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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影篇

    竹影的日记

    巴黎

    七月十三日阴

    这儿的气候很湿润,杨哥说这儿是温带海洋性气候,冬无严寒,夏无酷暑,是很宜居的城市。

    别墅离市中心有20公里的路程,这儿很安静,气候和环境都很宜人,不远处有一个很大的天然湖泊,布塞特洛圣纳湖。

    我总是在语言学校的课程结束后,一个人去湖边散步。有时候会遇到一些叫不上名的鸟,它们并不怕人,落在我面前吃东西。

    这儿,很好。

    我也很好。

    七月十八日阴

    师姐恢复得很好,她想出去找一份工作,教孩子跳舞。杨哥人很好,他知道后不久就给师姐找了个舞蹈机构,老板是中国人,里面的孩子也大部分是华裔。

    下课后不能去湖边散步看鸟了,因为师兄在家做饭,我得去接师姐。

    师兄师姐不习惯家里人太多,所以做饭的阿姨只是偶尔来。她是个东北人,烧饭很好吃,人也很热情,总喊我小漂亮,说我比女孩子还水灵。

    杨哥最近迷上了钓鱼,在湖边一坐就是半天,我准备给他去送饭。

    这儿真的很好。

    我也很好,真的。

    七月二十五日晴

    少有的晴天,我背着画板去湖边写生。杨哥在一旁钓鱼,他说今晚一定让我吃上他钓的鱼。

    他前天也这么说过。

    七月二十五日晚

    我们被巡逻的政府人员发现了,据说现在是禁渔期,我们不但没有钓到鱼,还罚了钱。

    七月三十日阴

    我跟师兄师姐到杜乐丽花园喝咖啡,喂鸽子。我以前总在书中读到巴黎杜乐丽花园,艳遇之都的情人圣地。

    这次见到实景,有些失望,不是很漂亮,还有些破。

    鸽子很多,吃面包的时候争抢还啄我的手,有点臭,我不喜欢鸽子。

    喷泉边坐着很多打扮古怪的老人,披着破布和五颜六色的挂饰,像是在举行什么仪式。师兄说那是吉普赛人,他们很擅长占卜,据说很准。

    杨哥叫我小心,他说吉普赛人很坏,大部分以盗窃,坑蒙拐骗为生。

    我去占卜。

    听不懂,杨哥的翻译jiejie告诉我那个吉普赛老人说的是:“鸽子是自由的,让它们飞,然后等待好的消息,如果没有,那就继续等待。”

    翻译jiejie说我应该是被骗了,很无厘头的话,就当花钱消灾吧。

    八月四日阴

    这儿总是阴沉沉的,杨哥有事回国了,他说最多一个星期就过来。

    我在画室画画,画一会我就需要休息,因为肩膀上的伤让我不能长时间抬手用力。

    师兄端了点心进来看我,他将我丢在地上的废稿捡起来收拾好,没有说什么,只是坐在我身边看我吃东西。

    这甜点一吃就是外面买的。

    很齁,不好吃。

    八月十日晚

    我在画室画画,不知不觉就很晚了。

    这儿太湿润了,空气中总是雾蒙蒙的,到了晚上连月亮都看不太清明。

    这里的食物也不太好吃,但我有好好吃饭,也有好好睡觉。

    师兄师姐都说我很听话。

    我有听话。

    八月十二日晚

    在画室画画。

    饿了,偷吃了一点曲奇。

    八月十三日晚

    画画。

    看了会书。

    浮云吐明月,流影玉阶阴。

    千里虽共照,安知夜夜心?

    八月十四日晚

    在画室。

    今晚没有月亮,我等了很久。

    遍地废弃的画稿是我灵魂无数次的投诚。

    八月十五日晚

    画室,夜晚好安静。

    看不到月亮。

    我的头发长得好长了,耳后有一簇很短,被我藏在了最里面。

    这个秘密,月亮什么时候能知道呢?

    八月十六日晚

    事在人为。

    发明句话的人,应该没有失眠过。

    失眠的夜晚,就像是在等待一只不明归期的鸽子,她说等待,如果没有来,那就继续等待。

    八月十七日晚

    肩膀上的伤因为画画复发了。

    今天到医院,身上药味好重,我想洗澡。

    八月十八日晚

    下雨了。

    空气好闷。

    注意身体,不要咳嗽。

    八月二十日晚

    在画室熬夜画画被师兄发现,师兄没有说我,只是一个人哭着抽烟。

    他说他错了。

    可我知道,大家都很好,我遇到的人都很好,他们都是身不由己。

    我知道的。

    你也是。

    九月一日晴

    天气变凉了,要注意保暖。

    语言课程的老师说我学得很快。

    九月五日晴普罗旺斯

    薰衣草的花期已经过去了,但是这儿依旧很美。

    酒店附近就是大片的薰衣草花田,原来真花的香气和薰衣草精油的气味并不太一样,很温柔,很安眠。

    这里的菜不好吃,只能啃面包。

    杨哥说再也不来了。

    我觉得这里很好,因为天气不错,晚上可以看见很漂亮的月亮。

    九月十五日阴

    来巴黎已经有两月有余,一切都很好。

    师兄不让我总是待在画室,他要我出去走走。

    我去了橘园美术馆,看到了莫奈的睡莲。

    我在画前站了很久,它很美。

    但我见过比它更美的。

    所以,它稍显逊色。

    九月三十日阴

    这里的草莓真难吃,像是啃萝卜。

    尤其是吃过甜点之后再吃草莓,那吃起来简直像是加了工业酸精的萝卜。

    它在凌迟我的舌头。

    十月一日阴

    我说晚上睡觉总是感觉潮潮的,不舒服。

    师姐在我房间放了一台除湿器,很有用,晚上睡觉不会再觉得不舒服了。

    今天师姐来给我倒除湿器里的水,发现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这台除湿器是坏的。

    原来是我的心理作用。

    十月五日晴

    画画,阳光照在身上,很舒服。

    师姐说我头发太长了,问我要不要修剪,我说不要。然后师姐给我编了很漂亮的辫子,还把摘来的小野花别在辫子上。

    东北阿姨来做饭,看见我后一直夸我好看,喊我小漂亮,还给我做了好吃的。

    今天很开心。

    十月十三日晴

    在网上看到一个问题。

    遗憾会被时间抚平吗?

    下面的回答是。

    日减其半,万世不竭。

    我觉得,这就像是往糖水里不停地加水,水很快就会变得寡淡无味,里面也许还会有糖分,但是只依靠人类的味蕾应该是很难察觉的。

    所以,我认为人是容易遗忘的动物。

    十月十七日晚

    今天杨哥去钓鱼了,他出门时嘱咐我早饭在餐桌上,要记得吃早饭。

    在餐桌上看见了杨哥的平板,上面显示他收到了十多张图片信息。

    我犹豫了很久,做了很可耻的事情。

    我点开了。

    是满月宴的照片。

    两个小孩都很漂亮,眼睛很像她。其中一个和她一样,笑起来有圆圆的酒窝。

    照片里的她,明媚,鲜活,生动,和我第一次见她时,一样美丽。

    她在笑,我想她是幸福的。

    那就很好。

    希望她以后都能幸福。

    十月二十日晚

    我说谎了。

    我是很坏的人。

    我不会祝福她。

    对不起。

    十月二十一日晚

    我不要祝福你。

    我讨厌你了。

    再也不给你画画了。

    头发也不给你摸了。

    十月二十三日晚

    我骗你的,才没有讨厌你。

    可我还是没办法祝福你。

    最喜欢你了,可你都不愿意见我,梦里也不愿意。

    十月二十六日晚

    想变成一只小狗。

    你比较喜欢狗狗对不对?

    可是你已经养了一只狗狗,那我可以变成小猫。

    十月二十八日晚

    这里没有合欢,酿不成合欢酒了。

    十月三十一日阴

    我和杨哥说我已经可以适应这里的生活了,让他回国。

    杨哥点了点头,他走的时候告诉我,有事儿的话随时可以找他,无论什么事。

    我说好。

    但我知道,这也许是最后一面。

    我看着他的车子缓缓驶离我的视线。

    梦,却没有醒来。

    ……

    江邵杨醒来时,天色还很暗,他莫名有些心慌,看了下时间,凌晨两点。

    辗转反侧却难以入睡,担心吵醒一旁的江芙婼,他起身下楼抽烟。

    路过画室时,他留了个心眼,竹影总是晚上失眠在画室一待就是一个通宵,他肩膀上的伤因此复发了两三次。

    轻轻推开了画室虚掩的房门,江邵杨愣在了原地。

    一地的画纸,还有剪落的长发。

    而竹影,坐在中间,手中拿着一把精致的裁衣剪,将自己最后一缕长发剪落,随手丢在地上。

    “竹影!”江邵杨冲上去,握住他拿剪刀的手,害怕的看着他。“你……你做什么?”

    手中的剪刀被夺过扔得很远,竹影没什么很大的反应,只是拍了拍肩膀上的碎发,拿起地上的一卷画轴,随后缓缓打开。

    月色溶溶,竹影摇曳。

    画卷上提诗:竹影幢幢遮羞面,清辉溶溶入幽篁。

    下面落款盖章:卿月。

    竹影将画铺在地上,随后躺下与之贴在一起。

    江邵杨这才看清遍地的画纸,各种各样的人物画像,趴着的,站着的,躺着的,正脸,侧脸,背影,来来去去都是同一张脸。

    “小影……”江邵杨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将手搭在他的手臂上。“怎么自己把头发剪了……觉得麻烦的话,明天我们去外面剪吧。”

    竹影呆呆地躺着,像一棵失去了养分的花。

    良久,他才轻声开口:“鸟类的羽毛,雄狮的鬃毛,艳丽,茂盛,努力养护也都是为了求得心爱的雌性青睐。如今……这头长发,已经没有用处了,剪了比较好。”

    “我想求的偶,从今往后再也不会看我一眼。”

    “师兄,怎么办?我怎么能那么过分?我没有办法祝福她,连写在日记里的假话我都做不到……”

    “怎么办?”

    “她对我那么好,她明明对我那么好,师兄……我却不能祝福她,我竟然希望她不要幸福……不要快乐……不要……不要忘记我……”

    “她那样美好的人,被我这样惦记,恐怕会觉得恶心吧……”

    他蜷缩起身子,声音苦涩,他多么希望晏泞的那一枪,打中的是他的心脏,这样的话,他是不是就可以和那个人一样,被她永远,永远记住。

    他是不是就可以永远活在她的心里,她的爱里?

    江邵杨在他身边坐下,在他背后轻轻拍着:“小影,这不是你的错,一切都会重新开始,都会过去的,小影……会过去的。”

    空旷的画室,竹影的声音空洞得不像样子,他愣愣地发问:“过去?去哪?”

    脸颊有些潮湿,竹影抬手去摸,发现整张脸都被泪水浸满。

    中枪时他没有哭,在医院得知需要他顶罪时,他也没哭。知道自己要被送出国时,他只是难过,却没掉眼泪。

    登机前,他在机场望眼欲穿,想要再看一眼心爱的人,可入眼唯有人海茫茫时,他只是平静地等待时间流逝。

    可如今,他的眼泪却如同决堤的洪水。

    竹影躺在地上,张着嘴嚎啕大哭起来。

    再也没有了,再也不会有。

    今年的冬天。

    竹影想,他会开始怕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