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云行泥
幻境突然剧烈的动荡,四周雕栏玉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坍缩崩塌,主座后象征荣耀尊威直插云端的列仙碑在一瞬间化为齑粉。也有侥幸没沦为尘泥的撑殿大柱倒塌断裂,砸在几个倒霉“人”身上,留下一堆黏糊糊的rou泥。大殿里的“人”都仓皇失措地试图挤到琴台桌案下躲避,远远向下看去,像一堆逃窜的老鼠。 戚涣不能动,就饶有兴味地趴在血玉莲花上,垂着眼睑看下面的人。金块石砾不断砸到他脸侧,他连偏头躲一躲都懒怠动,那尊莲花贪婪地汲取着他流下的血,颜色又深了几分,连带着他周身都绽出绯红的光焰。 直到有漆黑的麟甲在层云之中隐现,庞大到无法勾勒出轮廓的身躯遮天蔽日,笼盖六合,只有那甲片上反射出的寒光灿如白刃,照彻天际。 戚涣眼底闪过诧异,他迟疑地看向盘恒于空的苍龙。 一种极冷冽的苦涩气息充斥着天地,强势地冲散了空气里几欲令人作呕的香粉酒臭气,莫名地令人心安。 这个气味实在太熟悉,熟悉到戚涣甚至想不出第二个人来。 这幻境是不知多少修士大能的合力杰作,容恕洲的年纪大概还不够那些老王八的零头吧? 结界封闭后还能强行毁阵,也当真受得起一句惊世异才。 幻境开启就没有提前结束的可能,因为不会有人去考虑一个“奴隶”的哀求,也没人会觉得有缩短这种“惩罚”的必要。 或许,或许他只是不知道呢? 烧烂的野草死灰复燃,蒸腾起不可思议的希冀。 有的念头就像将溃的大堤,不去碰不去想尚可以粉饰太平,一旦撬开一点缝,哪怕是渺如蚁孔沙尘,也会江翻海沸潦原浸天,一发不可收拾。 苍龙俯冲而下,落到戚涣面前反而和缓了速度,巨似楼宇的血玉莲花在它面前也显得格外渺小,压在戚涣身上的“人”被它锋锐的趾爪洞穿了肺腑摔下高台,苍龙张开翅翼挡着血,没让一点溅到戚涣身上。然后用羽翼将他轻轻裹起,反着冷光的羽毛意外的温暖柔软,戚涣被层层叠叠环绕住时,只来得及想,龙有翅膀吗? 几乎是同一瞬间,四下凭空燃起烈火,赤焰以一种不极自然的形态飞速蔓延,诡谲的火光焮天铄地,贪婪地占据所有空间,guntang的浓烟几乎是喷涌而出,温度之高,稍稍靠近就会将人烤得皮焦rou烂。戚涣看着烈红的大火烧到了苍龙的长翼上,一种熟悉又陌生的东西骤然涌现,挣扎着破土而生。 “这是魂火。” 戚涣说 “是用来禁锢我的,你将我放下它才会熄灭。” 苍龙像是没听到一般,盘恒而起 戚涣皱着眉,看着漆黑的羽毛被席卷吞噬。 “带着我你出不去,这不是我的身体,我不会死,幻境结束我就会回去。” 长翼上结起冰霜,隔了层层羽毛,传到戚涣身上只有一片清凉。 戚涣平静地吓人 “魂火没有尽头,你会死在这。” 像是作为回应,柔软冰凉的羽梢卷起,把戚涣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一片羽毛在戚涣背上轻轻蹭了蹭,像是一句无声的安抚。 苍龙一头扎进了大火。 外界完全被羽毛隔绝,戚涣什么都看不到,他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流到脸上,循着液体的来处,他摸到一片光秃秃没有麟甲覆盖的地方,高高隆起的伤疤已经绽开,刚好在苍龙心口处。 大火烧天,屋殿崩毁,入耳具是轰然的巨响和尖利的惨叫,戚涣竭力忍着某种上涌的液体,却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越来越快,在狭陋躯壳里撞击发出铮然回响。 戚涣指尖动了动,慢慢睁开了双眼。 “醒了?”容恕洲的手与他指尖相触,几乎是立刻就感觉到了他的动作。 戚涣怔怔地看着他,突然伸手去扒容恕洲的衣领。 容恕洲握住他的指尖,“别动,一会儿伤口又挣裂了。” “让我看看。”戚涣满眼都是苍龙冲入大火时漫天的明焰,心脏紧紧绷在喉咙口。 “我没事。”容恕洲拿过一个柔软的枕垫放在他肩后,以便他能轻松一点抬起头。 “求你,让我看看。”戚涣声音控制不住地发着抖,试图撑着身子坐起来。 容恕洲无法,只得矮着身子在床边蹲下。 戚涣掀开雪白的衿口向内看去,玉白的皮肤上裹着层层白稠,隐约可见血色。 容恕洲低着头方便他动作,突然感觉到有一滴水落在他肩膀上。 “对不起。” 戚涣腕骨清瘦,容恕洲一只手就能圈个完全,他起身把人揽在怀里,小心地避着伤。 “该道歉的是我。” “但是”容恕洲托着下颌将他的脸抬起,看到一抹没干透的水色。 “我并不知……”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语句。戚涣想起他在幻境里看到的一切,后知后觉体会出难堪。 容恕洲是真正的上古神只之后,平日接触的族人大概骂句粗口都要话说的文雅漂亮,哪会见过那样肮脏的景象。 总归是脏了他的眼。 戚涣蜷起手指,避开那片一尘不染的衣袖。 察觉到他的反应,容恕洲想起他大约是不愿让人触碰的,松开了他的手腕。 “我并不知你会经受那些。” “幻境已经毁了,我保证,类似的事,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戚涣看着他放开的手,垂下了眼睑。 “嗯。” 戚涣半张脸都埋在长发里,他半阖着眼睛,惨白得像个纸扎出来的人。 本已经养回了一点鲜活气,却还是…… 容恕洲倒希望他能发发火哪怕打骂自己出气,也好过这样一声不响地一个人憋着,甚至连句怨怼都不曾。 一个花纹冗杂的白玉符被放进了戚涣手里。 “本早就该还你的,之前怕你伤了自己,还是没防住。我知道你大约不愿见这东西,但你现在的身子还受不住解契,这东西上拴着你的命,先好好收着,等重塑了丹田,你愿毁愿砸都无妨。” 戚涣讶异地抬头,他不认为在发生了这种事后,容恕洲会愿意把傀儡符给他。 冗虚派的那些人常常对他持满警惕,就像在幻境里也要拔光牙齿砸碎骨头,他们总觉得他还有能力反抗。 戚涣也猜想过,在他记不得的过往里,自己或许曾是一个很值得忌惮的人。 在他刚刚证实了自己的“危险”之后,容恕洲就这样轻松地把傀儡符给了他? 把傀儡符给一个不够听话,不够顺服,内有反骨,甚至曾重伤于主人的奴隶? 戚涣摩挲着玉符上硌手的纹路,觉得十分荒谬,荒谬到他忍不住怀疑这是不是容恕洲想出惩罚他的好点子。 他自由了。 唯一能控制他的东西,正握在他手里。 戚涣并没有感到喜悦。 曾经也有人拿这个哄骗他,欣赏他感恩戴德恨不能以命相报,然后顺理成章地给他更多花样的惩罚,把他一脚踹回更深的噩梦里。一个谎言重复多了就没什么意思,他早就明白了不该抱有奢望,又何必再拿这个提点他。 “你就不怕我……”终于还是忍不住,戚涣问出了口。 他迫急地想捅破这层美好的琉璃罩子,免得再生了不该有的念想,平白失望。 “本来是怕的,但我想了个完美的主意。” 容恕洲打断了他。 他拉起了戚涣的手,轻轻覆住了那扭曲变形的小指。 然后不知从什么地方取出一柄刃薄如蝉翼的小刀,割破了戚涣的掌心。 戚涣一动不动,像感觉不到痛一般。 奇怪的是,那道伤还没来得及流出一滴血,就以一种rou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戚涣难以置信地抹去那道极细的血线,下面干干净净的,看不出一点受伤的样子。 容恕洲笑了笑张开手,掌心赫然一道刀伤,鲜血正顺着伤口蜿蜒流下。他笑着说“我这条命可在你手心握着呢,看着我们也还算有几分交情的份上,还请你,好好保护我。” “你!”戚涣听懂了他的意思“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他忽然瞥见自己腕上的墨玉珠串,正在灯烛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 对,对了,之前他没戴这东西,伤口就不会转移到容恕洲身上。是这东西。 他立刻去摘那珠串,却被容恕洲按住了指间。 “别摘下来,戚涣,别摘下来。” “那日你出事,后来想起,我实在害怕。可我便是能时常看顾,也总有力所不及之处,这万一的代价,是我怎样都受不起的。你便当优容我一次,也算是给你赔罪了。” 戚涣震惊地看着容恕洲,似是无法理解他说的话。 他想拿下珠串,可被容恕洲握着手腕怎么都挣脱不得。 “你疯了吗?” 他笑了一声,声音里满是讥讽。 “你代我承伤?” “出了这个门随便哪个都能杀了我,你也代我去死吗?” “容恕洲,你什么命?我什么命?” “我受不起!” “阿涣!” 容恕洲怕他挣裂了伤,低喝了一声,很快又温软了声气。 “不会的。” “以后除了你自己,再没人能伤你。” 这一句话说得格外用心,像是一个郑重的承诺。 戚涣怔了怔,心跳得怕人,半晌没说话,他把稠被向上拽了拽,尽可能把自己更多地塞进去。 忽然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苦涩香气,比容恕洲身上淡些,不像是香料熏笼浸出的浅薄香气,更像是旧物日久天长牵连沾染,渐渐带上那人的气息。 戚涣侧着头,嗅了嗅被角,反复确认了几次。 “怎么了?疼?” 容恕洲顾念着他伤重,以为是扯到了伤,忙扶住人,生怕他再多难受一分。 “这是你的寝卧?” “嗯,归远阁灵气太盛,你仍住在那伤处会疼,你就暂且在我这住几天,洗换药也方便,等好些了再回去。” 顿了顿又道“那天闹得急,没来得及收拾,我给你换床新的被子来。” 戚涣埋在稠被里,“不用了,挺好的。” 他嗅着上面淡淡的苦涩香气,莫名觉得心安。 他攥着身上的被子,眼睛追着容恕洲雪白的袖口,犹疑地欲言又止。 如果他现在什么都不说,这种平和还会一直存在下去。 可容恕洲应该知道。 “我……” “嗯?”容恕洲一边给斟了杯茶,一边偏头弯腰等他说话。 “您不该把我带进来的。” “为什么?”容恕洲皱着眉,把茶杯递给他,低下头看着他。 “其实我这具身子经过的,比您在幻境里看到的,没少了什么。” 也很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