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奢宠 第28节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她和靳长殊初次见面时,靳长殊对她说的话。

    音乐仍旧悠扬而绵长,灯光璀璨,映照出千万点珠光星烁,他们在人群的最中间,整个世界都为他们让步。

    可没有人知道,她的心底一直埋藏着无边的自卑和巨大的痛苦,如同明月身上,抹不去的一道影子。

    宋荔晚忽然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她猛地挣脱了靳长殊的手,向后踉跄着退了几步。

    灯光太刺眼,他明明在她身边,可她竟然一时间看不清他的面容。可分明是记得的,那高高在上的姿态,那凤凰翅般睥睨骄傲的眉眼,那英俊至极,却又冷漠如万年不化的积雪的面容。和这一刻,柔声细语,将她捧在掌心的人。

    竟然是一个人。

    悲哀如潮水一样涌了过来,没过她的口鼻,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宋荔晚清楚地认识到,自己迫切地想要逃离这个地方,或者说,逃离他的身边。

    因为她突如其来的驻足,一旁的一众舞者的脚步都有些乱了,有人撞在一起,抱怨的声音响了起来,可宋荔晚像是没有听到,转身向着门外走去。

    她走得太过匆忙,裙裾如同盛开的兰花,却在盛放一刻,同样凋零。推开门时,屋外巨大的冰冷,从头彻尾拥抱住了她,可宋荔晚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同溺水的人渴求氧气般,渴求着一线生机。

    身后传来一阵巨大的力气,拽住她的手腕,将她用力拉了回来。

    宋荔晚撞入一个熟悉的胸膛,听到靳长殊,带着怒意的庡?声音:“你想找死吗?”

    宋荔晚恍惚地抬起头来,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走到了湖边,夜里的湖水安静而诡谲,深色的湖面上,漂浮着的水草同浮萍,似是女妖蜷曲的长发,在水面之下,静待着猎物的到来。

    她在岸上,摇摇欲坠,也许下一刻,便会坠入另一处世界。听到他的声音,她缓缓地抬起头来,琥珀色的眼睛没有焦距一般看向了他。

    他的怒火,在看到她的神情时忽然顿住,片刻,放缓了语调,柔声问她:“怎么忽然跑出来?”

    宋荔晚没有说话,他便将搭在手肘中的狐裘大氅替她披在身上,又要去握她的手,宋荔晚却猛地向后退了一步,他的手就那样悬在了空中。

    他要生气了,宋荔晚冷静地想,没有人敢这样下他的面子,人人俯首在他面前,他早已习惯了这样无冕之王的生活,可偏偏,她,这样一个低贱的孤女,却敢这样对待他。

    她安静地站在那里,神情冷淡,淡色的唇同淡色的眼睛,在孤寂的灯火中,静静的等待着可能到来的怒火——

    甚至说,她有些期待着,他会撕破那层在面对她时笼在面上的假相,就像是初次见面时那样,冷酷而不留余地。

    她已经受够了他或真或假的温柔,要她的心,也在他的一言一语中起伏不定。

    妓丨女该爱上嫖丨客吗?嫖丨客也会有真心吗?

    明知道不该,明知道没有。

    可她却……早已泥足深陷了。

    她像是即将凋零的昙花,唇边含着一缕模糊的笑容,望着他,笃定地等待一个结局。

    靳长殊眉头微微皱起,却没有像她预料中那样发怒:“发脾气可以,何必非要跑出来,连外套都顾不上穿,不冷吗?”

    没有想到他说的居然是这个,宋荔晚有些意外,缓缓地抬起眼睛,半晌,露出个有些古怪的神情:“靳长殊,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没有回答她,不顾她的反对,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

    她的手指已经冻僵了,摸上去光滑冰冷,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小时,母亲总是握在手中的一段玉髓手钏。

    那是祖传下来,历经了几代人的古董,剔透明丽,色泽温润雅致,触手也是微凉的,被摩挲得久了,泛着淡淡的光。

    母亲偶尔提起,会含笑和他说:“这是你的祖母送我的,等长殊长大了,有了喜欢的人,我也依样送给她,这样一代一代传下去,等你们也有了孩子,你就可以跟他们也讲这个故事了。”

    后来,出事故时,那串手钏也碎了,从废墟中被小心地翻捡出来,放在手帕中裹好了交到他手上。他将手帕的一角掀开,露出里面零碎的一把玉石,摸上去仍旧是冰冷的,像是一汪离人泪。

    而她也像是要碎在了他的掌心中了。

    他耐心地,小心地搓揉着她的指尖,直到那已经凝固冷滞的肌肤上,重新泛起伶仃的热意,这才轻笑一声道:“你现在才知道吗?”

    “可是……”她的声音迟疑,像是一只被雨淋湿的小鸽子,落在了花园中,却不敢再却信任任何一朵为她而绽开的花朵,“为什么?”

    “不为什么。”

    “因为你说不上来吧。”她轻声地说,“这世上,从没有没来由的爱恨,哪怕是一见钟情,也要看皮相美丑。你第一次见我,对我并没有多少热情,甚至鄙薄我的低贱。”

    美丽的女人,对他也像是花园中的花朵,随手就能摘下,供他把玩,他见多了万千声色,哪怕是再耀眼的花朵,也不过只能勾起他片刻的驻足。

    靳长殊眉头皱得更深:“那只是以前。”

    “不说以前。”宋荔晚驯顺地回答说,“那我们只说现在。你说我是你的未婚妻,可靳长殊,我从来不知道,恋人之间,是靠着威胁来维系的。”

    “我威胁你?”

    “不是吗?”宋荔晚微微一笑,笑容也凄艳至极,似是已经明晰了,自己的命运,“圣爱孤儿院,不就是你吊在我面前的一根萝卜。我们彼此心知肚明,凭我自己,是保存不下那间孤儿院的……

    “你手段一流,想要的东西从没有失手的时候,可是靳长殊,这真的是喜欢吗?而不是你的占有欲作祟,将一切你想要的,都禁锢在你的身边?!”

    远处传来零落的笑声,飘到了这里,已经是强弩之末,只能轻轻地落了下去。所有人都在快乐地等待着午夜的到来,可在远离人间的地方,他们彼此,对立而视。

    气氛越来越冷,宋荔晚下意识裹紧了身上的大氅,哪怕浑身颤抖,却仍倔强地同他对视。

    她仍是怕他的,从第一眼就怕,浸入了骨子里,再难改变。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他的音色永远偏冷,颗粒感分明,却又带着风流缱绻的微妙意味,在这样不合时宜的时刻,偏偏笑了,“这些话,你早该告诉我了。”

    笑声清越愉快,似乎毫无两人在争执对峙的自觉。

    宋荔晚先是一愣,旋即越发怒不可遏:“你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吗?”

    “我当然知道,你是真的很生气。”他安抚地想要抱住她,可宋荔晚不肯,他便只是重新牵住她的手腕,像是把她当做了孩子,免得会忽然走丢,“本来想要当作午夜的惊喜送给你的,可既然你提了……”

    靳长殊凤眸微弯,以同刚刚的温柔截然相反的强势,将她用力拽入怀中,将她面颊上一缕垂落的长发别至耳后。

    “我已经将圣爱孤儿院所在的那片土地买下来了。”

    宋荔晚原本还要挣扎,却在听到他说这句话时,猛地看向了他。

    她嘴唇有些颤抖:“你……”

    “不是拿来威胁你。”已经猜到她在想什么,靳长殊补充道,“那片土地,现在就在你的名下。”

    靳长殊满意地看到,宋荔晚脸上的神情,从愤怒冰冷,变得错愕,再到差异震惊,望着他,就像是望见一道难解的谜题。

    他被她的神情取悦到了,轻轻地笑了起来:“只要你想要的,荔晚,我有什么不能给你?”

    很久很久,宋荔晚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给我的?”

    “是,给你的。以后,只要你不同意,就不会有任何人可以将圣爱孤儿院拆除。”靳长殊冷质的声音中,也多了令人心悸的热度,“荔晚,我知道你以为,我在用你最珍视的东西束缚你,我也明白,我并不是一个完美的恋人。

    “可我愿意,将你所需要的安全感都给予你,无论是身份地位,亦或是金钱权势,你会得到想要的一切,再不必去羡慕任何人。”

    语言炽热,仿若双手奉上的一颗真心。

    宋荔晚怔怔望着靳长殊炙热浓烈的眼睛,一瞬间,竟为他眼底秾酣到了极致的爱意所震慑。

    她从来不敢去想,靳长殊也会喜欢她。他太冷酷,又太无懈可击,似乎这世上一切,都不能动摇他分毫。

    神可以爱世人,却不会将全部的爱意,灌注于一个人的身上,因为那会让他有了软肋,有了走下神坛的把柄。

    可他就是这样,把软肋和把柄,放到了她的掌心,任由她掌握了生杀大权。

    宋荔晚颤抖起来,刚刚的愤怒已经褪去,只剩下了无边的恐惧,她下意识地蜷缩在他的怀中,惊恐地问他说:“为什么会是我?”

    值得被他爱的人那样多,无论哪一个,都比她更有资格。

    她甚至……一直牢牢地握着自己的一颗心,不敢回应他分毫。

    因为明白彼此之间地位的不公平,所以她便只能告诫自己,不要喜欢他,不要……爱上他。

    这太难了,任谁被他这样对待,都不可能不怦然心动。

    宋荔晚绝望地用力抱紧靳长殊,如同抱紧溺水时唯一的浮木。

    “这是一个秘密。”靳长殊温柔地回抱住她,眼底绿意闪动,拥抱自己最珍爱的宝物,“你只要知道,我会永远陪在你的身边。”

    “你不是从来不许诺吗?”

    “这只是我一定能够做到的事。”

    繁星满天,星河也如浩瀚大海,星尘下的两人,渺小若砂砾,却又许下,横亘时光的誓言。

    宋荔晚缓缓地抬起头来,在他的注视中闭上眼睛,接受靳长殊向着她,落下的一吻。

    这样的一刻,她终于允许自己软弱,放任自己沉溺于他的温柔之中。

    永远这个词太伟大,如同凝固时间,像是神话故事里,足以永垂不朽的圣迹。人的一生太过短暂,不过恒河光烁中,转瞬即逝的一点亮度。

    可只要有一刻的真心,便也足够一生铭刻。

    而宋荔晚不知道,靳长殊的刻骨铭心,却远比她,来得要早了许多。

    四年前的靳家,同今日相比,远不能及。

    那时的靳氏,掌权人刚刚换成了靳长殊。他的父母大哥,都在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中丧生,车子冲下悬崖,连尸骨都是勉强拼凑。

    冠盖满京城,灵堂前,来悼念的人络绎不绝,豪车自半山一路排到了山脚,每个人都有一副慈悲面孔,或是垂泪,或是叹息,劝他要珍重自己,以待后来。

    那时的靳长殊二十二岁,他有大哥,一向是作为父母的接班人来培养,他和幼弟尽可以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

    他从小便发现,自己对商海争锋十分在行,小试牛刀的几只股票,也都一飞冲天,替他赚来不知多少金钱,他却不放在心上,只是当做一样,不容易无聊的玩具。

    可他从未在家人面前说过这些,靳家家风温厚,从未有过兄弟阋墙的惨事,大哥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又何必故意卖弄,虽然未必会引来家中不睦,但哪怕只有一点可能,他也不愿去赌。

    而如今,他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大展拳脚,可心底,却是连绵不绝,如同大雪一般的寂静默然。

    他再也没有了父母,没有了大哥,堂下,幼弟正跪在那里哀哀痛哭,他却连一滴眼泪都没有,穿着一身肃穆的黑,从头到尾,唯有脸是纸般的苍白,唯有睥睨桀骜的凤眸,在数日的不眠不休中,仍明亮至锋利无匹。

    臂上缠着的黑纱,胸口佩戴的白花,他一遍遍俯身,向着来吊唁的人表示谢意。

    哪怕这些人,分明不怀好意。

    一日有二十四个小时,一时又有六十分,一分却又能够数出六十秒来。一天被分割成了八万多个瞬间,明明短暂,可他却只觉得,度日如年。

    到了夜晚,人流渐渐少了,幼弟哭累了,伏在那里睡着了。他轻轻俯下身来,将幼弟抱到后间的床上,刚刚放下,幼弟便猛地惊醒,握住他的手哀求说:“二哥,你别走。”

    “我不走。”他耐心地哄着幼弟,“你先睡,我就陪在这里。”

    幼弟终于又沉沉睡去了,他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又转到前面,跪在蒲团上,将黄草纸分开了,一张一张慢慢地放入火盆之中。

    身后,忽然响起一点脚步声,轻盈而畏缩,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口,却又停住。

    他眉头皱起,余光看到一线的白,再往上看,是一张雪白的面孔,她的白,却要比灵前供奉着的白菊要鲜活生动得多,一双似泣非泣的眼睛,黑白分明,如同两丸养在白水银中的黑水银,头仍同往日一样,下意识地低着,却又悄悄抬起一点,小心翼翼地打量他。

    两人的视线正好撞在一起,她像是受了惊吓,眼波闪烁着,像是小鹿。

    若是平日,他对她,也只是熟视无睹,可这样的时候,他却生出三分的不耐:“你来做什么?”

    他一开口,她脸上惧色更浓,可怜楚楚地像是下一刻就要落下眼泪,可到底克制着自己逃跑的冲动,小声回答他说:“来……来替您送晚餐。”

    “怎么是你来。”

    闻言,她有些哽咽道:“楚mama生病了,她放心不下您,就派我来看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