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
是啊,能被家人卖掉的孩子,就是找回家人,又如何呢? 苏芳叹了口气:“我彼时自忖为太子做事,对得起天地良心,最起码,世道凌乱,只有太子陈迳,有统一天下的心思,他设立数珍会的初衷,亦是为了互通消息,充为耳目。李闻鹊是璋国大将,严格来说,也是我们的敌人,我奉命杀他,并无不妥,只是……” 只是她终究不是丧心病狂,本来想杀李闻鹊,最后变成杀孙氏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眷,心里难免也有些微妙的感觉。 还有劫持公主贩卖,就算有无数理由,说出来也不那么光明正大。 她之所以背叛太子,独自出走,不唯独因为弟弟的死。 其它这些事情一件件堆叠起来,终将使得她内心向往的那座明光高塔坍塌流淌。 “你走吧。”公主道,“南朝太子毕竟是你旧主,我也无须你背主。若是方便,就为我们收集一些数珍会与璋国朝廷中人来往的证据,我想知道数珍会在这北朝的接头人,到底是谁。” 苏芳苦笑:“殿下净给我出难题,这可不好查!” 公主柔声道:“这也并非强迫,做不做都在你,你若是觉得不方便,怕被发现,就算了。” 苏芳很清楚,这位公主是惯会迷惑人的,她这温柔的声音下面,还不知道隐藏着一只怎样狡猾的狐狸,可人总是免不了会被表象所迷惑,就像她当日拜倒在太子风仪之下,此刻她也难免被公主的声音所迷惑,继而被她柔弱的外表所迷惑…… 小橘猫不知从何时悄不溜秋摸进来,又悄无声息跳上公主膝盖,绕来绕去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趴下来,公主自然而然将手放在毛绒绒的小脑袋上,一下一下抚摸着。 它的出现为三人谈话下了注脚,苏芳惊觉自己不能再沉浸这样的温柔乡里,便决然起身告辞。 现在她虽与公主陆惟二人打开天窗说亮话,彼此解除了不少防心,但苏芳还远未到愿意为他们效力的地步,她经历过南朝太子那样的事情,内心迈不过背主的坎,总有些横七竖八的纠结。 眼下公主他们还愿意放她走,她自然要赶紧离开,以免对方后悔。 苏芳离开一炷香之后,冯华村也被收拾得差不多了,所有人准备妥当,可以启程了。 贺家商队的尸体被通通扔到山沟下面去了,跟冯华村村民作伴,如果将来有人查过来,能查到山沟下面的尸体去,也得先从尸体的伤口上分辨来源。 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 带他们过来的向导,昨晚办事前被一棍子打晕了,到现在众人收拾好,陆无事才将他唤醒,他也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只觉得头痛欲裂。 冯二狗也是一样的遭遇,但他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只是他胆子远没有华三郎大,又经历过家破人亡,能捡回一条小命就不错了,什么金矿盐矿,他都不敢惦记了,不需要陆惟他们额外交代,他也不可能将这些秘密往外说,只哀求陆惟他们把自己带上,他去勇田县找份活计,稳当过日子便罢。 至于周逢春,此人的确是个隐患,如果他的身份真有问题,与其继续留在他们身边,倒还真不如自己跑了了事。 收拾好一切,众人也就出发了。 陆无事骑马跟在陆惟身边,在车队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忍不住回头望去。 一个大村庄就此消亡,只有村口微微隆起的土包,在诉说它曾经的变故。 陆无事不是喜欢伤春悲秋的人,他虽然年纪很轻,跟着陆惟也见过不少事情,只是亲眼看见整个村子被屠,难免有些感触。 过不了多久,大风大雪就会将没有人烟的荒村彻底湮没,使其变成山岭的一部分。 也不知得多少年后,才会有人重新来到这里开垦,成家。 “郎君,那金矿和盐,就任由它们在那儿么?”陆无事小声询问。 贺家商队是折在那里了,但他们等不到贺童回去,肯定还会再派人过去查找,说不定进山翻着翻着就发现金矿所在了。 陆惟淡定反问:“那我们留人在这里守着,还是我们自己直接在这里守着?” 陆无事自知不可能,讪笑道:“我只是觉得,这笔天大财富若是被他们得了,恐怕是如虎添翼。” 他不说,陆惟也知道。 贺家跟数珍会乃至陈迳的关系千丝万缕,真能发现金矿,那陈迳别说有底气推翻他爹自己当皇帝,就连北伐军费说不定也能凑起不少。 不过金矿和岩盐不是那么好找的,冯二狗和华三郎纯粹是撞了大运,否则仙翁岭存在那么多年,早就被人发现了,进山之路陡峭危险,贺家若想自己去找,肯定也得折进去不少人手,还不一定能找到。 既然他们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不如就保留原状,有华三郎的前车之鉴,冯二狗也不可能再傻到把这个秘密透露出去。 金矿的事情没在陆惟心里停留多久,很快就被拨拉开,他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先前苏芳提到的许福,也就是沈源案里的关键人物。 微胖,秃头,好吃,耳后有痣。 这是三年前许福的模样,当时有人见过他,后来给陆惟形容过。 但三年过去,谁知道微胖的许福是不是变瘦了,好吃的许福是不是不爱吃了,至于秃头和耳后有痣,茫茫人海应该怎么去找,秦州一带且不说,即便只有上邽和始昌两个地方,也是大海捞针。 如此一路思索,加上天气放晴,路倒也不难走,一行人很快抵达驿站稍作歇息,如无意外,他们今晚天黑前应该就能到勇田县。 第42章 驿站条件简陋,能给众人烧上几壶热水,热上几块饼,就已经算尽力了,大家也不苛求,他们随行带了些干粮,从冯华村出来时,还将村民自己窖藏的蔬菜腊rou也带走了,毕竟村子已经空了,那些东西放着也是浪费。 此时要来一个炉子,放一个铁锅在上面,切几块秦菘慢慢熬煮,雨落拿出从村子里杀好带出来的猪排骨,先用开水焯一遍,去掉血水,再分成两份,一份放进铁锅里,跟秦菘一块煮,另外一份则放入米糊里煮。 很快香味便飘了出来,众人不由食指大动。 这本是为公主准备的膳食,不需要拿那么大的锅,但公主让雨落给众人分了一起吃,雨落只好将就着做,这对她做惯了精细美食,精益求精的习惯是个挑战,这些排骨和rou看着多,到时候每人一碗,碗里不一定能分到一块。 出门在外,人多桌少,众人便自发分成几桌。 公主在马车里也坐得闷了,不想在马车里吃,就下来跟陆惟一桌。 陆惟见她一脸若有所思,便道:“殿下对许福一事有何见解?” “嗯?”公主从沉思中回过神,略带迷茫应了一声。 陆惟见她这样,就知道她肯定不是在想许福的事了。 这会儿,公主终于反应过来,想起许福是谁了。 “我在思考一个比许福更严肃的问题。” “嗯?”陆惟不由正襟危坐,也跟着严肃起来。 “听说勇田烤鱼很出名,现在这么冷,咱们又只在那儿待两天,能吃上那烤鱼吗?”公主很认真地问。 陆惟:? 公主:“陆郎为何如此表情?那烤鱼我一人怕是也吃不完,你若愿意,就分你一半好了。至于许福,他如此狡猾的人,听见我们会去上邽的风声,怕是都要躲得远远的,否则这些年早就被找上门了,多想也无益。其实沈源案还有另外一种破法。” 见她露出古怪笑容,陆惟叹了口气,想都不用想,就能说出她的潜台词。 “能在京城劫杀沈源的,不外乎赵群玉、严观海、宋今这三人,只要等他们倒台了,再找机会追查,总是能查出蛛丝马迹的。” 公主很捧场地鼓掌:“陆郎不仅神机妙算,都快学会他心通了,连我在想什么都知道!” 被她这一打岔,陆惟也没兴趣继续思索沈源案的破局。 正好此时雨落将粥和汤都熬好了端上来,每人热腾腾的一碗,里头再放些姜末,很快就将寒气驱散,哪怕每晚里顶多只有一块秦菘,连排骨都未必能分到,大家也都吃得兴高采烈。 这些人基本都是陪着公主从柔然走过来的,柔然虽然不缺牛羊,但秦菘是稀缺的东西,往年这个时候也要比这里冷上许多,现在可以回到中原,还在路边喝上一碗热汤,看见久违的家乡,已经心满意足。 一行人吃过饭,又走了半天,终于紧赶慢赶,抵达勇田县。 陆无事早就带人过来先行一步,提前报了信,县令带着属官和护卫们出来迎接,又将马车给迎进去,一路追随,抵达官驿。 夕阳西下,县令魏寅拄着拐杖,佝偻着背,脸色白似鬼,走一步都要颤三颤。 彼时风至正在马车内往外探看,掀起车帘的一条缝隙,从寒风中看见遥遥迈步的魏寅,好半晌忽然冒出一句话。 “难道冯华村还有冤情,逼得村民死而复生追过来伸冤了?” 雨落正在马车内给公主梳头,冷不防噗嗤笑出声,手一抖,拽下公主两根头发。 风至这么说,完全是有道理的。 当马车驶入勇田县,在官驿门口停下,公主扶着风至的手下车,看见魏寅这副样子,也差点以为是某副棺材里的僵尸没压好,给跑出来了。 自然,她与陆惟,都还能做到无论心里在想什么,面上不露声色的。 “敢问魏县令今年贵庚?” 陆惟先前了解过,魏寅今年六十岁,这个年纪对普通人来说已是高寿,但对保养得当的达官贵人来说,不算老,尤其据说魏寅喜欢修仙,注重养生,这怎么看也不像鹤发童颜的六十岁,倒像是快要驾鹤西去的六十岁。 “劳陆少卿垂询,老朽今年六十有余,上个月刚刚过了六十生辰。”魏寅拱拱手,似也知道陆惟想问什么,就主动解惑,“之所以如今这般衰弱,是因为上个月刚刚生过一场大病,侥幸逃过鬼门关,若有失礼之处,还请殿下见谅。” 他都这副模样了,再多说两句就要倒下,谁还能不见谅? 公主自然是道无妨,魏寅又说自己年迈昏庸,承蒙公主不弃,自己愿意全程陪同,可要是公主嫌弃自己腿脚不利索,他这边还有县丞和县尉可供差遣,公主就说自己只在这里停留两日,归心似箭,也没有许多要求,魏寅只管去做自己的事情就是,不需要因为她的到来,而扰乱了勇田县原本的秩序。 彼此寒暄两句,魏寅也完成任务了,见公主允他回去,行礼之后,便又颤巍巍转身,一步一步,走得比蜗牛还慢,好歹是离开公主的视线了。 老实说,他就算自己想要明天过来,公主也不能答应,她都怕这老头走路走一半直接来个平地摔,到时候一命呜呼了。 天色已晚,一夜无话。 公主舒舒服服睡了一觉,醒来才发现昨夜又下了雪,而她竟然没有察觉,可见旅途疲惫,睡意深沉。 虽然有雪,不过是小雪,连道路也没覆盖,只是浅浅在树丛盖了点儿白色冰霜,眼看再晚一些就要化了。 但就是这点冰雪,在公主看来也无比可爱,甚至看出点儿孤光冰雪照天穹的气魄来。 勇田县很小,连官驿也无比简陋,虽说魏寅提前得知消息了,也准备了,但条件就这样,再怎么准备,也不可能凭空建一座宫殿起来。 可以说,这个官驿,比李闻鹊之前准备的,还要差上不少。 但这里没有刺杀,没有下毒,也没有一个荒村进去全是尸体,光是宁静这个好处,就足以盖过前面所有缺点。 众人绷着的一根弦终于可以稍稍放松下来了,许多人昨夜就像公主一样睡了个好觉,甚至也不介意身体下面的木板床硌得发慌。 陆惟也睡得不错。 他比公主醒来稍微早些,趁着天光微亮,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 回到屋子的时候,官驿的早点已经送过来了。 羊rou米线,油饼,馍馍,豆浆,甚至还有一小碟酱驴rou。 品种很丰富。 但味道一言难尽。 羊rou米线很咸,又咸又油,这还能理解为厨子手重了,但豆浆居然是酸的,陆惟就想不通了。 油饼是软塌塌的,好像端过来之前被闷过,底下都给闷发白了,馍馍陆惟看不出好歹,但也不想入口了。 他最后尝试了一下应该最不会出错的酱驴rou。 然后陆惟就吐了出来。 陆无事正好进来禀告事情,见状大惊失色,还以为自家郎君被下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