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白
月上中梢,蝉鸣阵阵, 屋内的烛台已燃到了一半, 桌前的青年一手执棋,而坐于他对面的少女,一只手撑着下巴,清泠泠的眸直视着眼前人,眸色不明, 郢停感受到停在自己脸上的视线,一子落,忽而笑了, “小娘子今晚这样安静,是在想些什么?” 无泱看了他一眼,便悠悠收回了视线, “在想你。” 青年一顿,手上动作没停,眼角又挑起他一贯的蛊惑笑意, “小娘子这是···” 话音未落,却被少女冷淡的话语打断, “我在想,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无泱学着他以往对她做的一样,伸出手去挑起青年的下巴,常人只会觉这样轻佻的动作充满侮辱意味, 而郢停却敛下了眼,眼尾眉梢都是春情, 无泱真是觉得奇怪,他这个人也奇怪,他做的事也奇怪, “你只让人知道你想让人知道的部分,无论是我还是尹硕,你从未全盘托出,而我们也不过是你手上的一颗棋子。你总是这样,作壁上观,置身事外,等着别人走投无路来求你。” 若说郢停言语犀利,那无泱又何尝不是,要谈及咄咄逼人的气势,或许郢停还不及她,毕竟他又何时这样对人逼问呢,这人总是漫不经心,好似下一刻王朝更迭,天地崩塌他也乐见其成。 他总这样,唯恐天下不乱,他好独善其身。 无泱很难说出她此刻是种什么样的心情,说愤愤也好,说失望也罢,或许更多的而是不理解, “可是为什么呢,你明明都要死了。” 少女清泠泠的目光中透出些疑惑,她从不避讳死去这件事,而她知道,郢停也不在乎。 无泱是个很通透的人,她知道自己会死,因为这世界万物都会死,她熬不过三十岁,而郢停最终也会死于蛊毒。 “内力消耗会伴随着毒发加快,你熬不过的,再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死。” 为何,不在死前安度最后的时光呢? 良久,郢停忽而笑了,他掀起眼,眸色深邃的叫人心凉,可片刻后他却敛起了面上的笑意。 这样的他,看上去有些陌生。 郢停向来是面上挂着三分笑的,笑意戏谑,既不真挚,也不诚恳, 而如今,撕开他表面这层笑面狐狸的假面,才真真切切瞧见内里薄凉, 他道, “小娘子看来是不明白,为什么我马上就要死了,却还在看热闹,是吗?” 看,这人骨子里就是个坏种,居然能笑着将人的生死称之为“热闹”。 无泱缓缓蹙起眉,青年却一下子又笑了开来,他笑的很用力,直到眼尾都泛上绯色,才将将停下, “哈···哈哈哈···小娘子啊,只有感受过幸福的人,才有资格在余生中体会到那份美好的。” “这世间千万种面貌,可只有疼痛的脸是一样的,我是个爱热闹的人,我见过世人苦难,才觉得这人世热闹鼎沸,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到我是活着的。” 他透过苦难去窥探世人的灵魂,只有撕开那层虚伪的面纱,才实实在在看到了人性。 郢停活的很艰难,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疼痛中煎熬,但逐渐,他便不觉这是煎熬了,因为他在疼痛中清醒,这是他活着的证据。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我见过很多有着漂亮外表的人,可他们自私又虚伪,这是人性,小娘子,可你不一样,和他们不一样,和我也不一样。” 郢停说着,似是想到了什么,弯起眼笑道, “但如今看来,你果然很合我的心意。” 无泱一直都是知道的,她能感受到,郢停对她,就像是在对待一只喜欢的宠物,他的喜欢,仅仅是因为宠物的漂亮外貌,以及在他的逗弄下给出的可爱反应。 就连他当下的这句话,也只是在阐明他简单的喜欢。 是无足轻重又轻飘飘的喜欢。 初初进入这世间的少女忽而觉得有些无措,一直以来她并没有与这外界交往的能力,而郢停是她和外界唯一的联系,他带她离开,带她见到世界的更多面, 可无泱却觉得悲伤,她是走出来了,可带她走出来的这个人却被困在了过往的腐朽记忆里。 郢停的病态是隐形的,外人只能瞧见他整日面上三分笑意,瞧着不太正常,但若有人能剖开他那坏损的皮囊,便能瞧见内里凉薄——已经坏掉了啊。 而人总是想占据自己所没有的东西,郢停对无泱想来也是如此,借她的朝气和生机,来抚慰这无聊的生活。 顺便看看,这漂亮的小娘子最终会变成什么模样。 是沦为世俗,还是和他一样,不为世俗所容的异类。 “小娘子,这千万种面貌中,你会看到许多不同的人生。有的人家庭和顺,健康美满,有的人颠沛流离,穷困潦倒。不公平是人生的常态,你只有见惯了苦难,才能平静地对待自己的困难。” 他或许不是在苦难中寻找快感,而是在苦难中求得共鸣。 昏暗的烛光下,这是无泱听见青年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眸色微亮,眉眼依旧是散漫的笑意,而瞳孔中却映出了一个小小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