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贡缎
3贡缎 腊月下旬,又下了一场大雪,尚京全白了。这一次,瑶帝下令不再除雪,而是和病愈的昙贵妃登上东角楼,凭栏而望,银装素裹的世界尽收眼底。 瑶帝将大氅解开,把纤细的人拥在厚实暖和的披风之内,两人紧贴着,彼此热度传导到对方身上,昙贵妃的头就歪在他肩膀。 宫城之外的护城河结了冰,被雪一盖颇有雪域高原之气,护城河的对岸,那些星星点点的人物移来移去,隐约的嘈杂声为他们静谧的世界平添几分烟火气。 昙贵妃想起灵海洲,那里靠北,本应该更冷才对,可又因地处海湾,冬季远没有尚京这般酷寒。在那里,冬日的风吹来时不似刀子,反倒更像浸湿了的丝绸,冰凉却柔软舒适。眼睛闭上,漫过记忆,雕栏玉砌的王宫并没有云华帝宫来得巍峨气派,但一石一木都透着精巧玲珑,每一处都有过他停留的痕迹。 回忆在冰冷的空气和温暖的体温中不断延伸,宛如藤蔓,渐渐深入到最隐秘的角落。他看见高大的王座,看见棕金发色的男孩儿惊恐地站在王座前,被头戴金冠的王者一遍遍询问,身后朱红色的木门缓缓打开,另一个清瘦的男孩儿走来…… 身边的瑶帝晃了一下,昙贵妃睁眼,抬起头问:“陛下怎么了?” 瑶帝扶额:“突然有点头疼。” “这里风大,咱们回去吧,别着凉了。” 瑶帝道:“这段时间经常这样,莫名其妙的,太医们也查不出什么,只能吃些安神补脑的方子。” “还有别的症状吗?”昙贵妃担心地看他。 “晚上睡不踏实,做些乱七八糟的怪梦。” “关于什么的?” “大多是朕和另一个人的事,可梦一醒,又记不真切,完全想不起来梦里的人是谁。”瑶帝苦恼地发出一声叹息,“爱妃问这干什么?” 昙贵妃不回答,反问:“我送给您的熏香用了吗?” 瑶帝觉得要是实话实说少不得又是一番鸡飞狗跳,于是随口道:“用了,是不是就你那个荷花香弄的?” “怎么会?”昙贵妃娇嗔,“我的东西都是最好最有效果的,断不会出现这等副作用。” 瑶帝害怕再说出去会穿帮,索性提起别的:“前些日子,你父王来信了。” “说什么,可是父王有事?”昙贵妃正色。 瑶帝摸摸鼻子,有点尴尬道:“他说要再送两名美人过来。” “什么?!”昙贵妃音量提高,从大氅中脱出,一巴掌拍在围栏上,气道,“为什么?” 瑶帝呵呵一笑:“他是怕你一人侍奉太辛劳。” “我不觉得累!”昙贵妃丝毫不觉得寒风凛冽,反而热血沸腾:“他定是嫌我年老色衰没法伺候了,所以才弄了两个年轻美貌的。陛下好好看看我,我老吗?!” 昙贵妃美目圆睁,气哼哼地盯着瑶帝,眼中三分怒气七分娇气,脸蛋白嫩得就像新做出来的水豆腐,看得瑶帝哪还能说个老字,恨不得当场剥下衣服吃进肚里。 瑶帝怕他冷,一把将人拽到怀里,宠溺道:“朕就知道不该告诉你,瞧把你气的,朕已经去信拒绝了。” “真的?”昙贵妃才不相信,瑶帝可是最喜美色的,哪有到嘴的鸭子不吃一口的道理。 “当然,朕之前中毒,差点去了阎王殿,醒来之后想明白一些事。天下美色何其多,朕终究也只是个凡人,不能全部消受,还是多多保养身体比较好,否则美人再多只能看不能碰,岂不痛苦。””他哄了又哄,讨好似的说了很多,昙贵妃这才喜笑颜开,不再追究。 第二日,瑶帝病了,没日没夜地发高烧打摆子,人都烧糊涂了。 而他这一病,不少人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一日,在碧泉宫的小花厅里,昀皇贵妃对下首坐着的一众妃嫔说:“皇上这几天着了风寒,你们大家也要小心身体,自己病了是小事,要是再把病气过给别人就不厚道了。” 前半句没毛病,可后半句话却是意有所指,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看向昙贵妃。 很多人都说,是瑶帝在昙贵妃生病期间过于频繁地出入思明宫才被传染上疾病。 不过这种说法始终只是猜测,银汉宫从没放出话这样指责过,而刘太医只说是内热外寒导致的突发性疾病,只字不提传染之说。 现如今,这流言被昀皇贵妃提出来,大家都一副看好戏的姿态,很想知道失势的皇贵妃和新晋的贵妃之间还能碰出什么火花。 昙贵妃先前只顾喝茶,眼皮都不抬一下,而今被挑衅也只是微微一笑,放下茶盏,用帕子沾了沾嘴角,不咸不淡道:“是我思虑不周,与皇上待的时间长了些,过了病气,下次我会跟皇上建议多来您这里走动,免得冷清了皇贵妃。” 刻意用上的敬语和漫不经心的语调让昀皇贵妃很不舒服,再看其他人也都是一副玩味的表情,气更是不打一处来。他眼睛一扫,看见靠门坐着的一人,撒气道:“田贵人升了位份本是好事,可也不能忘了规矩。” 被陡然点名的田贵人心惊rou跳地站起来,小心道:“我脑子笨,不知您指的是什么?” 昀皇贵妃心道一声蠢货,说:“宫中忌白,你怎么还穿这么一身衣服来请安,是想咒我死吗?” 众人皆打量田贵人,他的锦袍是米白色的,上面有暗纹,不少地方还绣着细小的藕荷色花枝,领子和袖口附着一层灰绒,严格来说算不得素白,昀皇贵妃这样发难,摆明了就是鸡蛋里挑骨头。 作为焦点的田贵人心中起急,实在不知为何自己成了靶心,硬着头皮道:“是我愚钝,以为有些花样纹路就不算是全白了。” “你没衣服了吗,穿成这样来见我,居心叵测。”昀皇贵妃不依不饶。 田贵人吓得直接跪倒:“不是的不是的,我怎么敢害您,一切都是我欠考虑所致,我这就回去换了这身衣裳。” 昀皇贵妃并不让他起来,就这么冷眼看他,目光怨毒,好似在盘算着什么。 就在此时,昙贵妃说:“宫中忌白,可也没说禁白,皇贵妃大可不必为这等小事动肝火。”他一抬手,让田贵人起身,继续道,“说起衣裳,我倒想起来,前几天我让他们统计内库登记造册,发现库房里还留着两年前的贡缎,想着与其放库里落灰,不如拿出来给大家做衣裳。” 大家面上有了喜色,刚才的一幕算是揭过没人再提,映嫔道:“还是哥哥想的周到,那些绸缎放时间长了会坏掉,现在物尽其用,也不算浪费。” 旼妃懒洋洋道:“可不是嘛,比起藏着掖着把好东西都放坏了可强得多。” 昀皇贵妃虽然有些生气,但更多的是好奇,往年的贡缎只要运来就会被很快瓜分掉,他完全不记得什么时候还剩下过,他道:“两年前的不都用了,这是哪儿冒出来的?” 昙贵妃回答:“您忘了吗,两年前的贡缎是分两次抵达的,先一批都用了,后来隔了几个月又到一批,只是当时大家可能都忙别的事,没顾上。”” 昀皇贵妃仔细回顾,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习惯性地往下首第一个座位看去,想问问晔贵妃,可定睛一看那座位上只有呆头鹅一样的暄妃,本已经张开的嘴又闭上。 他有些失神。 这时,站在他斜后方的苏方突然俯身小声说:“两年前确实进来两批贡缎,第一批是在三月,第二批是六月,那会儿宫中正在除秽,收进库中就没人管了。” 昀皇贵妃终于想起来了,那时宫中人人自危,谁还有心情管这些身外之物。只是他又不明白了,这么做对昙贵妃有什么好处呢,单纯地想博个好人缘吗? 只听昙贵妃道:“我已经让人裁了布样,趁大家都在,来挑一挑吧。”说着,让人捧进一摞裁成四方形的缎子,呈在昀皇贵妃面前。“皇贵妃先请。” 昀皇贵妃随意翻了翻,本想讽刺几句,但一翻之下才惊觉这些缎子确实很好,手感和颜色质地挑不出任何毛病,不由得也认真对比起来,最后选了个深蓝色的提花缎子。 昙贵妃道:“哥哥用这颜色是否过于深沉了?” “不深,做件外衣长褂,颜色正好。” 昙贵妃笑而不语,蓝色,是瑶帝最钟爱的色彩。 接下来,每个人都挑了,暄妃选了藤黄,昱嫔挑了淡粉,映嫔照例选了最爱的青绿…… 等各人都挑完,雪常在怯生生问:“贵妃为何不选?” “等你们挑完,我随便捡个剩下的就行。” 昀皇贵妃最讨厌他这副伪善的模样,随手一指余贵人:“你家底薄,剩下的料子全拿了吧,多做些衣服。” 余贵人就算再傻也知道这是说给谁听的,急道:“这可使不得,我怎么能多拿……” 昙贵妃一摆手:“皇贵妃是六宫之首,他的话焉敢不从,你就全要了吧,相信其他人都无异议。”” 余贵人不敢反驳,闷头不吱声,可昀皇贵妃却恨得牙痒。这话要放以前说倒也没什么,那会儿他管理后宫,是名副其实的掌权者。可现在他被夺了权,只留下个协助办理事宜的职责,再提出“六宫之首”这个词就显得有些讽刺滑稽。他咽下苦果,淡淡道:“马上就新年了,该热闹热闹了,大家有什么好点子没有,都说一说,指不定皇上就允了呢。” 李嫔问道:“是除夕宴会吗?” “不错。上次除夕宴办的不好,皇上希望今年能顺利些,别再整出些乱七八糟的事煞风景。” 昙贵妃道:“皇上没交代过今年有除夕宴。” “以前交代的,你不知道罢了。” 昙贵妃扫了一眼其他人:“那大家就说说吧,有什么提议?” 厅中没人说话。大家都不想加在昀、昙二人中间出风头。过了一阵,旼妃说:“贵妃既然处理内宫事宜,不妨先拿出个想法来,我们听着照办便是。” 映嫔附和:“是啊,哥哥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那我便好好筹谋一下,争取精彩纷呈。”昙贵妃说话时望着昀皇贵妃,后者也看他一眼,幽幽吐出几个字:“既如此就散了吧。”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章丹凑到昀皇贵妃身边:“昙贵妃最后一句什么意思,奴才怎么听着眼皮直跳。” “可不是嘛,阴阳怪气的,让人别扭。” 苏方道:“八成是憋着坏主意呢。” 昀皇贵妃想起去年之事,说道:“你们回去好好把近一年来碧泉宫内外的事捋清楚,该赏则赏,该罚则罚,千万别给别人留下话柄。另外让咱们的人在外走动时低调些,遇事谦和内敛别张扬,这段时间宁可吃些亏,也勿要逞口舌之快。” 苏方和章丹齐声应下,过了一会,其中一人又道:“刘太医的查验结果呈报上来,主子何不借着除夕宴公布与众?” 昀皇贵妃道:“有了上次的教训,我现在是不敢轻易指控他了,免得又被他戏耍。而且,刘太医的证词也只能说明颜梦华的荷花香料成分复杂致人昏沉,但这些还不足以证明香料有问题。毕竟颜梦华自己也说此次制作的荷花香可以安神助眠。所以该怎么做,我还在想。” 苏方道:“要不要从思明宫其他人那里入手?” 章丹道:“听说他御下极严,凡是进了思明宫的就没有人再调出。” 昀皇贵妃冷笑,心想这是因为不听话的都被杖杀了的缘故。他又坐了一会儿,估摸其他人都回到各自宫中,吩咐走小路去永宁宫。 永宁宫中,夏太妃刚用完茶点,见昀皇贵妃来了,笑道:“你怎么穿得这么素了,以前你可是最喜欢典雅繁丽的。” “打扮漂亮了给谁看呢。”昀皇贵妃寂寥一笑,“倒是您,一点也不像快六旬的。” 夏太妃一贯喜欢高调奢华,虽比不得太皇太后,但在宫内也是数一数二的张扬,加之他保养得当,更显得年轻优雅。此时听到暴露年龄的话,非但不气恼,反而有种优越感,得意道:“人靠衣服马靠鞍,民间如此,宫内更是如此。打扮得体,别人才能对你抱有些许尊重,若自己都不上心,其他人也势必看轻你。” 昀皇贵妃道:“难得您还有这心气,不像我,已经……” “已经什么?”夏太妃道,“你才多大啊,就已经看破红尘生无可恋了?” 昀皇贵妃没说话,脑中闪过瑶帝的脸,热情的冷漠的愤怒的无奈的……种种面孔不断拆解又重叠,让他再难看清本来面目。 夏太妃续道:“你呀,赶紧打起精神来,莫让那棕毛看你笑话。” 昀皇贵妃愣了一下,然后笑出声:“也就您能这么叫他了,上次看把他气得脸都白了。”两人笑了一阵,又闲谈了几句,夏太妃道:“你是来看他的吧。” “想见,就是不知此时见面合不合适。” “还是再等等吧。”夏太妃让人端上几盘果子,说道:“他就在西配殿二层玲珑阁睡着,这些天人是醒了,但伤还是挺重的,用的药里有安神的成分,因此清醒的时候少。” “您怎么给他解释的?” “还没见面呢,只派了人过去照顾。”夏太妃剥开个蜜柑,尝了一掰,眯着眼道,“有些话还得你亲自跟他说,毕竟以后的路你们还要携手一起走。” 以后…… 昀皇贵妃闻着蜜柑的香甜,陷入一种不真实感,以前他从未想过会行到这一步,深吸一口气:“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只要能把颜梦华扳倒,怎么都好说。” 夏太妃沉吟:“那之后呢?你再跟他斗?” “他若不挡我的路,那便相安无事,我也不会去刻意找麻烦。” “关于这点,我倒要劝你,凡事看开些,皇上之所以迟迟不肯立后,就是因为需要考虑的太多,首当其冲的便是外戚。” 昀皇贵妃听懂暗含之意,失落道:“如此说来,我是真的毫无希望了?” 夏太妃说:“皇上一直想摆脱四大家族对帝国的控制,所以不仅你,其他人的希望也不大。” “您的意思是……” “扶植一个自己人上位,让他一直感念着你的好,总比到时一无所有来得实在。” 昀皇贵妃其实早就想到这些,只是一直不愿面对现实,如今话挑明了也死心了,微微颔首,眼中充满不甘与无奈,叹气道:“什么时候跟皇上说这事?” “那就要看你找时机了,时间若对,事半功倍。而且也别急着见面,咱们要摸清皇上的态度才行。” “难办啊,我也不能主动去提,否则皇上定会怪罪我之前冤枉他。” “无论是你提出来还是别人提出来,这一关总是要过的,你得有心理准备。” “我同意做这件事时就已经有了觉悟,关键是在何种场合去说才能将利益最大化伤害最小化?” “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从现在开始时刻做好准备,一旦有了机会就一击必中。” 昀皇贵妃若有所思:“那就再等等,我敢说颜氏肯定在谋划什么,到时候见招拆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