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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臣 第58节

    许莼被他夸得面上微热:“我不过随手画的。”

    谢翊看着他戏谑:“随手一画,画的就是朕?连阁楼上藏着的,都是画朕的?”

    许莼想起自己那本失踪的画本手书,脸上热甚,谢翊却伸手微微揽住他:“你天资绝好,待入了朝,谁都掩不住你的光彩。”

    许莼被谢翊哄得心中甜蜜泛起,心花怒放,谢翊牵了他的手又去看别的画,直到夜里才一同去浴池洗澡,这夜谢翊没有咳嗽,一夜安睡到了天亮。

    这之后朝臣们很快看到皇上龙体康复,恢复了上朝,一连数日处理政事干脆利落,但到了下午却不再和从前一般不停传召重臣们议事,也不再召僧传道,谈禅论佛。圣上一反从前那不好享乐的作风,接连数日传了教坊戏班、杂耍班子、乐班子进宫演习呈御览。

    虽也并未落下政事,只是明显御下作风不似从前沉冷严苛,而是宽纵温和了许多。这让朝廷众臣不免多了些揣测,揣测皇上是否在后宫有所宠幸宫妃,这倒是好事,只是却并未见到有封妃的旨意,少不得有些御史又开始上书请陛下封后纳妃来。

    谢翊仍然只是置之不理,却只穷极心思想着当与许莼每日做些什么,只觉得长日有伴,十分满足。

    第92章 白首

    转眼定海带着春夏秋冬四小厮回来了, 回来先由方子兴带着在岁羽殿门口跪了给皇上请罪。

    许莼却正领着护卫们抬了一只牛头喜气洋洋从外边回来,走进院子看到方子兴和定海,一愣又一喜:“定海, 你回来了?怎么了?”

    方子兴先被那牛头吸引了:“这是什么?弄回来做什么?这么大味道!”

    许莼道:“方大哥你不懂, 这个六婆昨夜已泡了一宿了, 等去了毛烤一下,把牛脸rou片出来, 还有牛脑、牛舌头,都烤了吃,好吃的!我特意提进来给九哥, 他必定没吃过, 既然方大哥和定海大哥都来了, 一起吃啊。”

    方子兴不太信的样子, 满脸嫌弃,定海却道:“烤rou好吃,洒丁香和rou桂粉!孜然和胡椒也好!”

    许莼眼睛亮亮:“是吧是吧?咱们这就张罗着在院子里烤起来吧!皇上呢?”他张望着, 一只手却将那牛头提过来,显是要给谢翊显摆一番,见里头苏槐走了出来, 看到他笑眯眯:“小公爷回来了?嚯!这是什么?”

    许莼连忙道:“苏公公,九哥呢?”他自然而然将那牛头递给还跪着的定海, 定海一阵茫然,看了眼方子兴, 方子兴给他做了个眼色, 定海连忙起身接了过来。

    苏槐只做不见, 只笑道:“刚刚御医给他针灸完, 睡着了, 说等你来了再叫他,我进去叫他。”

    许莼道:“别叫,我们先烤起来,九哥身子不好,让他歇一歇。”

    他声音压低了些,悄声对苏槐道:“昨儿弄到的牛头!稀罕着呢,已泡了一夜去了血水了,今晚烤了让九哥尝尝。那些酱全都能用上。”

    苏槐笑道:“这不错,我让御膳房的过来搭火炭炉,正好刚送了一只鹿来,说是陛下体虚,该吃一点儿壮壮血气,另外还有送过来的新鲜虾贝,都送来烤上。”

    一时方子兴又叫了几个禁卫来,加上定海,都是身材健硕手脚利索,迅速已搭起了火灶来堆上了木炭点燃起来。另外一边许莼则指挥着定海削了那牛头上的毛,先烤了一回外皮,才拿了锋利的刀来一片片将牛脸上的rou都片了下来,又取下了牛脑,牛舌,牛眼,牛耳等等腌上。

    另外一边的活蹦乱跳的活虾、蛤贝也都烤上,鹿rou片好串上,许莼叫五福六顺来挑了极嫩的韭菜切成了细细的韭菜末,调上盐水,和方子兴夸口道:“这个配烤rou、烤虾,烤豆腐干,都好吃!”

    香料撒上去,香味就出来了。

    院子里的树下炭火旁侍卫内侍们都小声利落弄着,方子兴手里拿了一串烤rou,悄悄问许莼:“听说皇上传了两次千秋坊的戏班子进宫献艺,然后你那千秋坊如今生意就旺得不得了。”

    许莼嘿嘿笑着:“挣钱嘛,不寒碜——再说,我是真的让他们精心排了好久,专程选了最好笑的给九哥看呢,九哥从前没看过这样的戏,还以为都是唱唱打打呢,哪里知道民间还有这许多有趣小调。”

    方子兴:“……他哄你开心罢了,从前太后爱看戏,传了不少的,他从来都是陪着太后看一出就走了。”

    许莼双眸晶亮:“我用心哄他开心,他也愿意哄我开心,单这用心就好了,戏才是其次呢。”

    谢翊从殿里出来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是睡昏了头,六月天漫天星辰,风里传来穿透力极强的烤rou香味,杂糅着烤香的葡萄、杏干、橘皮等等果干的甜香味、碳火微微的烟熏味、辛辣醇烈的酒香味,混杂在一起彷如京城西城夜市烟火人间。

    他一走出来众人都起身行礼,许莼迎了上来拉了谢翊的手:“听苏公公说您针灸后睡了,便没敢进入扰你,先把rou都给烤上,就等皇上起来用了。”

    谢翊哑然失笑,也只有许莼敢在他起居的寝殿院子里这么搞,他顺着和许莼过去坐了下去,抬眼看到方子兴便命他道:“坐下吧,苏槐也来,既是烤rou,人多热闹,大家都不必拘泥,一块吃吧。”他目光已落在了定海身上,定海看到皇上看他,膝盖一软已几乎要跪下,背上汗都透了出来。

    许莼却已拉着谢翊过去烤架看:“九哥您看,您猜得出这是什么吗?”

    谢翊看上头切着一片片整齐的粉红rou片,看不出是什么,笑着问:“兔rou?还是鹿rou?御医说可以食补,似乎听苏槐说让猎苑那边送了只鹿过来。”

    许莼亲自捡了一片烤得滋滋冒油的rou片起来,蘸了盐水韭菜,喂给谢翊尝。

    谢翊感觉到清新又明晰的韭菜味衬着rou脆的rou,味道鲜香又口感独特,似乎有些像鸡胗,但又更肥厚脆嫩香美些,心中想着这些日子许莼真的给他吃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但他也算甘之若饴。

    他吃了几口道:“尝不出,味道还行。”

    许莼笑得眼睛十分得意:“是牛舌,给您选的最靠近舌根的那一片,最脆嫩鲜美了,六婆若是在,能做得更好吃。”

    谢翊:“……”

    他看了眼方子兴,方子兴也兴致勃勃提了一串牛舌正在吃得开心,看来为着等自己已忍了许久了。定海也提了一串虾,退到了阴影里,和四德五福六顺混在一起,显然不想再引起皇上的注意力。

    谢翊拿了筷子自己捡了鹿rou吃,虽则那牛舌味道还不错,但一想到牛舌的样子,那好洁的性子就有些犯了,不再碰,许莼悄悄问他:“九哥不喜欢啊?不好吃吗?刚才方大哥明明满脸嫌弃,但现在看他就吃得很开心。”

    谢翊想了想,如实道:“味道是可以的,想来你们也做得很干净,但想到是舌头还是不太喜欢。”

    许莼伸手摩挲着谢翊的手腕,悄悄低声道:“九哥看来是不喜欢这些奇怪的部位,内脏我看九哥也不爱吃,以后我都不做这些了。”

    谢翊心里微软:“扫你的兴了吗?也不是不能吃的,若是不知道,也还好。”

    许莼轻声笑:“我也不爱吃茄子、苦瓜、蘑菇,从前太夫人嫌我挑食,还非要做成茄rou酿,苦瓜酿,蘑菇酿……更难吃了……”

    一旁方子兴听到他说茄子难吃,便道:“茄子整个油炸了好吃,利刀剖开,撒上香料,好吃的。”

    许莼问方子兴:“方大哥呢?也有不爱吃的吗?”

    方子兴想了下道:“蛇rou、还有青蛙rou。”

    一时众人全都:“……”

    苏槐笑了声:“除了你们岭南人,谁吃那个?”

    方子兴老实道:“龙凤煲啊,蛇和老母鸡炖汤,说是大补。”

    苏槐却仿佛被提醒了一般想道:“说起来我看过唐时的烧尾宴菜谱,还真有一道菜是田鸡做的,叫雪婴儿,裹了豆粉油炸……”

    方子兴面露嫌弃:“都很奇怪。”

    苏槐点头道:“其实人饿到极处什么都吃,树皮也吃,观音土也吃……”

    侍卫们仿佛打开了话匣子,大概是皇上今晚脾气确实比较和缓的原因,方统领和苏公公都带头聊天起来,便也都自在许多,你一句我一句这个说家乡独特的菜色,那个说什么做着好吃。

    议论纷纷中,许莼只是时时调着酱,捡了正经的鹿rou来喂谢翊,谢翊看许莼面上被炭火烘得有些红,有些心疼,只吃了几片便不肯吃了,不许他再去烤,只捡了杏仁鹧鸪粥喝着。

    一群人只喧闹到了深夜,宫里虽然不许饮酒,但谢翊还是赏了酒让他们下值了喝,带着许莼洗漱安歇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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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不上朝,内阁却有折子要议,谢翊到了议事阁拿了吏部折子看了下,却一眼看到范牧村在外放湖广的单子里,微微顿了顿,问欧阳慎:“范牧村怎么要外放吗?不是刚提了翰林侍讲?怎的要去湖广?”

    欧阳慎道:“臣从前与范国舅亦有交情,岂有不问的。专门寻了他问缘由。他言如今南边闹水灾,北边闹旱灾,翰林院为储才之所,他居官其中,词章无补国家,不若外放为君分忧,做些利国利民的实事。”

    谢翊皱了皱眉,转头吩咐苏槐去传范牧村,一边手下飞快,将折子一一过了一遍,都批了回去给欧阳慎,三言两语定了方向,让他们下去再议。

    等到范牧村进来时,谢翊已将折子处理差不多了,看了看时辰想着见过范牧村后便还可回去和许莼去后山走走马。

    范牧村进来规规矩矩行了三跪九叩礼,谢翊却干脆利落问他:“京官与外官大不同,你从前也素无外官之志。平日性情又过于狷介孤傲,身旁也无什么人帮你,如何想到外放?”

    “以你cao守学问,在翰林好生修学,若是想要做实事,任学政亦可,或者去御史台也行。州县人员太杂,又是湖广一带,那里河工一事水太深,泥沙俱下,鱼龙混杂的,去岁还自杀死了个三品府台。你如今尚未成婚,任外官不妥。若是出个什么事,朕到时候对不起舅舅。”

    范牧村看谢翊提到父亲,眼圈微微一红,心里原本编了许多道理,一时竟有些说不出口,过了一会儿才道:“许世子在京里富贵逍遥,陛下也能为之计长远,谋于外官,砥砺磨练,以期成材。臣如今亦见贤思齐,亦想为君分忧,经世为民,臣持身甚正,定不负圣君深恩。”

    谢翊大诧:“这是怨怪朕之意了?”

    “你如何与许莼比?”

    范牧村:“……”

    谢翊道:“尔为臣,为朕之肱股耳目,朕照应你,是看在舅舅面上,看在自幼伴君情分,看在你一向忠心清正,才学渊博,这才寄予厚望。”

    “许莼与朕相爱,朕与之承庙宇,共天下,统海内,皓首同陵,你与他比什么?”

    范牧村料不到谢翊竟然如此坦荡吐出这般惊世骇俗的话,这话若是让御史朝臣听到,恐怕要血流成河,地动山摇。然而谢翊说得偏又如此轻描淡写,举重若轻。

    他震惊抬头看着谢翊,谢翊看着他倒也没遮掩:“许莼说你闻到他身上杏仁茶香,朕想着你那狗鼻子想来又闻出来他身上有朕味道了。”

    “朕倒也不必瞒你这些。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你非要外放也不是不行,朔州正闹飞蝗厉害,你去看看罢,朕再给你挑几个妥当人辅佐你。至于是真心要经世治民,还是想要隐逸山林,你自己须想清楚,莫要两头不到岸。”

    范牧村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怔怔看着谢翊:“陛下,许世子以幸进,终究声名不好。来日陛下也史书有瑕,何必呢?”

    谢翊看了他一眼:“朕不负天地众生,不负社稷宗庙,何惧史书褒贬?”

    “外官多有腥膻,尔素有山林之志,恐不能忍,既自诩清正,则好自为之吧。”

    一番话打发走了神思不属的范牧村,谢翊转身回后殿想要更衣,却不见许莼,便问服侍许莼的六顺:“世子呢?”

    六顺道:“禀皇上,许世子适才本是在这里算苏公公给的津港市舶司历年税银账目和有关的文书折子。看了一上午,算来算去说有些数不太通,问了苏公公在前殿伺候皇上,便说不必扰了苏公公麻烦他过来一次,他自己去问一句就回来了。”

    “去了一盏茶功夫世子回来了,说忽然想起快要到中元了,先回去国公府嘱咐一句节礼的事情,可能要陪爹娘用餐,让皇上中午不必等他午膳了。”

    谢翊看几上满满的果然都是市舶司的账目和文书,转头看苏槐,苏槐满脸诧异:“并没见到世子来找我……”

    谢翊想了下,便知道许莼定是听到自己与范牧村说的话,这是害羞了,避了出去,不由哑然失笑,问道:“带了人没?”

    六顺道:“定海大人带着人跟着了,车驾也安排了。”

    谢翊叹道:“罢了,既然没人陪朕,只好再把公事早些完了,也好早日去猎宫。随便吃点,便去把欧阳慎和内阁诸位大臣们叫回来吧,朕再和他过一遍治河的人选。”

    第93章 花船

    许莼骑着马走在大街上, 面上仍然火烧灼灼,他从未想过无意间会听到九哥这样一句话。

    他以为他是追逐的一方,九哥高高在上, 他只能仰望着奢求每一个九哥心软的时光。他却不知道九哥在背后, 却如此坦荡磊落, 全然不觉得与一个臣子相恋,有什么不对的。他轻描淡写给出的未来又是如此惊心动魄。

    他心潮澎湃, 却又不知道如何面对九哥,也知道自己如今这般面红耳热春心荡漾的,回家也必要被阿娘看出什么来, 一时只是信马由缰, 顺着宫城外的金粉河骑着马, 心里默默想着心事。

    已是午后时光, 金粉河上的花船已开始咿咿呀呀有了些丝竹声,这是在为了晚上的欢宴做准备,昨夜宿在船上的客人, 仍然宿醉未消,斜倚在栏杆上吹着微风喝着茶,准备再来一宿欢夜。一群姑娘们正在栏杆边梳头贴妆花, 衣带盈盈随风,一船红妆, 两岸翠微,风光旖旎。

    这里曾经是许莼从前时常应酬之地, 如今却早已绝迹此处, 但此刻路过, 听到水声泠泠, 仍然能够想起当日九哥初会之神容。

    他漫不经心缓缰随行, 却忽然被路边人叫住:“小公爷。”

    许莼一怔,转头看到却是李梅崖站在河边看着他,面容枯槁,薄唇鹰眼盯着他。许莼背心一寒,毕竟他如今可是个大大的惑君佞臣,又刚刚心情震动于九哥的无视纲常,看到嫉恶如仇的李梅崖,不由有些心虚。

    却见李梅崖上来便给他深深一揖,他吓了一跳,慌忙跳下马回礼不迭:“李大人,不必如此多礼。”

    李梅崖道:“许小公爷,昔日我有所得罪,先给你赔个礼。但我如今有一急事,事关故人恩义,从前就闻说世子有侠风,还请世子能助我一臂之力。”

    许莼一下子被他架到高处,心中警惕,一边拱手还礼一边笑道:“李大人客气了,后生小子,一向纨绔无能,恐没能力替大人办什么事,旁人夸奖什么侠义的,无非是因为我肯出钱罢了,李大人可是想要借钱?在下却也还有薄银带着,大人若不嫌弃,只管将去救急。”却是故意摆出庸俗轻狂样来,这般李梅崖定然鄙夷于他。

    没想到李梅崖却紧紧捉住他的手腕:“正是借你风流名一用,我有一故人爱妾,流落于烟花之地,我有事需要详询于她,但她却避而不见我。她在一画舫上教习为生,平日轻易不会客,若是见到我,必是不会见的。小公爷,此事甚为重要,还请小公爷行个方便,以你的名义约她相见。你放心,我绝不是酒色之辈,只是有些往事需要问清。小公爷人物俊美又多金,定能约上。”

    许莼:“……”

    他面上尴尬,挣了挣发现李梅崖握得甚紧,这位到底是内阁大员,他也不好当街撕破脸,只好低声道:“大人,我这才出孝,我爹还在孝中,您让我去逛烟花之地,那是真不行。御史没事参上一本,我才从太学肄业等着授官,到时候要坏了前途的。再说了,我也答应了……我极敬重的一位兄长,绝不去那等风月之地了。”

    李梅崖面露恳求之色:“小公爷,此事于我极重要,十几年了,我才得了这消息,故人恩义未还,我心难消。想必令兄知道你是解人于困,事出有因,也会原谅你的。至于御史更不必说了,御史台都与我有旧,此事我与你一起,绝无人敢参的。这满京城的茶酒雅会都招名媛姝丽,风流名士也不差你我一个。还请小公爷帮上一帮,举手之劳,却能释我半生之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