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245节
“旬日可平?”圣人有些兴奋。 他不通军事,不知道泾原军能不能打。神策军似乎不太能打,但胜在人数多啊,五万人打八千人,怎么输? 再者,孔纬也在想办法拉拢关中藩镇,比如邠宁李延龄。金商李详那边也会去下,李卿这几年年年献大木助朝廷修缮宫室,今年更是上供两万缗钱、三万匹绢,恭顺得很,应不至于违命。 “若征泾原,张卿可愿为帅?”圣人的兴致被吊起来了,恨不得现在就平了那些跋扈的藩镇。 先皇误国啊!终日打球斗鸡,美人醇酒,看看这天下都败坏成什么样了,还得一点点收拾起。 “臣智术浅短,本不应当此大任。然陛下春秋鼎盛,英睿如此,却内外逼于强臣。臣每思之,实痛心而泣血也。”张濬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道:“臣便勉为其难,督帅众军,讨平泾原。” 也罢,平泾原应用不了多少时间。 朱全忠刚刚上表,潞州新附,请朝廷选官任帅,一俟新帅赴任,他便将二州归还朝廷。 看来汴兵还是能打的,得尽快结束泾原战事,率军东向。 “有卿掌兵,定师至而贼自破矣。”圣人喜道。 张卿是有大才的,甚至就连北司都有一些人支持他,专务搜补兵甲,募兵cao练,以强兵服天下,便如当年神策军最辉煌的时候一样。 讨平泾原,再收河东,接下来便是召邵树德入朝。 此人出身何其微贱,一介防人剿儿罢了,既升朔客,再列上将,已是侥天之幸。犹不满足,还想染指其他方镇,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这些个跋扈军头,早晚一个个收拾掉。祸乱天下者,便是此类人。 “陛下,宣武节度使朱全忠上表,潞州已下,正急攻泽州。李罕之坐困愁城,连连告急,克用之势衰矣。”张濬忽又道:“臣请褫(chi)夺克用本兼各职,贼必相疑,疑就生乱,或可济得大事。” 圣人有些犹豫,道:“收复长安之功,克用第一。今若落井下石,夺其名爵、旌节,天下诸侯其谓我何?北司亦有人言,纵然得了太原,恐非国家所有……” 张濬有些诧异,圣人这是怕坏了名声啊,难道要臣子们来背锅? 还有,北司那帮宦官,怎么到处坏事?李克恭已死,潞州已下,泽州也旦夕可破,朱全忠表请朝廷择帅赴任昭义,这不是白来的好处么? 什么纵然得了太原,亦非国家所有?据其地,收其兵,奖励生产,抚恤士卒,自然万众归心,还怕甚? 第033章 出征 吴融和韦庄对视了一眼,都感到有些诧异。 吴融感叹,五泉县终究是个小地方,消息闭塞,竟不知大名鼎鼎的韦大郎也来了朔方,还当上了判官。 韦庄则没想到诗名很盛吴子华居然也在朔方为官——好吧,或许是陇右镇,但明眼人都知道,那就是灵武郡王的地盘。 吴融刚刚接到命令,到横山来见大帅。原因是在五泉县经学博士的位置上干得不错,被陇右节度使萧遘举荐,到朔方来任职。 灵武郡王确实说话算话,教化蕃人干得好的教谕、助教、博士,就是可以升职。 这在国朝其实很少见的。经学、医学的低级官员,基本上一辈子就在里面打转,很难升职,也很难调到别的衙门。 吴融本以为会在朔方十州或幕府内谋个职务,可谁成想,灵武郡王居然让他当肤施县令。 肤施,是延州首县,原先的县令刚刚年老致仕,位置空出来了,于是便让吴融来干。 只是,这是保塞镇的属县啊。 保塞镇,也和陇右镇一样了? 二人今天来到了横山之中。 大帅一早就起来了。 他住在一处门前种柳的深巷大宅内,这是横山之中少见的汉人风格的建筑群。多为近几年所建,屋主要么是外地来的商人,要么是汉化的党项贵人——他们为了将自己与部民区分开来,成为所谓的上等人,已经不屑于通过牛羊、粮食多寡来比较了,而是选择了一种更先进的生活方式。 “你既然结余八十多银元,为何没有领取?”二人来到巷子里时,灵武郡王正在与一商人对话。 “秋社节那场,某还会去,何须领钱呢?”商人答道。 邵树德有些惊讶。这年头,竟然还有对藩帅武夫这么有信心的人。 “所售何物?” “蜜蜡、麝香。” “采买何物?” “牛马。” “觉得记账法如何?” “便利。不用带着大车铜钱或绢帛了。” “今年采买了多少牛马?” “一百头牛、四十匹马。” “比之往年如何?” “多了不少。” 邵树德笑了笑。这个年代做生意,尤其是批发商人,其实一年做个一两单也就够了,那么集中交易的展销会模式是非常合理的。 这人如果没吹牛,说明他往年因为货币结算困难等因素而放弃的生意,现在也捡起来了。商业交易的频次增加,金额增大,商品流通速度变快,对最终消费者而言,其实是有利的。 比如,延州某贩马的商人从别处收了一堆劣质铜钱,去绥州牲畜市场采购,但人家拒收这种钱,导致他生意没做成,那么延州市场上的马匹供应量就会少掉一部分,价格会上涨,最终用户吃亏。 出售马匹的商人也因为一笔潜在的交易黄了而少赚了钱,甚至是亏损,因为养马也要成本呢。 如今举国都闹钱荒,但并不是没有办法解决。 武宗朝时,通过融寺庙佛像的办法缓解了钱荒,但这治标不治本。要抓住货币需求量最大的大宗批发市场,如果能减少这部分的占用,那钱就真的够用了,因为就是这些批发商,一拉就是好几车甚至十几车的铜钱,穿州过县去做生意。 “今后不用担心这银元票了,再过些时日,延州也能用。延州也会有博览会市场。”邵树德笑着说道:“要不了多久了。” 商人讷讷无言,不敢搭话。 邵树德站起身。为了整治这个原始到极点的经济体系,可真是费尽心机啊。 市场上有充足的货币供应,那么商业才会活跃。商业活跃了,商品消费量与采购量会双双增加,那么制造者就会有订单,会有利润。而有了利润,才谈得上技术的发明、推广与进步。 如果反过来行之,政府发明、推广,在如今这个政府结构下,是必定挣不到钱的,除非是垄断行业,或者像北宋朝廷那样在黄金地段开饭馆。久而久之,财政上的亏损就会让这种行为难以为继,最终回到原点,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当然这一切的基础,是先形成一个统一市场再说。统一市场不形成,就像藩镇割据一样,一地一个规矩,税卡林立,做生意将困难重重。 鄜坊丹延,甚至包括同州,这大几十万人口的市场,他是准备吃下了。 “韦判官、吴博士来也。”让商人离开后,邵树德走到两人身前,笑道:“吴博士从延州来,觉得如何?” “还算安定。”吴融想了想后,说道:“但关中局势紧张,百姓恐遭大难。” “何故?”邵树德明知故问道。 “院长徐彦若之官,然车驾刚一入泾原,便被乱军驱杀,徐院长仅以身免,逃往长安。耀武镇遏兵马使元实弃军而逃,泾原三州,已为叛军所据。朝廷估计要派兵讨伐了,不知道又会酿出什么乱子。”吴融摇头道。 他此番是走会州、泾原、邠宁这条路线到横山的,途经泾原时听闻了发生的大事,便急急忙忙往东赶,一刻也没敢停留。 “吴博士以为,此番朝廷征讨能否成功?” “回大帅,如果还是以前的神策军,断难成功。”吴融的袍服洗得很干净,脸上也多了几分沉稳之色,与以前那个屡试不中的士子相比有了很大的变化。 有的人,哪怕已经三四十岁了,但限于阅历等因素,心理年龄或许只有二十岁,头脑比较简单、幼稚。 有的人,哪怕只有二十岁,但经历了太多事情,见识了太多东西,阅历很强,那么心智自然成熟。 吴融以前就属于那种不断考学,屡试不中,进而与友人寄诗唱和的那种,人比较简单。但在西北见识了一番风貌,亲身接触了各色人等,并且旁观了一场战争之后,成长很快。 “此番召你回来,便是让你做肤施县令。” “大帅,肤施乃延州郭县……” “无妨。”邵树德摆了摆手,道:“我已令天柱军当先南下,进驻延州五城。过两日,我也要动身了,在横山之中cao练了这么久,是时候动弹动弹了。” “韦判官。” “大帅。” “延、丹二州之财计,支度司当拿出个章程,尽快整理。你也从灵州带了不少人过来,可不要让我失望。” “谨遵大帅之命。” “如此,便准备准备,随我南下吧。”邵树德看了看远方山谷之中,正在不断练习阵列转换的军卒,说道。 数万大军,可不是带着来看戏的,自然要派上用场。 ※※※※※※ “四万大军出征,张相好大的威风。”都亭驿内,西门重遂举起酒樽,谑笑道。 “待讨平叛军归来,方见得威风。”张濬多喝了两杯,话就多了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掌兵。 老实说,他对这种感觉非常迷醉。原因无他,面子、尊荣、威风!尤其是那前呼后拥的排场,太让人沉迷了。 朝官固然清贵,但上朝之时,一头骡子,三两仆人。与大纛相随,旗幡如林,甲士如云的藩镇节帅比起来,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西门重遂闻言眼神一凝。 他是个讲究人。 平日里官服鲜净、整洁,须发打理得一丝不苟。在不熟悉的人面前,喜怒基本不形于色,看起来很有涵养。 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有些下意识的小动作,经常代表了他的情绪,比如左手食指轻轻敲击着大腿,这代表起了杀心,必欲除之而后快。 “张相复饮一杯,某在京中等你凯旋的消息。”西门重遂不动声色道。 “醉矣,不饮了。”张濬一把推开西门重遂的手,笑道:“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泾原群丑,谈笑间破之耳。” “张相在圣人面前自比谢安、裴度,张氏兄弟,自然手到擒来了。”有酒水洒在西门重遂的袍服上,但他似乎一点生气的样子都没有,依旧恭维道。 张濬也是喝多了。之前安喜楼上,圣人赐宴践行,心情激荡之下便喝了不少。现在到了都亭驿,西门重遂又设宴践行,饮了几杯后,酒量狭小的他已然眼神迷离。 西门重遂放下酒樽,心中暗暗冷笑。 昨日有假子来报,圣人遣内廷女官通传张濬,让他到殿内问对。 这说明什么?说明圣人不信任一手拥立他的北司中官啊。 西门重遂得到消息后,立刻亲身前往隔壁殿室,通过特殊渠道偷听君臣二人的对话。 别的都没什么,不过老生常谈罢了。张濬好大言,专会挑好听的讲给圣人听,西门重遂甚至都能默诵他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