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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九

    微风渐许,黑幕沉沉。

    不知何时,望月观小院中摆了一张小小躺椅,灵虚又化作女童模样,正仰躺其上。她两个小髻抵在椅背上,双腿轻晃点地,一副童稚模样,可双目却是直直望着天边夜色。

    也不知盯了几时,她才微敛双眸,只见她小手轻拍、口中似哼似唱:

    “暮落思晨花,昼起恋秋月,推窗望流水,念君何往去……”

    她哼着哼着,突又杏目圆睁,抬头往天边瞧去,只见那处天光乍破,盖顶乌云似叫人随意拨开,从中破出一道大口来。

    灵虚口中轻哼,刚欲摆手散云,却听得院外传来一阵悠扬笛声,曲调竟与她适才哼唱所合,灵虚闻之手指一顿,反又接着哼道:“此花何处觅、此月哪来寻?春水东流尽,何时伴君还?”

    二人一里一外、一唱一和,倒也相得益彰,待灵虚唱罢,院外笛声也堪堪停住,只听那人笑道:“月落月重圆,花谢花复开,待到来年桃花绽,春水纷纷化雨来。此皆常理天道,老友又何须哀叹?”

    不待灵虚回话,那人便已踏步进了院内,便在他落足的一瞬,天上乌云遽然而散,又现出艳阳高照之景。

    灵虚抬目视日,口中叹道:“一夜未过,你兄弟二人接踵而至,分明是刻意扰我清净。”

    说罢拂袖起身,将院中杂物尽皆收起,这才转身望向访客。只见此人身量高大,白衣玉冠、珏环佩身,虽生就一副英武之貌,却偏有绝尘出世之姿,尤其那一双眼,明明是含笑相望,偏似寒潭幽旷,叫人敬惧丛生、不敢多看。

    灵虚见后亦是一愣,将其仔仔细细瞧了一遍,又转眼扫过他腰间佩着的灵犀石,口中惑道:“天霖已历三劫,为何仍是半仙之身?”

    妖兽成仙,该有雷劫、人劫、情劫三道劫难,其中又以雷劫之数为甚,寻常妖兽需得历经十二道天雷劈身,才可弃去妖身,其后再入轮回,经情难之苦,以褪rou体凡胎、除情丝孽障,终而列居天宫。

    灵虚摆手变回原貌,又深深望了这人一眼,口中长吟道:“天霖道心之稳、问途之专,非常人能及也,却因何故未成正果?老道此番却是不知……”

    孟涯听罢但笑不语,只是摆手化了张玉桌,朝灵虚比手道:“我与道长久未相见,既来此处,自该对弈一场、再叙闲话。”

    只是他甫一入座,却听灵虚摇头道:“老道被禁于此已有数百年,闲来无事时早已自摆棋局千余回,而天霖勤于修炼,只怕赢不了我。你既称我老友,有话还是直言罢。”

    孟涯仰头不语,片刻后才缓缓说道:“道长精于棋局,却不知卦算如何?孟涯此来是为寻得一人,还望道长相助。”

    灵虚神色复杂,垂目扫了眼他腰间所挂玉石,反问道:“你不是寻着他了吗?适才少君来此,只怕也已猜到你之所为,你又为何再做问询?”

    “不是他。”不料孟涯神色一冷,斩钉截铁道,“此妖乱我情劫,害我再生孽障、难成正果,只是不知为何,我的术法却于他毫无用处,这才借道长的灵犀石一用。”

    他说罢将腰间玉坠取下,二指摩挲其上,朝灵虚说道:“不瞒道长,百年前我天雷劫数已过,曾入凡世一遭,引我渡劫的那位使君与我言道:‘司命有卦,判仙君此入凡尘,该历人、情二劫,若今世过后,仙君道心不改,属下自会引仙君剔凡骨而登仙途。’”

    “只是我人世走罢一遭,却因此妖作乱而未过情关,现今已过数年,我那位命中之人却早入轮回。我因与她有旧,是以术法未能探其踪迹,如今也只能来寻道长。”

    灵虚神色犹疑,他心知凭孟涯术法,找到此人定是易如反掌,却不知为何要引自己出手?他朝孟涯深望一眼,最终仍是颔首应下,只道:“我与司命有旧,此事倒是不难,只是……”

    他朝那灵犀石递了一眼,伸手将握、口中回道:“你要拿这蛇妖如何?”

    灵虚刚待触及,却见孟涯忽又缩手撤回,又如适才那般笑道:“我的术法伤不了他,道长不必担心。”

    灵虚见他这般,也不追问,只是良久后才长吁道:“你兄弟二人,一个是痴心郎、一个是绝情汉,痴心的那个偏遇情劫难度,绝情的这个反求爱恨两清,实在是可叹、可叹呐——”

    “天霖,老道有言在先,天道轮转、自有其理,你若是有朝一日心生悔意,只怕是为时晚矣。”

    孟涯将那灵犀石摊在手心,双眼微微一扫,冁然而笑道:“我之所求,心自明矣,道长不必多劝。”

    灵虚长叹一声,终是颔首以应,不再多言。

    ——

    千里之外,埤阳郑家。

    郑老爷双手微颤、老脸凄然,将婢女敬上的茶推至一遍,嘴上又问了一遍:“翠儿,你、你说你今晨瞧见了甚么?”

    那唤翠儿的婢女不敢多言,先是抬眼瞧了瞧郑夫人,见老夫人面无不虞,才敢开口回道:“老爷,奴婢今早去唤少爷起身,却见那……那孟壮士也在少爷房内,二人衣衫落了一地,奴婢抬头去看,就见他二人赤条条滚在一处……”

    翠儿话音未落,郑老爷已是勃然大怒,拍桌直骂道:“这个孽子!他、他竟敢做出这般丑事,真真要气死老父!”

    他说罢捶胸顿足、气喘不止,一旁郑夫人忙拍抚其背,嘴上却是劝道:“孩儿好歹捡回一条命,便是转换性情,也就由他去罢!”

    “慈母多败儿,若非是你宠爱太过,良生哪会这般?”郑老爷反叱道。

    郑夫人闻言也冷下脸来,轻哼道:“子不教父之过,良生少时放荡形骸,都不见老爷管教,当下却怪起我这妇人来了!”

    眼见老爷夫人争执渐起,翠儿忙走至郑夫人身后,替她捏肩捶背,口中劝道:“老爷夫人皆是一片爱子之心,哪有甚么过错?而少爷自清醒后亦是恭谦有礼、孝敬非常,想来只是大病初愈、一时迷了心窍,才会与那孟壮士有所牵连……以奴婢看来,只要老爷夫人多劝几句,少爷定会走回正途,不负您二老的养育之恩。”

    翠儿一向嘴甜,但今日这番话却未能说进郑氏夫妇心中,尤其是郑老爷,仍旧是愁容满面、唉叹不已,过了许久才朝丫鬟说道:“翠儿,你去叫良生来我屋中,将那孟……孟壮士也一并请来。”

    翠儿见老爷面色难看,连声应下,提了衣摆便往屋外跑去,可过了许久才引了那二人前来。

    他二人虽已穿戴整齐,但郑良生脸上仍有酡红之色,双目亦是氤氲含春,还不住往孟固那头看去。郑老爷见他二人眉目传情,怒火更炽,指着郑良生叱骂道:“你这逆子,又做出甚么糊涂事来?孟壮士与你有恩,你却是不要皮面、纠缠与他,真是丢尽我郑家脸面!”

    郑良生面上一热,期期不敢答话,反是孟固上前护道:“郑老爷何出此言?良生与我是互许心意,哪来纠缠一说?”

    他此言一出,除了郑良生面露羞赧,周遭几人皆是愣眼不答。只见郑老爷后退两步、瘫靠在椅背上,朝着二人看了又看,最终仍不死心道:“孟壮士,你救了良生一命,小老儿感激零涕,若要金银珠宝、田产府宅,只管说来便是,我便是倾家荡产也会为你置办妥当。唯有良生,他是我郑老儿的独苗苗、心头rou,是万万允你不得啊!”

    郑老爷心绪难平,说着说着又以双袖遮目、涕泗横流,跨步上前扯过孟固的手便要跪地相求,孟固赶忙扶住他身,嘴上却驳道:“老爷允我的皆是凡世俗物,如何能与良生相比?我闻乡野庙堂,多有英雄美人、以身相许的佳话,何以良生不能与我相配?”

    他这番话说得理直气壮,好似两个男子相许相恋乃是常事一件,并未违逆纲常,反噎得郑老爷目瞪口呆、无从回话。

    郑老爷许是越想越气,颤着手在他二人间指点不休,可他喋骂之声未出,突又背过气去,梗着脖子瘫倒在地,郑良生见之大惊,忙跪在父亲跟前,口中急唤不止。

    屋内众人一番手忙脚乱,才将郑老爷抬上床去,翠儿也早早跑去请大夫问诊。郑良生乍遇此事,额上热汗蒸腾、心内焦慌不已,还想上前侍奉父亲,却被郑夫人拦手挡住,只听她道:“你这痴儿,你老父年事已高,你何苦这般气他?他这会儿怒急攻心,若是醒来见了你,只怕又要撅过气去,你还是晚些再来罢!”

    说罢还瞪了眼他身后那人,又命下人将他二人请出屋去。

    郑良生听言更是双眉低萎、目无神光,他惶然之际,却叫身后那人捏住手心,只听孟固言道:“郑老爷前世是大善之人,此生阳寿还未尽,良生不必担心。”

    郑良生登时哑言,他抬眼见孟固面色笃然,心中颇为无奈,嘴上亦嗔骂道:“我虽知少君好意,但这劝慰之语实是不动听,少君还是少要说了。”

    他抽回手转身不语。孟固见他这般,极是不解道:“我说的句句属实,可不是专门说来哄骗你的,良生为何不爱听?”

    “我……”郑良生虽喜他直率性子,但有时亦觉这人极爱较真,实是不好敷衍,只好接道,“我非是不爱听,只是爹娘年岁已大,我担忧二老气坏了身子。”

    孟固这才恍然道:“原来良生是怕我冲撞了二老,这便是良生多虑了。你爹娘皆是长寿有福之人,这可是生死簿上所载、司命阴差之言,良生不必担心。”

    郑良生蹙眉反问:“既是生死命理,合该是顶顶机密之事,少君又怎会轻易知晓?况且少君与我相识尚短,怎会知我爹娘命数,难不成是有甚么未卜先知之术?”

    他虽晓孟固有鬼神之力,但也只当他是寻常妖兽,却不知他有兄长相护,天兵鬼差都要敬他三分,似这般窥探凡人命数之事,做来实是易如反掌。

    孟固似也觉出自己言语有异,但此时话已出口,他也不愿再瞒着郑良生,便直言道:“其实我下山之前,曾央老道算了一卦,他说我命中情劫已至,若今后要同我兄长一般求仙问道,则必遭此劫难,便是我今生不遇着那人,待到轮回转世,也定会与其相见。”

    灵虚道人那时嘱咐良多,口中尽是些劝诫之言,生怕他惹下情债、难成正果。但孟固到底年少乖戾,加之他对修仙问道一事本就不喜,一来二去反是被灵虚激起了逆反之心,对远处那人更为好奇,私下里也暗起情慕之心,因而早已寻过那人不少消息,将其名姓、家世尽皆打听完备,这才下山一游。

    孟固思及此,心内一阵得意,暗笑道:这事说来还得多谢老道,若非有他,我还不知要多久才能遇见良生。再说了,便是千八百年之后,待他变了模样、换了性情,却也不是我的良生了,到那时再见,也不知我二人会否相许相知,还是现下这般为好!

    他尚且欢喜,抬眼却见郑良生眼泛泪光,只听那人期艾道:“……少君可已寻着她了?”

    孟固心神一荡,赶忙凑至他面前,伸手去捧他泪珠,又朝他眨眼道:“我都与他私定终身了,良生还不知他是谁人吗?”

    郑良生大悲复大喜,一时哽咽难止,扑在他怀中埋怨道:“难怪我对少君一见倾心,原来我二人是命定的姻缘!可若是这般,为何少君不早些告诉我?反叫我一人相思羞赧了许久。”

    “我见话本上都是秀才配小姐,哪里见过秀才配公子的?我见着你时才是骇然一惊。”孟固揽过他腰,反唇道,“你既为男儿,我二人便不可结为夫妻、生儿育女,这可与我先前所想不同……”

    郑良生靠在孟固胸前静听他言,却听这人话音突地一顿,双肩随即叫人掰过,他微微吃痛,抬眼去瞧孟固,却见这人双目明亮、面有喜色,又听他口中急说道:“良生,我知晓有甚么法子可令你爹娘高兴了,你先前还诓骗我说腹内有胞宫,叫我白高兴一场,现下却是不愁了——你腹内既有内丹为界,若灌我灵力相助,胎灵便可寄生于此处……”

    他说着在郑良生面上狠亲一口,朗笑道:“此法甚妙,我二人需得尽快试上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