“也好,我就直说了。龚大少爷,你来探望的时候,要记牢,家庵有家庵的清规。” “当然,她会守这里的清规,我更不能做无礼的事。还有呢?” “还有,就是,行动不大自由——” “我明白了,”燕红说道,“我要到哪儿去,一定要有个靠得住的人,跟我在一起。让我一个人出门,我还害怕呢!” 这就没话可说了。宋嫂将刘姑太太请了出来,彼此都非常高兴。但由初次见面,一转而为相伴终生,其间的变化太快,所以燕红与刘姑太太,心理上多少还有些格格不入之感,好在有宋嫂在中间作媒介,而燕红的事,龚定庵可以做一半的主,所以仍旧谈得很多也很深。 首先是燕红的用度,虽然刘姑太太表示一切都由她负担,但那一来燕红不免有寄人篱下之感,龚定庵更不愿无端受惠,他向宋嫂说道:“让刘姑太太独力撑持,我心里很不安,一定要有一个比较公平的、彼此分担的办法。” “这是情分。”宋嫂先站在刘姑太太这面说话,“情分是不能摆在秤盘上称的。” “话虽如此,刘姑太太总也不忍让她心里一直有个欠了人情债的负担在那里。” “这倒也是实话。”宋嫂便转过来帮这方面说话了,“刘姑太太,你老人家再想一想。” “叫我怎么说呢?真的,我实在是无从说起,莫非每个月要记账、算账,到了月底三一三十一分摊?麻烦都麻烦死了。” 宋嫂心想,三一三十一分摊,是叫谁去分摊?当然是“龚大少爷”,他不常在杭州,就算常在杭州,每个月上门去收款,似乎也是件很尴尬的事。 这样转着念头,倒有了一个计较,开口说道:“龚大少爷,我看这样子,你买它几十亩西湖田,请刘姑太太的经租账房一起去管。每年收几十担谷子,公用、客用的,都有了。” “不错,我原来也是这么想。”龚定庵说,“这件事就托你办了。” 宋嫂既惊且喜。“西湖田”因为有西湖水灌溉,是水旱不荒的上等良田,托她去办这件事,照“成三破二”的例规,一百两的产价有五两的中人钱。龚定庵要为燕红买西湖田,总得买五十亩,时价要值两三千两银子,中人钱便有一百多两,因而笑逐颜开地说:“龚大少爷,你让我赚一笔棺材本,我要叫阿狗给你老人家磕头。” “小事、小事!”龚定庵说,“你明天叫你儿子来看我,我先拿两百两银子给你做定钱。” “不忙,不忙!等看好了再说。” “我不必看,请刘姑太太做主。” “不,不!与我无关。” “既然住在一起,休戚相关,凡事我们商量着办。”燕红向龚定庵说,“你放心好了。” “悟师太这几句话说得好。”刘姑太太忽然看着龚定庵说,“女人总是女人,有些话是不便让你们听见的。定庵先生,请你随便逛一逛,看看房子有哪些地方要改要修。” “好,好!”龚定庵欣然起身,乐于回避。 于是刘姑太太先向宋嫂抛了一个眼色,示意她帮腔,然后握着燕红的手说:“悟师太,既然做了一家人,我年纪又比你大得多,我说错了话,你不要动气。” 这段开场白,便表示她说的话会不中听,燕红很沉着地答说:“刘姑太太,你说的话,当然是为大家好,我哪里会动气?而且日常相处哪里好为一两句话认真?”她觉得话中有语病,赶紧又补充:“我不是说刘姑太太你的话错了,我是说以后,如果我的话不对,请你原谅我是无心的。” “彼此都应该这样。”刘姑太太问道,“悟师太,你受过戒没有?” “还没有。” “那么,怎么倒有了法名了呢?” “当时——”燕红答说,“为情势所逼,表面上要把出了家的样子都摆出来。我师父慈悲,权宜处置,帮我过了一个难关。” “原来是一时从权。现在难关已经过了,你既然没有受过戒,只算居士,同我是一样的。何不把头发留起来?” “是啊!”宋嫂马上接口,“我也总是觉得都好,就可惜没有头发。” “刘姑太太,谢谢你的好意,我是绝不还俗的。” “你本来就在俗家,有啥俗好还?” 词锋犀利,燕红颇感威胁,同时心里亦有些彷徨,想来想去怎么样说都不合适,只好保持沉默。 “我晓得你对佛菩萨是很虔诚的,你尽管照样念经、吃斋,早晚拜佛做功课,就是一样,你把头发留起来。”刘姑太太又说,“你是读过书的,我是不认识多少字,说一句话或许比方得不大对,你不留头发,我总有一种‘非我族类’的想法,心里不是很舒服的。”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根本无法相处。燕红没有想到,马上面临一个抉择的局面,要住下来就得留发,否则,一切作罢。 那么,她不由得自问:刘姑太太是不是以此作为条件,甚至是威胁呢?如果事先说清楚是条件,已成事实,而有此要求,便成了威胁。这样转着念头,心里就不免反感。 在一旁冷眼观察的宋嫂看出气氛不大融洽,生恐变成僵局,便即说道:“刘姑太太,你是为悟师太好,不过悟师太也有悟师太的难处。一个女人家,说是剪了头发去做尼姑,这不是转个念头就做得到的事。既然这样子,今天也不能为了刘姑太太你一句话相劝,就把头发留起来。那一来,倒显得当初剪头发根本是多余的。好在日子长得很,慢慢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