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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像厅

    图书室白天开放,晚上关闭。袁秋华既有图书室的钥匙,也有办公室的钥匙,文化站相当于第二个家,但她没有录像厅的钥匙。

    八叔公决不允许她踏进录像厅三步,因为门上贴着醒目提示:看录像是成年人的专利,未满十八岁者严禁入内观赏。从海报可以知道放什么片,《精武门》,〈上海滩十三太保〉,〈马永贞〉,《陈真》,〈玉面飞狐〉,〈窗外〉,《霍东阁》,〈江山美人〉,〈七十二家房客〉,《再上虎山行》,〈万古流芳〉,《东方旭》,〈北地胭脂〉,〈无名英雄〉,〈金瓶双艳〉,《少林方世玉》,〈三笑姻缘〉,《南北少林》,〈碧云天〉,《木棉袈裟》,〈追女仔〉,《铁汉浪子》,〈千王斗千霸〉,《自古英雄出少年》,〈鬼打鬼〉,〈难兄难弟〉,〈省港旗兵〉,《东方不败》,《大刀王五》,《小李飞刀》《鹰爪功与螳螂拳》,〈射雕英雄传〉,《鹰爪铁布衫》等。

    可袁秋华经常看见王子安和他的狐朋狗友,进出录像厅,提着啤酒,拎着下酒菜,猪头rou,猪耳朵,腊肠,炒花生,炸蚕豆,叨着烟,一副浪荡公子哥的作派。八叔公上楼,小声骂一句,“饿不死的野杂种!”。他们占一角,大呼小叫,讲脏话,划拳喝酒,乱吆喝,随地吐痰,扔残渣,一个个喝得酩酊大醉,身子晃悠,高一脚,低一脚,腿脚纠绊,走路踉跄,不是踩人,就是撞门,踩了人,还要瞪眼,骂人,撞了门,还要摔门,踹门。东倒西歪横走街头,扶墙小便,拿路人开玩笑,追着女孩子吓唬,脱男伢裤子,见别个哭哭啼啼,逃奔躲避,反倒手舞足蹈,哈哈大笑。遇到较真还手的,打抱不平的,叫骂,耍狠,吵架,斗勇,打闹,争雄,甚至打群架。

    袁秋华想看录像,向八叔公提出抗议。

    八叔公说:雪莱和拜伦,曹禺和张爱玲,二十出头就成名了,你怎么不跟优秀的比?偏要学坏东西的恶习,故意气我啊!今天把《诗经》通读一遍,背不出十篇,不能回家。

    袁秋华看见王子安进出录像厅,王子安自然也打听出袁秋华在楼上补课。八叔公下楼去换录像带,王子安便溜上楼来偷瞄袁秋华朗读古文。

    八叔公返回,一拍他后脑勺:贼小子哎,不去看录像,跑楼上干嘛?莫不是掂记桌上的文房四宝吧?甭偷,顺去你也不会用!

    王子安讪笑:我也想学古文哩,能不能收我为徒呀?补课费喽,镇长不会少你一分。

    八叔公说:狗仗人势呢,哎哟,小屁孩倒学会狐假虎威了唷,我倒看了你啊!小瑛,过来,告诫他,我收过你一分钱没有?

    袁秋华说:谈钱,市侩,就俗不可耐咧。当然没有,也绝对不会。

    八叔公说:臭小子,听清楚没?遇到璞玉,咱宁愿倒贴,碰到朽木,咱万金不出手。

    王子安说:我可以说自己胖又丑,矮又懒,没追求不上进,可我听不得别人说,我这样子,关你屁事?你是不是有病啊?信不信我找一帮人,砸了你的录像厅?

    八叔公说:唷,打我?嘿,砸场?咱奉陪到底,你敢把老子撕两半儿?

    王子安说:惹恼镇长,随便找个理由,封了你这涉黄的录像厅。

    八叔公说:你爸有这权威,不见得吧?

    袁秋华说:喝多了,耍酒疯呢。快回家去吧。甭在这闹笑话,丢人现眼。

    王子安说:哎哟,我后脑勺,怎么流血了?你打的!

    袁秋华说:刚才上楼,你跌跌撞撞,摔了一跤,四脚朝天,后脑碰台阶上,摔伤了,流血了。

    八叔公说:你回头看一下嘛,点点滴滴一条线,沿楼梯一路向上。呦,肿起鸡蛋大,一个rou包了!

    王子安说:咦,怎么回事?一点感觉都没有,我不痛咧!

    八叔公说:醉鬼。醉得神经都麻木了。

    袁秋华说:扶墙站稳,别摇晃了,小心又摔倒。等我拿来碘酒,药棉,胶布,帮你包扎一下,免得感染了。

    王子安说:黄鼠狼给鸡拜年——假慈悲。

    八叔公说:不知好歹,这说明了什么?你就是茅厕的石头——又臭又硬,不可雕也!

    王子安拨腿就跑:这事没完,咱骑驴看戏本——等着瞧!

    袁秋华扔下一把伞:走慢点,天上下着雨哩,伤口沾不得生水呢。

    王子安朝袁秋华咧嘴一笑:谢了!只有你,是个好人。只有你对我最好。

    八叔公说:小崽仔,别想歪了。她不是白娘子,你也不是许仙。

    王子安呲牙乐了:那你是法海喽。娘子哟,安歇吧!相公我,先行一步啦。

    袁秋华说:雨伞,你记得带到学校,明天还给我。

    王子安说:谨遵娘子令!天冷,娘子就不要相送了,请回吧!

    他嘿嘿傻笑着,捡起伞,撑开,身摇步晃地走了。

    八叔公说:近墨者黑,跟坏人学坏行。自苦英雄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根本不是一路人,你记住,不要走得太近。他爸是伪君子,坏基因会遗传,他将来也好不到哪去。

    解放前夕,袁世杰去了台湾,李昌瑛故土难舍,留下。建国后,她将袁,李两族的藏书,字画,几乎全部捐献给武大图书馆。1957年,在政治运动中,李昌瑛因言获罪,被免去了教授职务,下放到图书馆,当清洁工。一年后,她又被开除公职,判管制两年。因当时李昌瑛年老体弱,没有遣送外地劳改,留在校园内,由街道干部监督劳动,每天挥着大扫帚,当清道夫。风暴中,李昌瑛被小将剃了阴阳头,惩罚去扫厕所,被迫搬出宽敞的住房,住到一间狭小无窗的门房。

    1969年,李昌瑛被勒令限期离开珞珈山。长子袁弘璧,在沙洋农场干校接受改造,自顾不暇。长女袁琬琰在英国留学,爱莫能助。次子袁焕轩己被遣回祖籍龙山县富有公社,在瑶山岛上回头岭的长江大队插队落户当农民。事急择近,她便投奔袁焕轩,回到老家瑶山岛,老乡也愿意收留她,分她一份口粮。是年冬,袁焕轩将寄养黄陂舅舅家的三弟袁弘远接回团聚,此后留下就近读书。

    乡下孤岛,虽然苦点累点,但山高皇帝远,有什么政治运动也波及不到深山里的旮旯沟。乡亲们淳朴,没有理会李昌瑛是什么“分子”,把她看作是远道归来的老奶奶,叫她“二奶奶”。她用外地儿女按月寄来的20元生活费,订了两份报纸,除了看报读书就是吸烟。她备有两个牌子的烟:一是“经济烟”,八分钱一包,自用;一是“珞珈山”牌,二角一包,待客。每天她靠读书练字来度日,在读书之际,偶尔会突然掩卷,然后大放悲叹之声,“问天,天不灵,问地,地不应,问人,人无语,问命,命无情”。

    可由于她的“身份”在县里榜上有名,仍是不时被通知去参加“分子”训话会。想不到年近古稀的一个老太婆,还遭受不白之冤。长子单位的造反派来找她外调,偶然看到桌子上胡画的字句,硬逼她承认那是反动标语,是恶毒攻击。李昌瑛再三解释那不是她写的。然而,有何用?县里来的领队王为民不由分说,恶狠狠地打她一耳光,并喝令造反派将她扭送派出所。这时,邻居家小孩子(即八叔公)挤进来了,主动说那是他随手画着玩的,方才解围。

    袁秋华说:放心吧,我晓得分寸,同学嘛,仅此而已。

    八叔公说:荣华富贵,我始终坚信,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德,五读书,六名,七相,八敬神。

    袁秋华说:我不信命,信人智。我命由我,不由天。

    八叔公说:少年不识愁滋味,少年情怀都是诗。哪个少年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

    袁秋华说:你连录像都不允我看,未必还能教我早恋?我就是一部读书机器,不算人呐。

    八叔公说:你考不考得上华师附中,没关系,只要你尽力就好了。成绩不代表一切,但成绩代表了你到底学会了多少知识,你学了多少知识,和我没关系,未来是你的人生,不是我的。你会的越多,你的生活就会越好,会的越少,那你就会越糟。

    袁秋华说:去武汉,我是山里娃,回乡村,我是城里伢。人比人,气死人,不比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中等,无所谓啦!

    八叔公说:放学后,写作业和玩的时间,写作业时间长了,玩的时间就短,只有写得快还正确,玩的时间就长。现在吃苦,是为了将来不吃苦,是吃几年苦,还是一辈子吃苦?现在的路,决定未来之路的宽窄,越宽阔,自由选择的余地,就越多,越大!怎么做,怎么走,怎么选择,都由你来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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