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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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方启明,霞光堪破层云,门外兵阵列队声渐渐逼近。 静坐一夜,众人脸上都显露倦色,此时魏德良在拥趸之中昂首阔步走进正厅,万长山便提起恹恹的精神,到面前作礼:“大人,可查完了?应该一切安好无事吧?” 谢夫人亦在身后附和:“是啊是啊,我们一家子都安分守己的,绝不敢有半点造次。” 魏德良不置一词,微微昂起了下颌环顾四周,便在一众人屏息凝神时,从襟衣里摸出几封书信,威声高喝:“逆贼万嵎,私与他州州府机要暗通书信,以其官势威逼擅权偷兵,实有负于天家之冀望,亦罔顾天下百姓所安,兹于其府邸斋房中搜得铁证,举乱谋逆之心确凿无疑,立刻缉拿归案,拘押大理寺羁待决劾!” 正厅里的其他人闻言皆是一惊,还未来得及反应,就看见卫兵得令后,三五人速速上前欲将万嵎羁押。 只是榫君体魄气力本就大于常人,加之万嵎武将出身,三两下便将兵卒挣开,蹙眉冷声应道:“调兵实为急援潼关之乱,虽当时未来得及请令,但随后我均与兵部一一说明,备案可查,你如何能凭一己之见判我有谋逆之心?” 万巍巍见状也急了:“二哥为朝廷立下赫赫功勋,岂能由你们这些短浅之辈随意轻贱!” 魏德良冷哼一声,偏了偏头朝身后众兵下令:“上去押走!若有胆敢阻拦者,一律按同谋羁押论处!” 二十多人齐齐扑上,万嵎负隅顽抗,可到底寡不敌众,三拳两脚便被擒住,背手一压,二指粗的锁链将两腕箍得死死的,又迅速咔嚓一声上了木枷。纪殊见万嵎脸上挂了些彩,不禁蹙着秀眉站起身,却被身后的许析梅一把拉住,愁眉苦脸冲他摇了摇头。 愈到此时,愈要静下心沉下气。此番搜查而非抄查,且只是派了个执金吾承领兵而行,说明事情仍有转机。如今纵观万府上下,能助万嵎一力化解危机的,除纪殊外再没有第二人了,若此时他也冲动……在京城,便是王侯将相高门贵胄,溃败也不过在翻手覆手一念之间。 魏德良见万嵎已被制伏,才向纪殊作了一揖,道了声“多有得罪”,而后转身一挥,领着卫队撤出了万府。 纪殊凝视着魏德良一行人离去的背影,直至全然消失后,硬撑着的那一口气才垮塌下来。 许是一整夜他都绷得太紧了,后腰又受了些冲撞,此时纪殊竟觉得腰腹俱是翻江倒海的疼。 那疼法,仿若有一株茹毛饮血的蒺藜扎根在身体最深处,稍有风吹草动,每一根经脉都似被狠狠撕扯、却不能连根拔起一般,痛得五脏六腑都随之颤动,冷汗从手心背后不断沁出。 他暗暗倒吸着凉气,又不愿让其他人看见自己的狼狈模样,便等众人都离开了正厅,才撑着桌椅缓缓起身。 · 兵队撤后,跪在中庭的家仆也都纷纷起身散去,各房里的大丫头也都赶紧去找自个儿主子。 熬了一夜,大伙都倦极了。万巍巍同蓝桥回院房路上,恹恹地说起方才发生的事,一时间眼眶都有些湿润。 听到万嵎被捕,蓝桥倒不觉十分惊诧,淡淡接了句“是吗”。万巍巍叹了口气,道:“都在这个节骨眼上了,娘还说什么要把怡棠姐娶进门,唉,真是的。” 蓝桥“啊”了一声,又问:“夫人当着二夫人面说的?” “可不是吗,大家都听着。”万巍巍念过书,有时也瞧不上自己娘亲那点妇人之仁。 举乱谋逆事非小,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眼下二哥被拘押了,这个家里还有谁能站出来力挽狂澜呢? 残叶凄风霜更重,秋寒难抵,骤然又比昨日再寒几分。 · 纪殊找到赵琮时,正是残阳将尽,新月初上,天街亮起灯笼盏盏,照得丝丝斜雨宛如流金。 长堤之外,列江画舫浮天去,洞门垂帘,飞檐如燕,争奇斗艳般,一只赛一只更金碧辉煌。红妆倚栏,笙歌盈天,笑声逈入花深处。长安多纨绔,销金艳窟,入梦温柔乡。 那般灯红酒绿醉生梦死,仿若仙河之外的极乐境,纵是常人一瞥,亦足以心驰神往。 纪殊轻轻吐息,他从未涉足这样的地方,可少时也曾听过家中仆人的闲言碎语,他的生母本是秦淮画舫上的一名歌女,后来得纪正霆垂爱,赎了身北上,嫁与他为妾,最后难产不治,身死异乡。 正胡思乱想着,船夫已道了声“到了”。 “哟,还是个生面孔。”纪殊初登上画舫,便有三四个浓妆艳抹的女子一拥而前,巧笑倩兮:“爷,瞧瞧想玩什么。” “我找人。”纪殊冷淡道。歌女们这时才见他挺着个大肚子,笑容敛了大半,又纷纷散去,唯有方才领头的女子还未离去,只问他:“你找谁?” “赵琮。” “找赵大爷?”女子睨了他一眼,转身领路,纪殊便跟在她身后。不多时,进了船舱,里边更是一派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赵爷在楼上。”那女子回头朝他挑了挑下巴,纤手轻扶着栏杆,又问:“你是赵爷什么人?”赵爷算是这儿的常客,可都道赵爷未曾婚娶,怎么突然有个身怀六甲的男子找上门? 纪殊知道她所思为何,莞尔一笑:“我们二人只是故交,但因急事有求于他,便厚着脸皮找到这儿罢了。” 女子朱唇微启,了然颔首,便领他上了楼。楼上设雅阁,女子停步于“玉堂春”门前,冲纪殊道:“你在外边儿等着。” 纪殊颔首:“你告诉他我姓纪,他清楚的。” 女子应了一声,轻叩三下,推门便进了。 舫内一陈一设皆是华贵,墙上挂着恩客所赠的前朝仕女图,手边摆的是景德名窑出的青釉玉瓷瓶,就连门窗都是精雕细琢,每一扇都刻有典故一则——如当垆卖酒,王质烂柯……耳边更是有管弦萦绕,歌女柔柔唱着“香靥凝羞一笑开,柳腰如醉暖相挨”,再有依红偎粉,软香入怀,亦难怪文人墨客也多有流连。 眼下事事糟心,纪殊并无闲心细细欣赏。不多时,门又被推开,他微微抬眼,站在面前的便是赵琮。 那是他未曾见过的赵琮,身着玄色描金劲装,底面绣云鹤暗纹,灯光流转间时隐时现,彩云戏鹤,翩然如生;外罩一件绛色轻纱,腰束长穗衔麒麟玉钩,手持一柄林涧山水檀香扇,长发利落地高束,眼角眉梢染上几点醉意,比诗礼贵胄多一分风流,比膏粱纨绔多一分矜贵,举手投足间,任是无情也动人。 自翩翩少年时,赵琮为人处世便比同龄孩子更为审慎老成,由是在纪殊眼里,他一直如兄长般亲和温润,又似长辈一般稳重可靠,一时间在这样的场所见到赵琮如此这般,纪殊竟有些无所适从。 仔细想来也并无甚可奇,赵琮身为朝中京官,又任职户部,不免要与文武百官周旋,出入声色场所亦是常事;再而歌女妓者最是多闻,往往京城秘辛、风起云涌,便藏于推杯换盏的一颦一笑间。 赵琮寻了一间空房让他休息片刻。房中无窗,凉风拂面,雨落如烟,满江风月皆收眼底。他见纪殊面色略有苍白,蹙了蹙眉,声音颇有些低哑:“怎么亲自到这种地方来。” 他见过他少年时,明眸皓齿,鼻尖圆而翘,笑起来时乖巧又狡黠。少年的身段最是柔软,亦最是诱人,肩宽腰窄,骨rou匀停,静似青竹挺立,动如风柳盈盈,倚窗提笔托腮,便是入画之景。 他亦见过他出嫁那日,春山染黛,胭脂淡抹,一点绛唇腼腆轻抿,眉眼笑意纯粹而不着纤尘。银钗金钿,翟冠霞帔,锦缎朱衣艳似火;鎏金边,鸳鸯纹,双凤追彩云,腰间一掐,羡煞多少来宾。 那般流光溢彩的动人,也曾如惊鸿照影,照入梦中。亲眼所见之后,竟还更惊艳几分,纵是多看一眼,都心痛得仿若凌迟。 哪堪想象,此刻的纪殊,眼底青黑,面容憔悴,唇白得似无血色,肩头衣衫被雨浸润大半,湿发散乱贴在颊侧,一手吃力地抚着高隆的腹丘,一手暗暗攥紧了衣角,笑得狼狈而无奈:“万嵎……遭人构陷,昨夜被羁押入狱,待查决劾。我也没有其他的门路,只能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