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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春色 第54节

    她嘟囔着,眼睛离不?开篮子?半寸。目光一瞟,突然计上心来,拉过小?丫鬟的胳膊咬耳朵:

    “这样,殿下既让咱俩烧东西,咱烧了就是,不?过篮里贵的得换一换。我?正好有两套旧衣裳旧头面,也不?想穿了,就拿来顶替好了。香囊不?值钱,咱就烧了,也算为?殿下尽点心。此事咱不?说,又有谁会知晓?到时候拿去?当铺典卖了换钱,咱俩五五分多好?”

    两人很快达成一致。

    魏召南让人传了午膳,没吃两口又给弃了,总觉得胃中胀着,头反反复复难受。

    头一难受,他就得吃酒来解。酒是一种好东西,越醇越烈的酒,总能使他飘飘欲仙,辨不?清所有。

    三坛子?一下肚,日头一落,屋里昏暗得很快。不?过他把下人们都?赶走了,也没人帮他点灯。

    他抱着酒坛,在屋里摇摇晃晃地徘徊。这样的一个下午过去?,头疼很快就好转。迷迷糊糊间,他好像看见了一个仙人站在跟前。

    那?仙人说,我?有孩子?了。

    魏召南不?拿正眼看它,甚至不?屑笑了声:

    “跟我?说做甚?你的孩子?与我?何干。”

    仙人手捧肚子?,又说,是你的。

    “那?我?也不?要,你又不?是——”

    他垂眼一看,它已经走过来拉住他的手。他诧异地抬眼,只?见仙人的脸很快幻化成天仙,渐渐变成她的模样。他胸口抽搐了下,立马疼得甩开,让它滚。

    那?道幻影经由一甩,很快就消散掉了。魏召南看着它一点点模糊,只?觉得头疼欲烈,猛然伸手拽住。胸口忽然空灵灵、失落落,他感觉好像记忆里的影子?也在消散。

    他再次拿起酒坛,猛灌两口,又好像幻听到有人在哭,哭得他愈发烦躁。

    他找不?到人,索性砸了酒坛:“滚出去?!滚出去?!”

    滴滴答答的,那?人好像没听见,依旧哭得可?怜:“我?回不?来了......殿下,我?回不?来了......为?什么把它们都?烧了,我?回来找不?到家了......”

    魏召南一愣,心口忽然发酸。可?须臾间,又戾气?道,“回来做什么,回来我?现在就杀了你。要回来是罢?那?我?们就一起死吧。”

    “殿下......”那?人哭得越发哀恸,“妾知错了,妾好想陪着殿下。”

    殿下...

    殿下...

    魏召南发怔,怒气?再盛,喉咙却干涩地出不?了声。

    “你真的知错了吗?”他忽然跌坐地上,满地地摸,却摸不?着一个影儿?。他抑不?住地乱撞,额头在桌角划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他疯了好像,不?停问它在哪儿?、在哪儿?、在哪儿?,可?没一点声儿?。最后在他疲累而绝望地倚靠椅腿时,它又似轻轻哭了:“为?何要烧掉...为?何要烧掉...你把它们都?烧了......我?回不?来了...”

    魏召南猛地站起身,也不?管身上狼狈,什么也不?顾地往外跑。跑到后院,他忽然看见两个小?丫头在烧她的东西。她的衣裳、她的首饰、她给他绣的香囊。他的双目被火光一刺,只?觉胸口欲裂,直冲过去?,不?要命地往火里摸。

    “殿下!”

    两个丫鬟本是受令烧掉,忽然给吓坏了,一个去?拽,一个急忙提来井边的水桶一浇。

    火灭了,只?见魏召南怔怔盯着两个盆子?。一个竹盆烧得干枯,衣物都?成了灰。另一个竹盆只?有两个绣面烧黑的香囊。他不?顾手上血淋淋的伤,直把两只?香囊捧在手心,指腹轻轻摸着囊面......那?绣的是小?女子?都?喜欢的缠枝花鸟纹,虽然现在烧得发黑,但他的手早就摸过无数遍,知道它是什么样儿?。

    天上没有下雨,为?什么有一滴水落在香囊上。

    第56章 见鬼

    “殿下, 手上的伤......”

    魏召南仿佛没听见?似得,拢紧两只烧焦香囊,怔怔坐了许久。也不知为何, 浑身开始发颤, 他觉得冷热交织。明明是?五月的天, 竟会觉得寒凉。倏地,他一把抓住丫头?的衣袖:“首饰呢!她的首饰呢!银镯翡翠都是烧不掉的...烧不掉的...去哪儿了?啊?都去哪儿了?”

    吼得焦急又迷惘,俩丫头?心里有鬼,都被?他吓着了。

    一个?眼?见?要瞒不住了, 正要跪下认错。另一个伶俐点的忙拽住,忽然回话说, “殿下叮嘱了奴婢要全烧掉, 衣裳都是?能?烧的,只这些首饰烧不掉, 奴婢就托人送去银楼熔了......奴婢立马就去银楼讨回。”

    熔了、熔了...

    魏召南两眼?无神, 只喃喃重复这几个?字眼?。末了他抱着两只香囊缓缓站起,冷笑, “熔了就熔了, 不必去了,那种晦气?东西不用拿回来。”

    五月末尾,皇帝驾崩的讣文?传遍濮州。

    弘泰从汴京赶回濮州的一路,听传信的人?讲了官驿发生的事。说到那喻氏跟着男人?跑了, 弘泰尤为惊骇,怎么也觉得荒谬。直到他赶回官驿, 看?见?房门紧紧关着, 丫鬟仆从们都候在外面,谁也不让进。

    弘泰壮胆子在门外唤了声殿下, 里头?没有动静。

    他听赵知州说魏召南酗酒,整日见?人?都是?神神叨叨,活像个?疯子。这刹那,他忽然听到屋里有罐子砸碎的动静,险些以为什么不测。

    正?犹豫该不该冲开门,里头?传来恹恹的声音,“进来。”

    地上果然碎了一只酒罐。

    魏召南四?仰八叉坐在高椅上,发未冠,散乱披在肩上。那张脸本?是?极俊气?的,他也懒得仔细修,下巴都长青刺了。魏召南臂弯里还抱着半罐酒,眼?皮困得睁不开,“回来了?曹氏都送到卢赛飞府上了?”

    弘泰:“是?。那曹氏刚到京中才察觉不对,想要逃,很?快就被?制服了。卢赛飞挟曹氏父子威胁太后,把晖哥儿从宫里救出来了。另外还有一事......”弘泰犹豫了下,“官家宾天了。”

    魏召南听闻,缓缓撑开眼?皮,“怎么死?的?”

    “是?病死?的,死?前还杀了好多妃嫔殉葬,都是?往日雨露恩泽最多的。”

    有四?五十来岁,自潜邸始就侍奉的妃子。也有前两年王公献上来的,桃李未开,才十七八岁的美人?儿。大周自开国以来,就没有妃嫔殉葬的先例。这一趟,她们都不知晓入宫没有子嗣,就是?要死?的;也没人?问她们愿不愿活人?殉。

    弘泰心里可怜那些女人?,大骂先皇残虐。

    骂完,他又想起卢赛飞的叮嘱,说:“皇帝刚死?,城里就乱成一团,各路不知哪来的兵,一下子打入京中,都被?羽林军杀了。琰王虽然还没登基,但他怀疑是?朝中的人?作祟,派兵把几个?官员府邸里里外外都围住,严加看?管。还有一个?鸣柳营的兵,他怀疑其与乱军牵连,通通要赶尽杀绝。我们仅剩的兵马早些年隐在北征大军里,暗调去北境一批,在中原腹地,手?上什么兵权都没有,琰王日后要是?想杀,怕是?......”

    弘泰没再往下说。

    他看?着魏召南如今荒唐模样,心头?更是?犯难。他想听魏召南说,那就去西北避一阵子。

    魏召南静静想了会儿,猛灌一大口酒,“好,那就去北境。不过去之前,让人?把喻氏给我找出来,不然我死?也不甘心。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不要命了......”他冷冷哼笑起来,“她真不要命了......她做的好事,我要她遭报应,就是?死?,也该死?在我手?底下......”

    弘泰得了魏召南的指令,立马安排人?手?往各州去,再小的县都有线人?打探过。

    快两个?月过去,去扬州的线人?都回来了,可没丁点消息。

    比起她刚走那会儿,他气?急败坏,恨不能?杀了她。数不清的时日过去,已经好了些,没有整日的酗酒盼死?。他还是?恨她,想杀了她,但更多是?一种生根的执念,不知由何而来,又想斩断的念头?。

    他想,要是?她识相,能?滚回来最好。要是?不能?,就算死?,也要葬在一块,亏欠他的,下辈子也得偿。

    快两个?月过去,转眼?到了七月十五的中元。

    魏召南在濮州待不下去,人?已去了寿城。他花下重金,让寿城的知府派人?满城贴告示。这日知府下宴,请来几个?当地望族豪杰和仕宦之人?。

    红曲银灯,灵蛇水袖,一个?舞着舞着,便舞到了魏召南跟前。

    这知府听闻魏召南两年前娶过一妻,如今也不知怎么没有了。向来没有男人?不贪美色,这舞娘又是?他府上的。

    知府便笑骂两声放肆,又迎着魏召南说:“这红罗眼?睛向来挑,也不轻易主动走到谁跟前,可见?殿下俊气?倜傥,教这舞娘也看?痴了。”

    那舞娘的水袖已搭在他肩上,羞得不敢直视。

    魏召南吃了一口酒,抬眼?一瞥,实实在在是?个?俏人?儿。画眉、妆靥,额钿,点唇,都是?极艳丽的,犹这半羞半掩面,更朦胧的令人?欲一探究竟。

    红罗见?他盏中的酒喝尽了,又施手?倒一杯递上前,见?他伸手?接过,并?不推拒,不由又多生几分绮念。

    她只在魏召南身侧站着,时不时添两盏酒。一席完毕,知府瞧着盛王脸上隐有醉意,又不推掉红罗,想来也是?生了念头?。

    如今琰王孝期过去,登基不足一月,京畿附近又各路人?马冒出来,乱的很?。这天下大势谁也不知,他瞧盛王也算人?中龙凤,索性送个?人?情,命红罗扶他去厢房醒酒。

    今夜是?中元,魏召南来赴宴的时候便看?见?闹市有好多卖果食、楝叶、麻谷稞儿的摊贩,还有卖冥器纸帽,跳大神的杂役。每家每户都挂上题了祈文?的红灯笼,睢河桥下,游湖泛舟,有不少放莲灯祈愿的人?。

    现?在魏召南就坐在床边,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看?着红罗跪下,纤细的手?指抚他靴子。他慢慢想起,好像除了喻姝,他的确没碰过别的女人?。

    很?早以前觉得恶心,他便厌恶男女之事。到后来又不觉得恶心时,也只有喻姝一个?。他不要妾室,一是?觉得有了她,没必要再找;二是?怕她难过,她年纪又那么小,性情那么软和,万一被?人?欺负了去......

    现?在魏召南想想只觉得可笑,什么软和?她都跑了,甚至为了跟男人?走,能?往他胸口捅一刀。她都不惜他的命,他又何必为她守着什么?

    魏召南越想越是?恨意上头?,甚至好像找了红罗,都有一种报复的快意。他任由红罗脱下皂靴,淡淡看?她站起身,一点点褪去半臂水袖、薄衫、襦裙,身上只余了件覆乳的罗绢抹胸,露得纤细有致,窈窕诱人?。

    红罗见?羞,袅娜地上前,坐在他膝头?。魏召南顺手?拢着她的腰,不知怎么,忽然胸口钝痛酸楚,想起无数个?日夜,她也是?这样在他怀中,会用小手?戳他胸膛。

    魏召南忽然抬起红罗的脸,蹙眉打量,总觉得不对......哪哪都差一点,没有她笑弯的杏眼?,没有她身段软,没有栀子香。他的手?指捏到耳垂,疼得红罗轻呼,整个?人?钻进他怀里。可他只死?死?盯着那只红翡耳坠...她从来只戴白玉温润的,这只红翡太俗了,也不比她的......

    魏召南胸口越痛,越觉得烦躁,觉得自己可笑,到底在贪恋什么,她又有什么好呢。他索性将喻姝抛到脑后,什么也不顾,松开手?,安抚了红罗一番。

    红罗本?还被?他吓着了,见?他此刻挑着狐狸眼?跟她说笑,还抚着她背宽慰,脸颊红得要滴血。

    她大胆地将手?伸到胸膛,替他宽下外衣。正?要去解腰带时,正?好摸到两只香囊。红罗一讶:“这两只都焦了,也不知哪个?粗心眼?子伺候,竟还系上了。殿下若喜欢这种东西,奴的针线极巧,再给绣两只可好?”

    说罢,就要替他摘了去。

    魏召南一怔,下意识地要夺,却没来得及,由得两只香囊滚进床底。他大惊失色,不顾膝上的红罗,急忙推开她翻下床,也不管床底有多脏就摸进去,只顾着捡。

    红罗无异被?他的举动吓着了,委屈倚着栏杆,还想他上榻心疼抚慰一番。

    却见?魏召南轻轻拍去香囊上的灰,把两只烧得焦黑的香囊拢在手?心。起先,他盯着香囊,不知自个?儿喃喃什么“是?我不好,不衬你的意,你就要自己走”。

    再看?她时,已没有调笑风月的神情了。他脸色沉得很?,“你扔掉它了,她不会回来了...她回不来了怎么办......”

    说着,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他颤着咬牙,一时之间竟不知要怪谁。

    他仿佛听见?她在耳边哭什么“你不要我了”,魏召南恨死?了,忽然吼了句“是?你不要我的”,青着脸,拢紧两只香囊,甩袖离开屋里。只留红罗一人?在床上发蒙惊骇,暗骂一声,大中元的,真是?见?鬼了。

    ...

    ...

    第57章 王家

    江陵。

    今夜逢上中元鬼节, 清早街坊邻里就说得热闹,这?中元夜里?鬼门大开,万鬼都要从?地府出来?, 探访子孙。

    喻姝虽不信这?些, 可?每年中元都会上街买纸糊的幞头、冥纸、贡饼等物祭扫亡母。

    石桥底下有许多放纸莲灯的人, 一盏又一盏萤火的小灯被放逐湖边,随着江流,不知要漂向何处,只听见身边不断有人私语祈祷, 有人低泣。

    转眼十二?年过去,很多东西都在渐渐逝去, 喻姝已没有阿娘刚咽气那几年的哀恸。有仇的寻完仇, 这?些年压在心底的恶气也快殆尽。她在湖堤边默默站起,低声喃喃:“阿娘, 我情愿你全忘了, 不恨地活下去。能活下去该多好......”

    走?出石桥,街上更?热闹了。

    来?往的行人很多, 小贩吆喝不绝, 还有许多家戴鬼面、跳大神的班子。喻姝也钻进人堆看杂剧,有一出演的是目连救母。

    后来?天色渐深,喻姝正要打包回去,采儿忽然?提点说, “娘子不是应了慎郎君,明日一起去看铺面么?咱们从?濮州回来?, 什么衣裳首饰都落下了, 不若去成衣居和银楼买两身?行头吧?”

    江陵如今多时兴鲜艳罗衫,以及旋裙、百折裙, 女子也多喜欢戴珠冠。喻姝挑了许久,才挑出两身?。眼看这?趟出门带的人多,索性多买了两匹绣缎,带回去做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