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节
李隆基笑道:“能有今日之局面,确实非一日之功,然卿二人实为集大成者,功劳亦大。嗯,天下岁断死五十人,实为宰相燮理、大理官平允之功。可封李卿为晋国公、牛卿为邠国公,刑部及大理寺各赐彩绢二千匹。” 李林甫一日之间既得厚赏,又成为国公之身,其心中由是满溢幸福。 进入立秋之后,天气逐渐变得宜人起来。转眼进入了八月,有关衙署早将“千秋节”的诸物备齐,到了八月初五那日,李隆基驾临“花萼相辉楼”,群臣上万寿,王公戚里进金镜绶带,以祝贺皇帝五十六岁的寿辰。 每年的“千秋节”庆典仪式大致相同,李隆基先是接受群臣、王公的祝贺及礼物,然后赐宴,最后举行以此节为内容的诗会。是年为开元二十八年,屈指算来,李隆基自先天元年登上皇帝位,至今已有二十九个年头。遥想自己登基时的艰难及山河的凋敝,再观今日天下似花团之锦簇,李隆基认为自己的作为可以告慰列祖列宗,心中就满溢得意之情。 整个仪式充满着喜庆气氛,并依照程式平稳而行,唯寿王李瑁携妃前来进献宝镜称贺时,李隆基心中不由得大震。 李瑁及杨玉环依序祝寿,他们到了李隆基面前双双下拜,李隆基唤其平身,由此得睹杨玉环之芳颜。 记得他们新婚之时,杨玉环生得若风摆杨柳,其模样虽艳丽不可方物,毕竟失于瘦弱,李隆基后宫佳丽众多,对如此容貌并未太在意。不料一晃数年,杨玉环的身子变得丰腴起来,其举手投足之间由此增添了一份雍容华贵的风度,容貌间多了一份顾盼自如的媚态,再观其露在外面的手臂,显得珠圆玉润,皮肤犹如凝脂一般。 李隆基还在愣怔的时候,李瑁夫妇已在典礼官的指引下退下,后来诸王再来拜寿,李隆基在那里沉思,竟然忘记了唤其平身。还是身边的高力士识机,出声让跪拜者离去,如此使仪式依序进行。 从那日起李隆基开始若有所思。 高力士近来也替皇帝犯愁,连续九日,皇帝不许唤侍寝之人,也就不用再去兴庆殿,仅在勤政楼中阅读一些奏章,或者翻阅《六典》及《大唐开元礼》,困意上来后方独自就寝。 高力士深明李隆基的性子,知道他身边断断不能无女人侍候。皇帝今年五十六岁,房事固然不能太频,然九日不唤人侍寝,也着实奇怪。 自从武惠妃逝后,李隆基没有相对固定的女人为伴。他往往兴之所至随便点来一人,或者施蝶选美,或者拈阄取人,种种花样翻新,不可胜记。某日,高力士从莆田选来名为江采萍的女子,此女温婉貌美,又好诗书,颇有太宗皇帝的徐惠妃之风。李隆基见而宠之,令其随侍身边数月之久。此女最爱梅花,宫中之人多呼其为“梅妃”。到了最后,估计李隆基有些烦了,忽然不肯亲近“梅妃”,也不肯再出花样选人,甚至让高力士替自己定夺。 他现在竟然独寝,可见其厌烦之情日渐加剧,不料竟然如斯。 若说李隆基从此对女人失去了兴趣,高力士绝对不会相信。他知道,皇帝之所以如此,缘于他尚未找到自己可意的人儿。然而,这个可意的人儿到底在何方呢?高力士一筹莫展,只好暗暗犯愁。 深秋的凉意透过窗棂漫入殿内,令殿内摆放的数盆菊花散出了阵阵幽香。李隆基斜躺在胡床之上,借着灯光阅读《婆罗门曲》之曲谱。 《婆罗门曲》系天竺之乐,经由西域商人辗转传入京中,近日刚由李龟年献上。李隆基阅之,竟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已暗自揣摩多日。 刚刚过去的中秋节之夜,李隆基邀来道士罗公远入“花萼相辉楼”一起赏月。他们相对坐于露台之上,天上的一轮圆月当头,泻下的银光使周围景物清晰可辨,李隆基一面赏景,一面聆听罗公远宣讲道家的至理。 自从高祖皇帝将老子奉为皇家先祖,并追封为“玄元皇帝”,道教一跃成为国教,其地位凌于佛家之上。到了开元时代,道家的地位依然无法撼动。某一日,李隆基根据自己的梦幻,派人到楼观山间找到一张老子像,当即将之迎奉于兴庆宫之内。此后,李隆基召来所有高手画师,令他们依此像摩画老子真容,将之分置诸州道观之中。由此一来,天下处处皆有老子画像,可见老子及道教受尊崇的程度之高。 老子之《道德经》五千言,其中的道理写得含蓄空明兼简略意深,所以其日后弟子有一部分就归入了以木剑灵符作法的一类,他们莫测高深,将自己扮成神人一般。罗公远显然就有这种本事,他说的那些话令李隆基浮想联翩,脑中幻想无限,是夜入睡之后,李隆基又很快进入梦中,继续白日的这些幻想。 蒙眬之中,李隆基似被罗公远引领至月宫之中。他们到了一个名为“广寒宫”的所在,入门之后就见到一株高耸的桂树,其下有一人手持利斧在那里奋力猛砍,奈何此树遇砍即合,此人只有在这里空费力气。 李隆基问罗公远道:“这吴刚到底犯了什么事儿?日日在这里砍树不已,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相传吴刚为汉朝西河人,曾随仙人修道成仙,不料入天界之后犯了天条,就被贬到月宫,日日干这种徒劳无功之事,以示惩罚。 罗公远笑道:“陛下,天机不可泄露。”罗公远凡夫俗子,他岂能知道吴刚的命运为何?他这样说话,还是想故弄玄虚。 忽闻香风阵阵,乐声缭绕,素爱乐律的李隆基急忙寻至有声处。就见居中的宫殿高台上,一群婀娜多姿的仙女,正随着音律翩翩起舞,其音为天籁之音,其舞则是人间绝无,令李隆基看得听得有些痴了。 李隆基今日来到广寒宫,最大的心愿就是见一见美貌的嫦娥。美妙的乐舞令他暂时驻足下来,然心有不甘,眼神犹在四处打量搜寻嫦娥的踪迹。 嫦娥不知躲在何处,李隆基四处搜寻不见,心中不免有极大的遗憾。如此一分心,竟然又误了李隆基的一件大事。 李隆基观此乐舞实在美妙无比,就向身边未舞仙女打探此曲何名,那仙女微笑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识,可名为《霓裳羽衣舞曲》。” 李隆基向为不服输的性子,他得闻“人间不识”的言语,就凭借着自己的记忆要生生将此曲舞记下。他暗自想道,自己只要将乐谱记下,再观舞蹈之大致模样,回宫后依样敷演,如何就“只应天上有了”? 待李隆基梦醒之后,才发现自己所记曲谱仅有一半。另一半之所以遗忘,自是因为李隆基多思嫦娥的缘故。 李隆基这日观罢《婆罗门曲》,觉得此曲韵律与梦中丢失的那一半曲谱大致相似,不禁龙颜大悦,就在那里琢磨将所记月宫曲谱与《婆罗门曲》相合。人间的《霓裳羽衣舞曲》就此完成,李隆基决定翌日就入梨园令乐工、伶人们照此敷演一番。 高力士看到皇帝脸上露出了笑意,知道他已想定了心思,遂趋前两步轻声说道:“陛下,夜已深,似应安歇了。” 李隆基因为成就了一曲好乐谱,心中大为亢奋,此时并无睡意,笑道:“高将军,我现如今能安然而卧吗?” 高力士会错了意思,还以为皇帝的话中有某种暗示,遂忙道:“小武妃正候在殿外,就让她入殿侍寝如何?” 李隆基闻言叹息一声,说道:“人言高将军最识我心意,其实未必。我刚才因观乐谱生出一些喜好之心,你又拿这种事儿来烦我。唉,你让她回去吧。” 高力士惶恐地答道:“臣知罪。”然后走至门前,吩咐宫女引武贤仪离去。 李隆基起身来到案前,提笔将自己心中刚才想到的曲谱变化处记录下来。月宫之曲与《婆罗门曲》糅合一起,并非生硬地叠合在一起即可,其中还要依李隆基的心意增删取舍,韵律变化处更要细加琢磨,以使整首曲子圆通如意。 高力士刚才的殷勤惹来皇帝的责怪,他现在只有侍立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李隆基将刚才心中所思以曲谱的方式都记录下来,待他日再加润色,整个曲谱大模样可成,就可令人边演舞边完善。李隆基此时心中忽然又晃过梦中月宫仙女的领舞之人,心中大起感慨:“此曲只应天上有,这些仙女眼见是难来人间了。” 他于是扭头问高力士道:“嗯,听说寿王妃善舞能歌,果然如此吗?” 高力士想不到皇帝会忽然提到寿王妃,一时不明其心意,遂小心翼翼答道:“臣也听过此类传言,惜未见过,则无能知悉寿王妃歌舞之技。” 李隆基此时忆起“千秋节”时寿王夫妇到自己面前拜寿的情景,想起那杨玉环婀娜身姿及雪肤玉颜,他今日思来恍若昨日,就自言自语道:“此曲舞领舞之人非寻常歌伎能领,那纤尘无染又旷达高贵的模样,也只有她能够担当了。” 高力士不知李隆基所言何意,生怕又会错了念头,就不敢贸然插嘴。 李隆基又思索了一会儿,吩咐道:“听说寿王宅中晚间常有歌舞,你明日就入寿王宅,替我看看寿王妃的歌舞之技。” 高力士躬身答应。 李隆基又道:“你入了寿王宅,不许言说奉旨而行。总而言之,你须寻个自身理由,动静不得太大。” 高力士第二日晚间果然入了寿王宅,对李瑁言说自己听闻这里的乐舞不错,想来开眼一回。李瑁自从母亲逝后,已渐渐感到自己被父皇遗忘,今日父皇的第一宠臣入宅,他当然小心巴结。杨玉环得李瑁殷殷嘱咐,遂精选曲谱,自己亲自下场,或歌或舞,果然妙绝。 高力士回宫后绘声绘色说了杨玉环的歌舞之技,最后说道:“臣观寿王妃歌舞之时,忽然忆起赵丽妃歌舞的情景,她们确实有些相似。若论舞姿雍容华贵一节,寿王妃似要胜过赵丽妃。” 李隆基沉吟不言。 其实高力士观看杨玉环歌舞之时,其心中油然晃出赵丽妃的模样。那一时刻,他惕然惊觉:皇帝关注寿王妃,其意真的限于歌舞之技吗?他再将赵丽妃和武惠妃的事儿想过一遍,愈觉此事意味深长。 皇帝在潞州初识赵丽妃,正是他失意彷徨的时候,其身边有了一个能歌善舞的妙人儿为伴,即可带来许多欢乐;及至开元之初,皇帝励精图治,将玩乐之事弃置一边,赵丽妃再想以歌舞取悦皇帝,终无机会。当此之时,年轻貌美兼聪颖无比的武惠儿闯入皇帝的视线之中,她除了与皇帝共行鱼水之乐以外,还可以谈古论今,与皇帝有许多共同的话题。 眼前天下丰饶,朝中大事皆处置得妥妥帖帖,皇帝的心绪由此松弛下来。他这一段时日览尽后宫之人,可惜无得选之人,他是否还想觅得一个如赵丽妃那样少有心机且歌舞俱佳的妙人儿呢? 高力士有了这样的心思,他一面观看台上杨玉环翩翩而舞,一面想了许多相关的事儿。 李隆基终于开口道:“哦,看来传言非虚嘛。高将军,我这些日子成就一曲《霓裳羽衣舞曲》,可谓殚精竭虑,其领舞之人最为关键。若依你所言,这个杨玉环倒是合适人儿。” 高力士此前就想过,皇帝若以歌舞之名将杨玉环召入宫中,实为不妥。为免惹物议,须耐心想出妥善法儿缓缓为之。他此时心中已有计较,然碍于皇帝之颜面也不能明说,遂婉转说道:“寿王妃实为领舞之不二人选,只是她贵为寿王之妃,让她入宫领舞只怕有些不妥。” “嗯,如何不妥了?” “寿王妃为正五品之秩,若让她混迹于歌伎之中,恐于礼不合。” 李隆基闻言面现焦虑之色,斥道:“胡说,朕好不容易有了一件可乐之事,岂能以礼相阻?高将军,悄悄将相关人员集于一起,让他们为朕演练一回即可,哪儿顾得了如此多的繁文缛节?” 高力士看到皇帝有些气急败坏的模样,更加证实了自己此前的猜测,心中于是不无得意。他故作思索之状,缓缓说道:“陛下,臣有一个主意,既无碍陛下兴致,又免外人物议。” “嗯,你有何主意?” “每年十月,陛下例带百官及诸王、命妇入温泉宫避寒。时辰很快进入十月,待入温泉宫之后,陛下密召寿王妃演舞,如此可以两遂其便。届时再由臣向寿王叙说详细,即可无声无息。” 李隆基仰头思索了一遍,觉得高力士此计可谓无懈可击,遂颔首同意。事儿至此妥善解决,李隆基的心间一阵轻松,并涌出阵阵期待欣喜之意,倦意也同时涌上来,他于是安然而睡。 骊山脚下的温泉有治疗疾病、祛除风寒的妙用,汉代以来,诸朝多在这里设立离宫。贞观十八年,太宗皇帝令将作大匠阎立德在周、隋离宫的基础上营建新殿。此后历朝经常修缮,其规模并无大动。 李隆基于开元之初入此宫赋诗曰:“桂殿与山连,兰汤涌自然。阴崖含秀色,温泉吐潺湲。绩为蠲邪著,功因养正宜。愿言将亿兆,同此共昌延。” 李隆基此时心系天下,雅不愿独享此汤,该诗序中说道:“惟此温泉,是称愈疾。岂予独受其福,思与兆人共之。乘暇巡游,乃言其志。”表达了他愿与民同乐和君臣同乐的胸怀。温泉宫中设有各类馆室,各色人众须依贵贱程度入相应的汤池而沐,其中确实设有供庶民沐浴的大汤池,只是庶民百姓是否能入池而沐,也就不得而知了。 然百官、内外命妇、诸王等人随皇帝前来沐浴,这倒是不争的事实。近年以来,每至十月,李隆基都要带人来这里住上十日左右,其目的在于躲避初寒,兼而沐浴健身。到了这些日子,皇帝和百官一面享受沐浴之乐,一面处置政务,大唐的国都就从长安移到这骊山脚下。 皇子与皇孙皆居于宫东侧的一片住房里,与长安的“十王宅”与“百孙院”相比,这里显得过于狭窄。 李瑁与杨玉环进入了自己的居所,刚刚安顿好,高力士即不期而入。 诸王随皇帝入温泉宫沐浴,此为皇帝的恩赐,且居所狭小,李瑁不过携杨玉环和二位媵人来此,不可能将所有家人带来。 李瑁看到高力士未带随从,仅一人来此,微觉诧异。那高力士虽是李隆基宠臣,又是宫内太监之首,到了李瑁面前,毕竟是奴才的身份,其礼数依规矩而行。李瑁自从母亲逝后,渐渐知道自己再无相护之人,见了外人更加谦逊,高力士礼数虽齐,他也不敢怠慢,急忙殷殷相迎,屏退左右,将高力士引至座上,然后拱手问道:“阿翁一路鞍马劳顿,如此不辞辛苦来此,有何见教?” 高力士现在地位尊崇,皇室之人见了他异常尊敬。自太子李瑛开始至现太子李亨,见了他皆呼之为“二兄”(高力士家中兄弟排行第二),诸王公主见了他则呼之为“阿翁”,至于驸马一辈则呼之为“爷”,可谓敬重不怠。 高力士看到无闲人在侧,暗赞寿王还算乖觉,遂说道:“咱家来此,即是有事向寿王求请了。” “阿翁怎能如此说话?阿翁有令,自当吩咐。再说了,阿翁神通广大,天下殊无难事。” 高力士叹了一声道:“按说并非难事,却是咱家失于计较了。圣上近日来新成一曲,正好入温泉宫敷演,咱家这几日忙昏了头,偏将携带乐工伶人的事儿忘在脑后。圣上在路上问起此事,咱家方才知道犯了大错。” 李瑁道:“此去京城不远,可快马使人去招即可。” “唉,圣上的性子,那是决计等待不及的。圣上新成一曲,正为兴奋之时,若无人敷演,定会气馁不已。寿王知道,自贞顺皇后逝去,圣上一直提不起兴致来,若为此气馁,则是咱家的罪过了。” 李瑁大起同情之意,急忙说道:“是啊,父皇龙体最为重要。阿翁智计百出,说什么也要想个法儿渡过此关。” 高力士微笑道:“咱家愁绪无计之时,忽然忆起那日入寿王宅观乐舞的情景。寿王妃能歌善舞,其歌舞之技胜于那些伶人。若能使寿王妃助圣上敷演新曲,相信能解此燃眉之急。”高力士说完,起身拱手向李瑁施礼道,“说不得,只好请寿王救难咱家了。” 李瑁急忙起身,将高力士劝回座位,说道:“阿翁怎能如此说话?孝敬父皇,实为儿子们的本分。让内人去助父皇敷演新曲,实为小事一桩,且为孝敬本分,阿翁何来如此客套之语呢?” 高力士凝视李瑁,说道:“如此说来,寿王答应咱家了?”高力士已大致摸准李隆基的心意,他又知杨玉环的容貌风度,知道杨玉环从此入宫之后,恐怕再难回到寿王宅了。高力士其实为宅心仁厚之人,心想自己为悦圣颜,不惜编排故事来诱此懵懂之人,心中就晃过了一丝不安。 李瑁笑道:“阿翁现在就可携内人入宫,我岂敢拦阻?” 高力士心中虽不安,又觉得此事重大,务必向李瑁叙说轻重,以使他不得轻易对外人泄露杨玉环的行踪。他先是说道:“现在就不必了。这里离宫门不远,过上半个时辰,请寿王知会寿王妃,让她独自到宫门前,咱家自会派人在那里迎候。” 李瑁看到高力士如此郑重,心中微微生疑,又不敢问询,只好随便应了一声。 高力士瞧出了李瑁的迟疑之色,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于是微微一笑,郑重说道:“寿王啊,圣上与寿王妃毕竟为翁媳,他们在一起演舞,若被闲人瞧见,说不定鼓舌播非。寿王,此事还要隐秘一些最好。” 李瑁连声称是。 李林甫到了温泉宫稍事休息,即入宫请见李隆基。 李隆基此时正斜倚在胡床之上闭目养神,心中正憧憬着与杨玉环相会的情景。闻听李林甫来见,他知道李林甫行事一丝不苟,这会儿入见定有要事相告。 李林甫携来一道拟发制书,其中为授任五品以上官员的人员名单。李隆基接过此书,稍稍在胡床上欠了欠身,然后快速扫了一眼。 李林甫说道:“还是行在路上之时,吏部方将此名单拟好。臣不敢耽搁,只好前来扰动陛下了。” 李隆基自胡床上起身,走至案前索笔署令了此书,然后将之递给李林甫。 李林甫微觉诧异,说道:“陛下,其中人员甚多,陛下似应一一瞧过,如此匆匆即署令,何其速也,万一其中有不妥当之处呢?” 李隆基笑道:“李卿任中书令以来,行事谨慎,皆依格令而行,难有逾越之处。朕以为自开元之初历任宰相,李卿最令人放心。譬如授任一节,以姚崇、张说之贤,他们犹有私心,而李卿坚持循资格授任,不管亲疏远近皆以格令待之,遂使天下官吏,皆称李卿公平公正啊。” “谢陛下夸赞,臣依本分行事,不敢妄自居功。” 李隆基取得天下大治的一个根本原因,在于使用宰相的分寸上把握甚好。他先是针对时弊选出良相,然后给予充分大的权力使其专任,为防宰相任期过长后容易懈怠及结党,李隆基往往以三年为限设置宰相任期。李林甫自开元二十四年十一月任中书令,至今已四年有余。李隆基觉得他行事谨慎,绝无野心,将朝廷政务处置得井井有条,实在顺手无比,从未动过宰相易人的心思。 李隆基又说道:“今后如此等循资格或循格令的文书,皆由李卿处置即可,就不用找朕署令了。” “陛下不可。朝廷自有规矩,天子之事若让臣下代理,即为逾制,臣万万不敢奉旨。” 李隆基摇摇头,叹道:“李卿啊,你若与张说相比,就失于变通了。朕今年五十六岁,精力大不如前,岂能如年轻之时事必躬亲?你多替朕办些事儿,朕实慰藉无比,又如何能说你逾制了?” 李林甫只好含糊地答应了一声。 李隆基忽然想起了一事,吩咐道:“呵呵,你循资格选官,确实阻碍了一些人的晋身之路。那太子妃之兄韦坚若循资格,大约还要数年升为五品秩吧?嗯,你就在此书中补叙一回,授韦坚为五品职吧。” “陛下大约是从太子之请吧。既有陛下特旨,那是不必以资格为限的。”李林甫认为韦坚被皇帝重用,定是太子在旁说项,心中就惕然惊觉,于是有了现在看似淡然的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