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节
冯敬尧大声道:“笑话,我怕什么?我做过的事也从未后悔过。” 善祥挥手道:“莫要打断我,老衲可没兴趣听你的成年往事,对于老衲而言,你便是做过惊天动地的事情,入我佛门之后也不过是过眼烟云罢了。” 冯敬尧闭上嘴巴,心里却是怒气勃发,善祥的话戳中他的内心,若是他真的没有后悔,没有担惊受怕,没有耿耿于怀倒也罢了,可偏偏他有,而且随着岁数的增长,这种趋势越来越厉害。 “适才老衲说过,欲除心魔,先去心头悔、牵、惧诸般心结,而要除却心结,我佛中有一法事可为,便是忏悔法门?” 冯敬尧失笑道:“忏悔法门?” 善祥正色道:“你若觉得没必要,咱们今日到此为止,老衲该为你想的为你做的都已经想到做到,你自己不愿意,老衲也无办法。” 冯敬尧想了想道:“这能管用?” 善祥道:“是否有用,老衲早已说过,不能打包票。云:“南阎浮提众生,举心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犯错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知道有错还极力掩饰过非,覆藏罪恶,致使恶业不断滋蔓,而在生死苦海中头出头没、流转不息,这就是六道轮回的症结所在。要想远离如此过非,就需以修习忏悔法门来对治。” 冯敬尧脸色突变道:“你是何意?你是说我身负罪恶么?” 善祥淡然道:“罪过罪过,岂止是你,天下芸芸众生,莫不有罪,我等生于尘世轮回,便是来恕罪,你跟了我这么久,难道老衲没和你说过这些么?” 冯敬尧面色犹疑道:“忏悔法门?如何忏悔?” 善祥合十道:“此种法门简单易学,难的是虔诚之心而已,以罪业深浅论之,不过三种:一乃作法忏,此扶戒律,以明忏悔;此法可除却犯戒之罪业,二乃观相忏悔,此扶定法,以明忏悔;此法最为简单,但对你不太适合,因为那需要常年累月礼佛求瑞相反照;而第三种则是观无生忏悔,此扶慧法,以明忏悔,但此法所忏悔之罪非为实相,此罪业,不在内,不在外,不在中间,故知此罪,从本是空;对你也不适合。” 冯敬尧听得似懂非懂,无奈道:“你就说该怎么做吧。” 善祥点头道:“只取第一种,先布萨,之后老衲传你每晚礼佛诵读一遍,每半月一轮回,数轮之后,心结自结;若老衲估计无误的话,心结一解,罪业一除,心中魔障自消,从此如释重负,平安喜乐也。” 第三九六章布萨 冯老虎疑惑的道:“何为布萨?” 善祥道:“这是佛家用语,其实就是面对面的忏悔,有一对一,有一对四,一对十,乃至一对百,看你自己的想要面对多少人,老衲会替你安排。” 冯敬尧头摇的像拨浪鼓,心道:忏悔便罢了,说出心中的秘密倒也罢了,可是对这人说,老子可不干,这不是等于凭空给人捏了把柄么,这事断无可能。 “这布萨不做也罢。”冯老虎道。 善祥正色道:“阿弥陀佛,布萨乃是第一步,第一步不走,即便传你也是无用,你可要考虑清楚了。” 冯老虎想了想道:“可有变通之法,这布萨须得当着他人之面忏悔,我却不能习惯,将心事说与无干之人知晓,岂不是又增心事么。” 善祥一愣,旋即笑道:“原来你是担心这个,老衲知道你脸皮薄,早已为你考虑周全,对着无干之人你自然无法开口,不过这次给你安排的是一对一布萨,而且对的也不是庙中僧人,而是佛像;只不过难度稍大些,你须得有十足诚意,说的佛祖有显灵之兆,方可算过关。” 冯老虎道:“对着佛像么?这倒是可以,不过要让佛祖有显灵之象,这如何能够?这些佛像……” 冯敬尧忽然住口不言了,将‘这些佛像只是泥胎铸成,如何能听得懂我的忏悔。’这句话连着唾沫吞下肚去。 善祥道:“阿弥陀佛,心之所诚,佛祖自然有所感知,这一点何须你来cao心,老衲已经为你变通多次,你只需去照做便是,若是这都不能做到,老衲也无能为力了;老衲为你着想,是因为你我毕竟师徒一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心魔一日重似一日,若是你不愿,咱们还是照往日一般讲经学法,至于你这病症便不敢保证能有好转了。” 冯敬尧细细想了想道:“我要求在做布萨之时,整座佛殿不得有任何人出入,也不准有任何人偷听。” 善祥叹道:“你怎地如此多疑,此乃佛家法门,相当于佛家法场,谁去打搅你?便是老衲也退避三舍,因为一旦布下忏悔之坛,任何外人外物的进入都会打搅佛的倾听,谁又会去打搅你呢?” 冯敬尧道:“甚好,在何处做忏悔呢?” 善祥想了想道:“几处殿宇今日来往之人颇多,恐不适宜,禁止信众入内又不合佛门规矩,老衲觉得两处可适合,一是在我这禅房内,我可请一尊菩萨像来,设置香案让你在此;二是后的小佛,彼处原本就是我大明寺历代主持闭关苦修之所,里边清净的很,寺中弟子无一人敢逾越进内,这两处你选择哪一处呢?” 冯敬尧转了转眼珠子道:“还是高僧闭关的小佛为好,这里虽然也行,不过这是主持的住所,怕是来往请示的师兄弟们颇多,打搅了佛祖聆听。” 善祥故作犹豫道:“这个……确实有些道理,不过刚才老衲忘了说,后院小佛乃是我大明寺重地,本寺除了老衲无人有资格进入,你若是进入,恐不合规矩。” 冯敬尧皱眉道:“这要什么规矩?弟子又不是进去吃rou吃酒,有什么进不得的?” 善祥道:“话虽如此,但是这是寺庙留下来的规矩,老衲怎好打破?除非……” 冯敬尧犟脾气上来了,你不让我去,老子偏要去,哪有那么多规矩,不过是事到临头又想敲一笔竹杠罢了。 “除非奉献些礼佛之物谢罪,或许……”善祥果然期期艾艾的说道。 “好了好了,弟子立刻命人下山给你送三千石稻米来,这下总行了吧。”冯敬尧烦不胜烦,这老东西,每到关键时候便卖关子要东西,贪婪无度的品行跟自己其实差不了多少,若不是为了自己的病症,冯敬尧当即便要掀了桌子。 “如此便太好了,有了礼佛之物,佛祖当不会怪罪于老衲了,阿弥陀佛。”善祥的脸上皱纹笑的像菊花绽放,不住声的念佛。 冯敬尧恨不得掏出怀中铁蛋砸他个满脸开花,压抑住气恼道:“那么何时开始呢?” 善祥道:“嗯……礼佛之物送上山之后,老衲才敢带你去小佛中。” 善祥不见兔子不撒鹰,冯敬尧倒也爽快,起身道:“弟子这便去叫人送粮食上来,你同我一起去大殿外等候便是。” 善祥道:“你先去,老衲准备一番随后便来。” 冯敬尧道:“准备什么?” 善祥道:“小佛之香烛器皿均老衲亲自动手,他人不能染指,老衲帮你稍加预备,稍后你入佛中可用之。” 冯敬尧受不了这么多的怪规矩了,只得独自出了禅房,往前边走去。 善祥在窗户缝隙里看着冯敬尧的身影转过弯去,直至不见,这才咳嗽一声念了声佛,禅房的木床吱呀呀一阵乱响,一侧的挡板被从里边推开,苏锦满头尘土的从木床的暗格中爬了出来,嘴里呸呸呸连吐,伸手胡乱拍打着身上的尘土,拍的禅房内飞灰纷舞,呛得善祥直皱眉头。 “大师好口才,硬生生将这个家伙给说服了。”苏锦龇着整齐的白牙笑道。 “阿弥陀佛,专使大人,你可害苦老衲了,老衲这一辈子也没说过这么多的诳语,佛祖定然要怪罪老衲了。”善祥愁眉苦脸的嘟囔道。 苏锦哈哈笑道:“怎地还说这种话,你这是在做大功德之事,只要我拿了证据,将扬州府的一干贪官污吏连根拔起,这便是救了数十万百姓于水火之中,到时候佛祖高兴还来不及呢,还说什么怪罪。” “阿弥陀佛,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用了,但请专使大人记得你答应之事。” 苏锦呵呵一乐凑近善祥的耳边道:“放心吧,我说话算话,还有,你在床格子里藏得那一盒子银锭我也不会告诉别人的。”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善祥又惊又气,只能连声的念佛,这家伙硬是赖在自己的禅房中一夜,想出这么个让冯敬尧忏悔的办法要他危言耸听夸大冯敬尧的病症,逼得他自己忏悔,办法是个好办法,但是对于自己而言,信口胡诌出那么多的佛门道道来,可是费劲了心思,万一露馅,引起冯敬尧的怀疑,冯敬尧定然会立刻撤了修建庙宇的资金,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好了,万事具备,我要去小佛了,你说的那佛是中空能容得下去几个人?” “几个人?”善祥睁大眼睛道:“你进去都嫌挤得慌,佛像中空原是佛像塑好之后塞入手抄经文法器开光之用,你以为是藏人的么?” “这……岂不是只能我一个人进去么?那厮……”苏锦心里有些发寒,一旦被冯敬尧察觉,自己和他一对一,那是死的不能再死的事情。 “大人,老衲爱莫能助了。”善祥面无表情,他知道苏锦是怕了。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苏锦忽然大义凛然的说出佛家的至理名言,神情也甚是果决,倒让善祥有些感动,想想也是,这位苏专使确实是为了扬州百姓,而非闹着玩,这份担当便足以教人敬佩了。 “苏专使,随老衲来吧,你那三位伴当和普济照过面,便不要在寺中晃荡了。” 苏锦道:“放心,他们几个已经被我打发到你的寺庙后院菜园子里晒太阳去了,冯老虎决计见不到他们。” 善祥不在说话,带着苏锦一路往北,七万八绕的来到寺庙最北端的一处院落,一间石头砌成的小石室孤零零的矗立子啊那里。 善祥挥退几名在附近忙活的小和尚,掏出钥匙打开木门,对苏锦道:“大人请进吧,最多半个时辰,普济便要进来了,你要赶紧藏好,到了这里,老衲该为你做的便都做了,剩下来能不能成功便靠你自己了。” 苏锦拱手道:“老主持费心了,感谢的话我也不说了,事情成功之后必有回报。” 善祥念了声佛,静等苏锦入内,苏锦却没迈步,伸手从怀中掏出几根檀香来,递给善祥道:“把这几根檀香混在香烛中带进来。” 善祥道:“这是什么香?” 苏锦挤了挤眼微微一笑,转身跨入黑洞洞的小佛;善祥大翻白眼,这个小混蛋,哪里像个当官的,所用的手段全是这些江湖上的肮脏伎俩,不用说,这几根檀香也是迷香之类的东西了。 事已至此,也无力和他争辩,善祥伸手将木门带上锁死,急匆匆赶往前殿,寻冯敬尧去了。 第三九七章佛肚有耳 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苏锦两眼一抹黑,一时之间双眼不见物,过了好一会,才慢慢恢复视力,借着门缝中投射进来的些许光亮,这才看清里边的情状。 苏锦一抬眼,吓了一跳,迎面便是一座佛像高约五六尺端坐莲花台上,双手捏着法诀阴森森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暗淡的光线中,人立于这逼仄的小屋内,眼前是一尊大佛居高临下,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压迫感。 虽然知道这只是泥塑木胎,但是苏锦还是合十摆了两拜,口里嘀咕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佛祖保佑,今日将有得罪,乞勿怪罪,他日定来进香拜祭。” 苏锦往四边打量了一番,发现旁边用屏风隔起来一小块地方,探头一瞧,屏风内放着一张小床,上面素白的被褥木枕齐全,想必是闭关之时在此睡眠。 苏锦松了口气,坐在佛像前的蒲团上,伸手从怀中掏出两块软布,从面前的香案上拿起茶壶来摇了摇,听到咣咣的水声,于是揭开壶盖,将布条一股脑儿塞进壶里浸湿,卷吧卷吧塞进鼻孔里,这才起身爬上香案,踮起脚尖跟佛像面对面对视了一番,这才小心翼翼的移开佛像身侧的布幔,双脚踩在佛像大腿根上,转着身子贴着佛像与墙壁之间的缝隙移到佛像背后。 佛像背后又一块没有上彩的土黄色的地方,苏锦知道,那便是中空的入口了,身后轻轻一推,原来只是一块土黄色的布帘而已。 苏锦试了试,这洞口太小,头都进不去,这下可急坏了,善祥居然不知道这洞口只有大茶碗大小,这老和尚简直是在拿自己开玩笑。 苏锦想了想,道一声:“得罪了!”伸手抓住洞口边缘,用力一掰,就听‘呼啦啦、稀里哗啦’一阵乱响,一阵尘土飞扬,手中抓着两大块泥土,再看洞口,已经变得极不规则,一道大裂缝都快蔓延到佛像肋部了,泥土不断的往下掉,顿时吓得满头大汗,忙静立不动。 带灰尘落尽,苏锦已经是满身尘土了,当下小心翼翼的试了试洞口,发现大了许多,也幸好自己身子削瘦,要是个胖子,今天可就彻底玩完了,这佛像可经不起再掏肠挖肚,再来一次,怕就要彻底塌了。 苏锦缩着头和肩膀钻进佛像腹内,脚下中空,毫无着力之处,只得叉着脚顶在两边的凹凸处,慢慢的移动,终于找到了一处较大的突出部位,将屁股挨在哪里,算是舒坦了些,放下脚来,脚下沙沙作声,似是纸张之声,伸手一摸,原来佛像肚子里全是书。 拿起一本来,凑在眼前细细辨认,只见书封面上是手写的红彤彤的三个大字,翻开书本,里边密密麻麻全是小楷书写的血红色的小字,苏锦拔出闭塞,想透透气,手上经书发出一股血腥之气,中人欲呕;苏锦吓得赶紧伸手扔下,拍着胸口呼呼喘气,一缕血腥之气萦绕鼻端,赶紧将两个湿布团塞在鼻孔里。 这些都是不知道是哪位虔诚的信徒用鲜血做墨抄写成的经书,佛像开光之时,统统塞进肚子里,难怪大家都要拜佛,肚子里有这么多经书,当然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了。 正胡思乱想间,就听门外脚步声响,善祥的声音传来:“普济,便是这里了,这便是历代主持闭关圆寂之处,老衲为你开门。” 苏锦一愣,暗叫晦气,这老货可没说这里是老和尚们圆寂的地方,难怪阴森恐怖,跟外边仿佛两个世界,看来这老和尚也不是省油的灯,说话都是说一半留一半,说了佛像中空,却不说洞口进不去人,说了这里是闭关之所,却不说这里也是死了好多和尚的死人屋子,总之不老实,大大的不老实。 门锁咔咔作响,屋门被推开,一轻一重两个足音走了进来,忽然间脚步声停止,就听冯老虎的声音道:“这里……这里怎么是这幅摸样?全是灰尘,你看看,还有大块的灰石。” 善祥傻眼了,忽然想起佛像后背上的孔太小,那小子定然强行掰开了佛像后背钻了进去,这才弄得一片狼藉,善祥咬牙切齿恨不得冲过去将这小子从佛像肚子里给揪出来,一时之误,现在几乎连佛像都给他弄塌了。 “师父,你怎么了?”冯敬尧奇怪的问道。 善祥回过神来,忙道:“无妨无妨,哎,年久失修,屋顶沙石乱落,一旦有猫鼠从房顶上经过,便簌簌往下掉灰石,老衲无能,让我佛遭受泥灰之染,罪过啊罪过。” 冯敬尧心道:“又你娘的哭穷,又打算敲爷一竹杠么?”打定主意不接口了。 苏锦知道善祥在绕着弯子骂自己是猫鼠之辈,心道:谁叫你个老东西不考虑周全,我没弄塌了这佛像便是你的造化了。 善祥用袍袖将香案上的灰尘惮去,将带来的香烛供物一一摆上,转身道:“普济,你真的不需要为师在场么?” 冯敬尧道:“当然不用,你可以走了。” 善祥道:“先点上蜡烛,再进香三柱,然后便可开始了,每忏悔一件,便需磕头上香,直到佛祖有灵示,便大功告成了。” 冯敬尧道:“什么灵示?我如何知道他有什么灵示?” 善祥想了想道:“灵示千奇百怪,师父也不知道会有什么灵示,或是异响,或是异香,或者佛像流泪,或者佛像叹息,均是灵示,你留意便是。” 冯敬尧道:“那要是没有灵示,便当如何?难道我一直呆在这里么?” 善祥道:“必有,除非你有所隐瞒,也不必大小事全告诉佛祖,譬如你饮食荤腥,这也是罪过,但却不必跟佛祖说了,只说你个人担心害怕或者后悔之事便是。” 冯敬尧无奈道:“那好吧,我便试试。” 苏锦暗挑大指,善祥是在替自己打掩护,什么佛祖显灵会有异响异香,分明就是怕自己发出声音引起怀疑,或者是那几根迷香的香味不同,被冯敬尧察觉,苏锦忽然明白善祥的高明之处了,冯敬尧是老江湖了,自己这等下三滥的手段在冯敬尧面前怕是小儿科,迷香一点起,他的鼻子恐怕就要闻出来,若不拿异香作为铺垫,冯敬尧怕是立刻便要察觉,只有先入为主,麻痹他的警惕,才有可能奏效。 姜还是老的辣啊,这老和尚看上去一团和气,还相当的贪财,实际上却是相当的有算计,苏锦甚至都怀疑,他原本就知道冯敬尧是什么人,而是故意装作不知道,收了他为徒,换来大笔钱银,修葺寺庙,改善生计了。 “阿弥陀佛,老衲走了,你好自为之吧。”善祥一语双关的道。 “师父慢走,若有灵示我便去告诉你。” “也好,老衲在前面禅房歇息,若有灵示可差园中种菜沙弥去叫老衲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