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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天骄(科举) 第16节

    萧元青心下一紧,这家伙不会是看准了贾县令贪财,仗着贾县令的势,让自己也给出大笔孝敬银子吧?

    五百两,萧府五年的进账都没有那么多。

    再说了,就算有这么多银子,萧元青也不想被孙耀祖逼着给孝敬钱。真给了,功劳是孙耀祖的,他就是个纯纯的冤大头。

    萧元青是不精明,但也不傻。

    这会儿,萧元青却开始装傻,震惊地看着孙耀祖,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谬绝伦的事情,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的鼻子反问孙耀祖,“我的铺面?进账颇丰?这话你去和南川县的小孩子说,小孩子们都不信!谁不知道我和我爹都是出了名的败家子,别说是南川县,就是隔壁淇水县和鸣山县,都知道咱们南川县有个姓萧的人家,专出败家子。你说我挣了银子,还不如说明天太阳就从西边出来来得靠谱。”

    孙耀祖冷笑一声,意有所指,“你确实没有赚钱的本事,但你有个会赚钱的朋友。刘慎行这些年可没少照拂你,怪不得要孝敬大人的时候,都推三阻四,还厚着脸皮哭穷。”

    这孙耀祖根本就是故意找事!萧元青脸色一沉。贾县令见状,一张圆脸也落了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萧元青,“怎么?不高兴?”

    萧元青低头,“草民不敢。”

    站在贾县令身后的那位身着豆青色锦衣的战痘公子戏谑地看着萧元青,语气轻佻,“听说你吃喝玩乐样样精通,投壶博戏斗鸡斗蛐蛐儿都鲜有对手?”

    萧元青不喜欢对方的眼神,那黏腻轻视的目光,仿佛在看戏子一般,令人觉得耻辱。

    但萧景曜还在,萧元青不允许自己任性,强忍住心中的不快开口道:“都是年轻时不懂事,贪玩了些,别人笑话我,给我传的这些名声,都是些虚名,太过夸大。”

    孙耀祖当即接话,“虚名不虚名的放一边,既然你有这样的本事,就给大人露一手解解闷!”

    萧景曜心中怒火升腾,不顾萧元青的眼色,怒瞪孙耀祖,“家父并非卖艺取悦人的戏子,还请你放尊重些!”

    “嘿,又是你这个牙尖嘴利的小家伙!”孙耀祖一见萧景曜就想起当年被他一句话羞辱之仇,一时间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孙耀祖更是张狂,“你爹的名声,还真没比戏子好到哪儿去!”

    “再说了,能在大人跟前露面,那是你爹的福气,我好心帮你爹在大人面前露脸,你可别不识好歹!”

    萧景曜歪了歪头,满脸疑惑,“既然如此,孙伯伯怎么不先露一手?机会难得,县令大人正在看着你,你再藏拙,实在是对大人不敬!”

    “一派胡言!”孙耀祖在萧景曜身上没讨到便宜,恼羞成怒,“论及吃喝玩乐,我哪能和你爹相比?”

    “可是,当年你就从我爹手里赢走了两个县里最好的店铺呀。”萧景曜一派天真地说大实话,“那可是我们家最后一点产业,听我娘说,我爹回家后被收拾得特别惨。”

    这死孩子怎么这么难缠!孙耀祖险些抓狂。这话要是萧元青说的,孙耀祖还能再讽刺几句,但说这话的人是还没满八岁的萧景曜,孙耀祖再出言讽刺,倒显得他小肚鸡肠,和个孩子拌嘴。

    以孙耀祖的人品,当然不会觉得和萧景曜计较有什么不对,但现在还在县衙,新来的贾县令正在堂上坐着,孙耀祖再张狂,也得披上一层人皮。

    见孙耀祖被萧景曜噎住,贾县令看向萧景曜的目光又多了几分兴致,偏头给了一旁的儿子一个眼神。

    贾道成得了暗示,上前一步,倨傲地看着萧元青,“听说你天生神力,我倒是有些好奇,你的力气有多大。”

    提到力气,萧元青心里可就不发慌了,镇定道:“草民确有几分蛮力在身,只是衙门乃庄严肃穆之地,不好在此卖弄,以免有损朝堂威严。”

    “不碍事。”贾道成摆摆手,“这是在内宅,不必太过拘谨。这样吧,院子里立了块巨石,据说当年用了八位壮汉才抬进院子。你去院子里试试,看能否将那巨石扛起来。”

    萧景曜担忧地看着萧元青,萧元青却给了萧景曜一个安抚的眼神,表情轻松,似是没将贾道成这轻慢的口气放在心上。

    几人跟着出了正堂,来到了院中。就见萧元青略微活动了一番手脚,而后蹲下/身,稳稳扎了个马步,伸手抱住巨石,憋红了脸,猛然发出一声嘶吼,抱着巨石缓缓站了起来。

    贾县令父子都看呆了眼,贾道成忍不住问萧元青,“你既有这本事,当年何不去参加武举?以你这身蛮力,不说考个武状元,一甲三人定当有你一席之地。”

    萧元青挠挠头,满脸不好意思,“我打小就没出息,贪图享受,吃不了一点苦头。家里双亲也由着我的性子,就这么吃吃喝喝长成了个败家子。”

    贾县令忍不住发出一声轻笑,心道小门小户果然就是没见识,好好的儿子都给养废了。瞧萧元青这没出息的样儿,当个纨绔还挺自得?

    贾县令愈发轻视萧元青,随口道:“你力气这般大,又爱玩,想来相扑该是一把好手。如今京中盛行相扑之风,贵人百姓都爱看。本官初到南川县,只觉得瓦子里的相扑都索然无味。既然你有这等能耐,正好给本官解解乏。”

    萧景曜嘴唇紧抿,张口道:“县衙也没有人和我爹同台竞技……”

    “无妨,去班房叫些捕快来便是。”贾县令随口道,而后深深地看了萧景曜一眼,笑着反问他,“或是,你更希望你爹去瓦子和那些相扑卖艺者比几个回合?”

    萧景曜双手紧紧握成拳头,嘴唇几乎拉成一条线,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全凭大人吩咐。”

    贾县令轻笑一声,转过头去。倒是贾道成多看了萧景曜一眼,玩味一笑,大声吩咐其他人,“赶紧把台子搭好!捕快们呢?让他们赶快过来,耽误了我爹的兴致,到时候有他们好果子吃!”

    来的捕快都是萧元青的熟人。

    萧元青和余子升相交多年,衙门里这些官吏和三班六房的捕快们都与萧元青有些交情。

    捕快小吏不在朝廷官员之列,朝廷不给发银饷,但衙门办案也少不得他们。

    这些小吏、文书和捕快们,因为没有官员们的回避制度,都是本地人士。一代又一代下来,关系盘根错节,形成的势力也不容忽视。

    萧元青旁的本事没有,但仗义好客,出手阔绰,性子还好,又会玩,在南川县的名声虽然不好,人缘还真不差。

    余县令一家虽然走了,但也只带走了自己的师爷,不可能把衙门里的小吏和捕快全都带走。而贾县令新官上任,有心排除异己,培养自己人。但也不能将这帮干活的人全都赶走,还因着手段太过直接粗暴,反而吃了几个软钉子,心里正裹着一团邪火,正好趁这个机会一并收拾些带着反骨的家伙。

    来的八个捕快心里也很不痛快,见了萧元青,都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几人眼神一对上,都默契地有了主意。

    贾道成还在那儿嚷嚷,“快点动手!让我们好好看看!”

    萧元青和第一个上前的捕快互相拱手见礼,便作势要开始。不料贾道成又嚷嚷道:“这可不成,相扑都要脱衣裳,脱!”

    萧景曜勃然大怒,尖利的童声在院中响起,“县令大人!”

    贾县令淡淡一笑,抬手示意贾道成别再开口,悠然挥手,“到底是咱们小神童的亲爹,总归要给他留点脸面。穿着衣裳搏斗,也无妨。”

    贾道成悻悻然收回瞪向萧景曜的目光,转而同孙耀祖说笑,“这相扑,还是要看女子相扑才得劲儿!你是没见京城中最大的那间瓦子,里头就有女子相扑。……衣裳……那胳膊腿儿……可惜模样都生得不大好看,不然的话,收一个进府也不错。”

    萧景曜心说果然是yin者见yin,心里龌龊看什么都龌龊。人家正儿八经地凭本事吃饭,比的是拼搏热血。到这只癞□□眼里,就只能看到下三路的龌龊事。还嫌别人姑娘家模样生得不好,他怎么不照照镜子呢?

    实在不想听废物猥琐男的污糟话,萧景曜选择性屏蔽了一些油腻发言,认认真真地看台上的萧元青。

    萧元青已经轻松地将第一个捕快按倒在地,顺手把他提出场外。第二个捕快一进场,选择的是快打躲避的战术,奈何萧元青力气惊人,被他抓住就再也没有反击的机会,这位捕快同样被萧元青轻松放倒。

    如是再三,眼瞅着一半多捕快上场都没能让萧元青陷入苦战,贾道成觉得没意思,又命令捕快们:“你们一起上!”

    “快点啊!都聋了?”

    “一起抓他腰带!哎呀怎么又被放倒了?你们都没吃饭吗?衙门给你们发的饷银白发了!这点身手,怎么抓犯人?”

    全程就听见贾道成从头到尾逼逼赖赖个没完,萧景曜都想翻白眼,真的非常真诚地想给对方一个建议:你行你上。

    连续的消耗战下来,萧元青的体力也快透支,初春寒凉的时节,愣是出了一身汗,额前的汗水更是像雨点一样啪嗒啪嗒往下落,全然没了一点平日里风流潇洒贵公子的模样。

    不过人长得好看,就算再狼狈,也同样有种另类的美。凌乱的发丝和衣裳,再加上汗湿的衣襟,以及较为狼狈的神情,竟让萧元青有种破碎的美感。

    萧景曜都对萧元青的颜值服气,觉得他爹大概是用智商换了颜值,这才得了这样一张完美无缺的脸。

    贾道成啧啧两声,又是一阵轻笑,“瞧瞧这位萧少爷,当真比出了名的美妇人还要美上三分。要是在京城,得了贵人的眼……啧啧……也有一份富贵。”

    孙耀祖跟着笑,满是嘲讽,“可惜他生在南川县,没见过大世面,倒失了那份富贵。”

    萧景曜实在听不下去了,冷冷看着孙耀祖,真诚建议对方,“孙伯伯未免太过妄自菲薄。您虽然不及我爹俊美,但也算是五官硬朗,好生收拾一番,想来也不会比我爹差得太远。到时候去了京城,见了大世面,肯定能入贵人的眼,不会错失富贵。”

    “混账东西!”孙耀祖勃然大怒,“你敢辱我?”

    萧景曜满脸困惑地看向贾县令,“我祝孙伯伯得贵人青眼,不错失富贵,怎么就成了侮辱孙伯伯了?”

    贾县令轻咳一声,给了孙耀祖一个警告的眼神,慢悠悠开口道:“罢了,他一个孩子懂什么?你们别再胡言乱语。”

    力气用尽,正坐在台上喘气的萧元青见萧景曜似乎有了麻烦,迅速从台上飞跃下来,一路飞奔至萧景曜身前,警惕地看着孙耀祖,喘着粗气道:“孙兄,有什么事直接冲我来,针对一个孩子算什么男人?”

    孙耀祖气结,分明是他在萧景曜手上没讨到好处,怎么搞得好像是他欺负了萧景曜一样?

    再一看,不远处的捕快们也隐隐约约对他投来鄙夷的目光。

    孙耀祖那个气啊,果然一碰上萧景曜这个臭小子就没好事!

    一场相扑赛下来,贾县令也算是满了意,一改先前轻慢倨傲的态度,让人给萧元青呈上毛巾水盆,好好清理一番。又笑着看向萧景曜,温声问他,“你的功课学到哪儿了?”

    萧景曜留了个心眼,没说孙夫子几乎每天都会给他开小灶,他现在的进度早就赶上了科考班的水平,甚至能在科考班名列前茅。

    贾县令算计的目光令萧景曜心生戒备,只是低头答道:“已经学完了《三》《百》《千》等蒙学书籍,已经在学四书。”

    贾县令点点头,满口称赞,“你进学不过一年多,便有这般速度,委实不堕你神童之名。”

    萧景曜垂手听着,心知此行的重点快来了。果不其然,贾县令话锋一转,笑着问萧景曜,“今日你们父子见了我,即便有所不满,也要强行忍住。你可知为何?”

    “大人误会了,草民并未对大人心生不满……”

    “本官说话,用不着你插嘴。”贾县令给了萧元青一记眼风,又乐呵呵地看着萧景曜,示意萧景曜回答。

    萧景曜隐约猜出了贾县令的打算,沉下心,镇定自若地答道:“因为大人是县令。”

    萧元青遽然变了脸色。

    贾县令却开怀大笑,浑身的rou都随着他的大笑而颤动,眼睛更是成了一道缝,若不细看,都找不着他的眼睛到底在哪儿。

    但贾县令的声音尤为得意,抚掌笑道:“没错,就因为我是县令,有功名在身。我是官,你们是民,所以你们即便再不痛快,也得听从我的吩咐。”

    萧元青总觉得贾县令这话头不对,哪有这么同小孩儿说话的,长此以往,孩子都得被他给教歪了。

    再看贾道成满脸赞同的神情,萧元青又是一滞,接着便是大怒,狗杂碎,把自己儿子给教歪了,还想来祸害我儿子?

    眼看着萧元青快压制不住怒火准备动手了,萧景曜伸手拽了拽萧元青的袖子示意他冷静下来,一双遗传自萧元青的瑞凤眼清凌凌地看向贾县令,冷静地恭维对方,“大人所言甚是。”

    权势迷人眼,有人以权势为剑,斩尽天下不平事。也有人以权势为山岳,死死压在百姓头上。

    南川县的百姓们不幸碰上了后者。

    贾县令却依然满面轻松的笑意,丝毫不将萧元青的不满放在眼里,只是笑着引导萧景曜,“既如此,你便好好念书,早日考了功名,日后便只有你折辱别人的份。”

    “本官听闻你已经能背下四书五经,想来以你之天姿,在十岁前考取秀才功名,应当不是难事。”

    说完,贾县令又对着萧景曜笑得意味深长,“县试,可是本官主考。”

    萧景曜心下一沉,只当自己听不懂,面色犹豫,“科考是大事,下不下场考试,学生还得去问问夫子。”

    贾县令面色不渝,心说考个试而已,本官都开口了,你还问什么夫子?但考虑到萧景曜的年纪,贾县令也忍下了心中不快,笑着点头,再次同萧景曜强调,“本官看,你明年就能下场,县试府试都在明年,后年参加院试,若是得中,那就是你们萧家的大喜事!我们南川县出了个神童,同样也面上有光。”

    萧元青这回也听明白了,贾县令这是和余县令之前的打算一样,想让萧景曜下场考个秀才,治下出了个神童,他们这一任期的考评最低都能评个中上。日后若是再有调动,自然是高升在望。

    只是,相比起余县令的委婉,贾县令这般软硬兼施,以势压人,就格外让人厌恶。

    萧景曜比萧元青更能沉住气,脸上的表情从义愤填膺到犹豫踟蹰再到憧憬坚定,最终眼中被野心点燃,认真地对贾县令行礼道:“学生谢大人指点。”

    贾县令满意点头,“你果然是个聪颖绝伦的好孩子,一点就透。”

    萧景曜垂眸,脸上露出了一个羞涩的笑容,“大人过奖了。”

    “哈哈哈,你这般悟性,他日定然有大造化。届时也算是本官慧眼识珠,你我二人,也能共谱一段佳话。”

    萧景曜面上笑嘻嘻,心里已经在琢磨着搞死敌人的一百种方法,面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几分。看得贾县令不住点头,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办了件绝妙的大好事,挥手示意萧元青带萧景曜离开。

    临走时,贾县令还笑着叮嘱萧景曜,“回去后可不能懈怠了课业,明年就要下场,你可要好好念书。不然的话,本官还有许多想看的东西,日后怕是又要请你爹来助兴几回。”

    萧景曜握紧了萧元青的手,冷静地点头,“多谢大人提点。”

    等到萧家父子离开,贾道成不解地问贾县令,“爹,你既然想让萧景曜提前下场科考,为南川县培养出一位神童,何不采用怀柔手段?若是他有朝一日平步青云,岂不是还要对爹怀恨在心?”

    贾县令轻蔑一笑,“区区萧家,也配让我折节下交?我又不是余县令。天才都是傲气的,你对他越亲切,他越仗着聪明不把你当回事。如今我威逼利诱,软硬兼施,你看那萧景曜,再傲气,不也得乖乖听话吗?”

    “对我怀恨在心又如何?多少天才卡在举人那一关,蹉跎几十年依然是秀才。更别提上京赶考,皇榜高中。即便中了状元,翰林院埋头编书的状元还少吗?一个个捉襟见肘,还不如我们爷儿俩自在。反正我只要这一任期的政绩,若那小子真因此而记恨于我,小孩子可最是难养,出点意外,再寻常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