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一台大戏(上)
6 一台大戏(上) 醉花枝是新戏,很多人没看过,甚至都不曾听说,但映嫔不仅听说过,进宫前还看过,甚至有些段落还能唱出来。这也是他推荐这出戏的原因,他可以在太皇太后面前表现一番。在来之前,他已经想好说词,无论哪个段落,都能讲出些台前幕后的东西,绝对能让太皇太后满意,同时还能吸引瑶帝注意。 他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心中盘算着在下一幕开始前能和众人分享些什么内容,好好显摆一下。 布景变换,美丽的花园变成波光潋滟的小湖,湖上还有一座水榭。 他有些看不明白了,醉花枝这出戏本不该有这些的。 伶人们继续演下去。 他惊讶地发现,故事变了,唱词改了,现在上演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故事。 事情有些不对劲。再看其他人,墨常在雪常在和余贵人神色自若,而田贵人、李嫔、昱嫔、薛嫔以及暄妃旼妃等人脸上均有不同程度的疑惑,而昀皇贵妃则直勾勾盯着台上,身子一动不动,仿佛定住。他又偷偷去看昙贵妃,那人正和瑶帝小声说笑,压根儿没看戏。 又一幕落下,只听太皇太后问道:“嘉柠,你不是说这是出热闹团圆的戏吗,怎么看下来却死了人,出现冤案?” 映嫔听到点名,欠身道:“我也正纳闷呢,这跟外面演的不太一样,也不知是不是戏班做了改动。” 太皇太后哦了一声,问昙贵妃:“是这样吗?” 昙贵妃颔首:“是做了些许改动。宫外的生活终究离咱们太远,我想着不如换点新花样,找点宫内发生过的事,兴许大家看起来更有意思。” “你是说戏台上演的落水之事真实发生过?” “不错,就在最近,相信在座的很多人都还没忘。”昙贵妃稍作停顿,又道,“我说对吧,皇贵妃?” “什么对啊错啊的,阖家团圆的日子,整这么一出死人的戏码,是存心给来年添堵吗?”昀皇贵妃面无表情,台上行凶之人的扮演者就是与他“撞衫”的人,这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皇贵妃都忘了吗?”昙贵妃对太皇太后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一年多以前,有位楚常在在揽月水榭亡故,死得甚是蹊跷。” “怎么个蹊跷法?”太皇太后没听过此事,来了兴趣。 昙贵妃环顾四周,其余人都已明白这是个局,均收敛神色,唯恐当那局内人。至于那些后进宫的,由于不知道这事,更显得茫然又好奇。 田贵人在那视线扫过时缩了一下,做了几次深呼吸,站起身走到中央,直挺挺跪下,对上首座的两人行了个端正的大礼:“此事容我详禀,还请陛下和太皇太后做主。” 瑶帝神情玩味,像是在琢磨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朕已经说过了,楚常在是失足落水,你还想让朕怎么做主?难不成要把湖水抽干,替他报仇?”说罢,干笑几声。 田贵人被这无所谓的态度弄得很尴尬,联想起上次提及此事时瑶帝也是这般糊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愤怒,说道:“陛下就这么不想知道真相吗,我们的死活在您眼中不值一提吗?又或者您早就知道什么,一味掩盖?” 瑶帝面色沉下,手摇酒杯,把酒水转成漩涡:“除夕宴会说这事不合适,你退下吧。” 田贵人没动,依然跪着,目光决然:“我今日就是要为楚常在讨个公道,否则他这个波臣当得不安宁。” “放肆!”酒杯重重放下,瑶帝低声喝斥,“朕让你退下,你敢抗旨不遵?” “我敢!”田贵人像换了人,不再像以往那样恬淡,散发出凛冽的气质,好像视死如归的猛士,又像是跳脱轮回的仙人,超然物外,傲世一切。 瑶帝从没见过这样的田贵人,不由得愣住。他这厢反应慢了一拍,却给了太皇太后说话的机会。“那你就说说有什么冤屈,那位楚常在之死有何隐情?” 田贵人再不看瑶帝,面向太皇太后,说道:“楚常在并非失足落水,死前也没有饮酒,他是被皇贵妃推下水的。”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诧不已,在一声声倒吸凉气的窃窃私语中,夹杂着一道怒喝:“胡扯!”昀皇贵妃暴起,指着田贵人道,“你少在这里信口雌黄!” “我有没有说谎,皇贵妃心里最清楚。”田贵人对太皇太后说,“楚常在面见皇贵妃之前,直觉会有危险,因此对我说了一件事。” “什么事?” “是关于已故的晗贵人季如冰的事。” 昀皇贵妃身上发冷,慢慢坐下,对面的昙贵妃正对着他笑。 瑶帝望着烛火摇曳的水晶吊灯,淡淡道:“那你就说说吧。只是有一点你要明白,所谓真相是不会让死人得到安宁的,它只会让活人更不安。”略显疲惫的语气有种魔力,田贵人好容易积攒起的勇气被击溃,颓丧地跪坐下来,下意识看了一眼昙贵妃,后者向他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他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理智告诉他应该就此退下,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我……我……”就在他舌头打结,努力想说词时,只听太皇太后道:“真相能不能令死者安魂这个我不知道,但有一点大家都该明白,弄清事情原委是对逝者最起码的尊重,惩治凶手也是对秩序和规则的维护,关乎每个人的切身利益。若是知情不报,那与凶手有何不同?”最后一句犹如炸雷,回荡在田贵人耳畔,连带着那水晶吊灯都让他眼晕。他闭上眼,镇静心神,再睁眼时,话已出口:“晗贵人的秋千是他自己弄坏的,也是他故意摔倒的,他伤得很轻,根本不会致死。一切都是楚常在为他出谋划策,为的就是假装受伤,好让镇国公回来探望,而出兵灵海洲救援的事则保举楚常在的父亲。如此一箭双雕。” 周围鸦雀无声。 瑶帝哼笑:“继续说,那后来呢,如冰为什么死了,楚常在为何也死了?” “因为事情出了差错。晗贵人是谁杀的我不清楚,但楚常在是皇贵妃杀的,因为这出计划里也有他一份。” 昀皇贵妃怒道:“胡说八道!从来没有的事!我没参与过任何计划!你所谓的真相只是你一人的臆想。”他对瑶帝道,“陛下,田贵人胡言乱语,应该把他拿下!” 太皇太后慢悠悠道:“你急什么?是不是胡言乱语也得全听完才好定夺啊。” 田贵人豁出去了,继续道:“原本皇贵妃答应帮楚常在的父亲争取到带兵立功的机会,可后来却反悔,楚常在找他理论,地点就在揽月水榭,结果再没回来。” “都是你一面之词,你凭什么这么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什么都没看见,怎么就敢信口开河?!”昀皇贵妃质问。 田贵人摇头:“我没有证据,楚常在只跟我说了,这也是我一直不敢说出来的原因。” “那为什么现在又敢了?”太皇太后问。 “因为……”田贵人环顾四周,精美的筑华楼像鸟笼一般将他包裹住,坐在其中的美人们如同华丽的翠鸟,徒有外表整日只会叽叽喳喳。他对这样的生活感到绝望,尤其是在楚常在死后,连个作伴的人也没了。他真的很想念那个说话不卑不亢,遇事总是挡在他前面的人。 “因为什么?”瑶帝追问。 田贵人自嘲一笑:“因为说出来了,才好问心无愧地去见他啊。”说罢起身,对昀皇贵妃道:“我无人证亦无物证,唯有这一腔热血,以证天地。””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把袖珍剪刀,锋利的长刃划向左手手腕,顷刻间,鲜血如瀑。 人们惊呼起来,瑶帝高喊太医,太皇太后也惊骇地站起身,所有人都被这一幕吓呆了。 昀皇贵妃愣愣地坐在原地,凌乱的画面冲击视野,嘈杂的叫嚷震荡耳膜。然而,就在这慌乱中,他的内心却奇迹般趋于平静。恍然间,似有人在耳畔轻叹——别乱,别慌,你什么大场面没见过,这点风雨算什么,有我陪着你呢。 那是晔贵妃的声音。 他下意识望向楼外,那里黑洞洞的,只有高挑乱晃的宫灯,那个曾经风风火火跑来救急的艳丽人儿已经不在了。 别怕。 莺燕似的悦耳声音再次响起,仿佛从遥远的银河彼端传来——晗贵人死了,楚常在死了,我也死了,我们都死无对证了。 虚弱的田贵人被抬下去,地上的血迹擦干了,又跟明镜似的,一切又回到歌舞升平的原点。 昀皇贵妃想起叔父曾说过的话,在战场上,当退无可退时,唯有上前一步与敌人同归于尽。坐以待毙是弱者的行径。勇者,虽万人而往矣! 他鼓起勇气。 既然要死,就全都一起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