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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宁举人有意登新科 怜小唱无缘续旧爱

    词云:读书好。忘书好。只把文章笑。为财恼。恨财恼。作甚多情貌?

    话说前夜,招弟出於好心,私自换药将子素迷晕。翌日子素头脑昏昏,整日不适,到了傍晚时分,好不容易小寐片刻,却不知那赵端竟又回来了。此人年过三十,阴险狠辣,身居闲职,却是当今太后表亲,可算得上是皇亲国戚,在外横行霸道无忌。赵端近日心烦,自是要来拿子素泄怒了,招弟见来者不善,本要阻拦,却被赵端一把推开。

    只不知子素方睡下不久,赵端径自到他房里,见屋内无灯,惟一扇窗子大敞,月光所照,正见床上子素闭目安眠。赵端也不唤醒他,只斟过一杯茶水来,房内无声踱步,却见他走路一缓一促,竟稍稍有些跛脚。走了几回,见子素尚不醒来,便到床边来,轻唤了一声,仍是不醒。赵端冷笑一声,将手中酒杯狠地往地上一摔,「咣当」一声极是响亮,终是惊醒了子素。子素一睁眼,便见赵端笑口吟吟坐在床沿,登时面无血色,正要起身,却被赵端一把推下去。赵端俯身倚在子素身上,道:「昨日我来,你便在睡。今日还要不起?」

    就在此时,久宣与开弟听得碎瓷之声,冲了进门,正见了这一幕。赵端一愣,也不起身,就压着子素道:「蓝老板可有事?」久宣想了想,应道:「子素今日抱恙,怕是不能伺候大人。」赵端「哦」了一声,扳过子素下颔,问道:「你今日可是不能陪我?」子素又怎会与他搭话,只看向一旁,不作言语。

    赵端笑道:「既是不说,便是可以了。蓝老板多心。」子素一言不发,久宣想帮他也没辙,心中暗叹,也只得退了出去。到了门前,却听赵端打了个响指,唤道:「龟奴。」

    开弟连忙过去答应,赵端又道:「来壶好酒,再送来几个下酒菜。」说罢抛了锭银子与开弟,开弟应声道:「晓得。」这才与久宣离去。

    待二人远去,赵端才站起身来,令道:「起来。」子素又能奈他何?只得勉强下床来,背过身去,正要披衣,却忽地被赵端从後扯住衣领,说道:「穿衣作甚?过一阵子还是要脱的。」子素顿住手,一件长袍穿了一半,硬是让赵端扯了下来。

    夜里凉风吹入屋内,子素只着亵衣,冷得刺骨。赵端一手绕过去,又解了子素前襟,子素漠然,视若不见。细风带过,子素身上单薄,胸襟袒露,头发尚未曾束起,披於背上,更显其人瘦削。赵端径自坐到案前,回头见子素仍立於原地,唤道:「探花郎,过来罢。」子素听得「探花郎」仨字,不由得微微一颤。

    原来子素本名张雪栕,乃是三年前癸丑科殿试一甲第三名、探花是也。当年少年探花,风光无限;如今沦落贱籍,生不如死。赵端知子素傲骨犹存,纵然一身功名早被剥去,也偏要唤他「探花郎」,藉此多加羞辱。果然,赵端每唤一次,子素心里便如刀割了一回,脸上不作声色,淡然吞下大辱。

    屋内这般,屋外那般。话说久宣忧心子素,厅前几次走神,招弟上前到:「要不,我再往酒菜里下些药?」久宣听言狠地敲他脑袋一记,骂道:「你敢?」招弟揉了揉头,便与开弟去招待客人。待小厮备好了酒菜,久宣亲自送去,进门却见子素衣衫不整跌在地上,而赵端正负手俯身,不知在与子素说些什麽,只觉子素脸色极是难看,怒目回视。

    赵端见久宣又贸然闯进,多少有些不悦,又见他手奉酒菜,便不好发作,只好回身坐下,示意久宣置於桌上。子素亦趁机站起身来,那件亵衣已被拉扯至腰间,连忙转过身去整理衣襟。久宣看去,只见子素清瘦如纸,背上臂上旧疤新瘀、纵横交错,不禁暗自欷歔。可怜那堂堂男儿、七尺躯壳,正值繁茂年华,却硬生折腾得残破如此。

    如此想来,招弟昨夜一碗迷汤,倒是教子素休息一宿了。久宣心道:「今日定不可留赵端在此。」遂搁下菜盘,恭敬斟一杯酒与赵端,道:「久宣便实话与赵大人说罢,昨夜知道大人来,本要给子素送欢情汤来,恰好楼里又有个白嫖小贼闹事,小厮就备了碗迷药,谁知一来一去,竟拿错了。子素确实受其煎熬,尚未好转,指不定一会又要昏过去,那不是给大人扫兴麽?」

    赵端将酒干了,朝久宣勾了勾指,着他附耳过来,久宣依言,只听赵端道:「我知你套路子多,但莫要使我身上来。」久宣也不慌,乾脆挪了凳子过去,依着赵端坐其身侧,指了指床笑道:「久宣的套路子,只有在那里才用,下了床,只会实话实说。」说着,肩头蹭着赵端臂膀,身子也靠得极近,提壶为他斟一杯。如此媚态,说着引人遐思之话,自是无人招架得了的,赵端拿起酒杯不发一言,斜眼看去,见久宣续道:「况且那药性猛烈,子素整整呕吐一日,我都嫌他,大人真觉无妨?」

    听言,子素一愣,别过头去。赵端将信将疑,回头看看子素,又看看久宣。久宣嘴里说着实话实说,却是什麽鬼话都编得出来,见赵端稍有动摇,扶着他手,教他乾了一杯,旋即斟满,道:「这样,若子素出了什麽糗,终是丹景楼与我蓝久宣丢了脸面。大人不如卖久宣一个人情,丹景楼一十八红倌,除了这里这位,大人换个人,不知可好?」说罢,牵过赵端手来,自饮了一杯,再次斟满,递与赵端面前,凑近耳语道:「给大人打个折如何?」

    话已至此,赵端这才醒悟,原是中了久宣话套。三杯酒的功夫,说得他这人情若不卖,则是不在理了。遂接过酒来一饮而尽,回道:「罢也,改日再来就是了。」又指了指桌上道:「不过这酒菜,我是不付的了。」久宣笑道:「那是自然。」待赵端起身离去,久宣扬声假意问道:「大人真不换人麽?那珅璘与子素颇为相像……」不待他说完,赵端摆手,漠然道:「不必。」说罢,径自离去。

    久宣舒一口气,回头看子素,却见子素低头蹙眉,忙问怎了,子素则道:「赵不倾人狠,仅是憎我一人。我宁愿他只对付我,不对他人下手。」赵端字不倾,子素纵与他不和,仍依礼不唤其名。久宣早知他会介意此事,便回道:「你也知他就要对付你,又怎会要其他人?」子素恍然,才知原来久宣认定赵端定会就此离去,才那样说话,便向久宣道谢,谢他解围。

    这一壶小酒,想着也是浪费,久宣甚嫌弃地挪开赵端用过那酒杯,另取一只来,斟酒自饮。子素亦整衣束发,理了一顿,久宣挑着豆子丢嘴里吃,又道:「等下我去厅前,教招弟开弟莫要将你牌子翻回来,权当赵端未走,乾娘也不会多说什麽,你多歇息一宿。」忽又道:「对了,叶公子买了银杞十日,已然接了他去府上。」子素倏然侧头,问道:「已然去了?」久宣点点头,见子素不语,便道:「他十日便回来,无须担忧。」子素痛心,说道:「他唤我一声先生,我却只能眼见他……我如何心安?」

    久宣暗叹,心道:「子素自身难保,还为别人费什麽神?」忽又想起早前知砚嘲他的,不免苦笑,又吃了一会,见子素并无食慾,知他不饮酒,便收拾了酒菜,拿回厨房去。

    谁知,方才赵端离去,开弟见他出门,不知就里,去翠玉屏处将子素牌子翻了回来。过了一阵,来了个书生模样青年,见此,便点了子素之名。开弟见是生客,本要等久宣回来再说,可那青年给开弟一小锭银子,开弟嬉皮笑脸就掩去子素牌子,领了人往八仙廊去。久宣将酒菜搁下,刚回前厅,见子素牌子反掩,不曾多想,不查簿子自也不知道了。

    这厢子素待久宣离去,因忧心银杞,思绪不安,坐於案後,取来一卷书,上书,倒更想起银杞来。原来银杞不工造诗,近日子素多与他读诗学,此书乃元人所着,讲诗技、诗法,便是其一。随意翻开,内夹薄薄一张镂花竹片,想是银杞读到此处,放了书签。子素看去,正论五言短古,云:「众贤多不知来处,乃只是选诗结尾四句,所以含蓄无限意,自然悠长。词论惟赵松雪翁承旨深得知,次则……」读至此,想银杞未必读得通,便研墨提笔,於「选诗」二字旁批注「昭明文选」,又於赵松雪处旁批「元赵子昂」,正要续读,就听得有人敲门。

    此时开弟带那青年登楼而至,子素开门,不免愕然,想起久宣的话,不知为何又有客来,只听开弟道:「这位宁公子,头次来的。」又朝那人道:「这便是书倌子素。」

    却见那人并不轻薄,反而朝子素作了一揖,子素回礼罢,只得让他进来。开弟问道:「可要些酒不要?」那人则道:「不必,可有香茗?」开弟连连点头,答道:「有、有,咱这处有六安雀舌、青樨天鹅,春不老……」那人不待他说完,回道:「六安得了。」开弟应是,那人又道一句:「有劳了。」开弟见他文质彬彬,谦和多礼,反觉得奇怪,赶忙溜去备茶了。

    子素看在眼里,心下了然,背过身去正要收拾书案,却听身後那人道:「在下宁楷,今日得见张公子,实属有幸。」子素却漠然问道:「缘何来此?」

    宁楷愣住,不知他此言何意,子素见他半晌不回,才回身续道:「明日会试入场,阁下不在苦读备考,却来此等地方,只为见个倌人一面,可有因由?」宁楷震惊至极,脱口问道:「你识得我?」子素摇头,答道:「不识。」

    原来近日正逢春闱,明日初八,初九则是会试首场,考生往往前一日入试场。子素见他装扮举止,想是文人书生,又听他口音,知是外地来的,可能是个进京赶考之举人。再见他来此烟花场地,却不吃酒,想必是怕醉酒误明日大事。宁楷见他已看破,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正巧开弟沏茶回来,稍缓了尴尬。

    待开弟走後,宁楷请子素坐下,却见子素原地不动,两人僵直站着,宁楷轻叹道:「张公子无须多有拘谨,在下来访,只是闻名而来,并无意做那、那……只待时辰到了,自会离去。」顿了顿,又道:「若是惹了厌,就此告辞也罢。」

    子素本无意刁难,听他如此说来,只好入座。宁楷放心下来,斟两杯热茶,一杯奉与子素,敬道:「请。」子素接过,亦回礼敬茶,小抿一口,搁杯唤道:「宁公子。」宁楷忙道:「唤世真便好,你……可否唤你子素?」子素狐疑看他,宁楷又道:「听、听说过一些闲言,说子素,乃是先皇所赐,并非你原来之字。」子素诧异,未料他竟知此事。

    那年御书房内,先皇戏言道:「雪栕,你表字昭银,实属不合,朕与你再取一字如何?」说罢,挥毫写下一个「素」字,笑道:「素而不饰,愉而不伪。但愿见你人如此字,一世无垢。」

    自那日起,张雪栕以字子素行,然可悲可笑,如今却成他挂牌花名。思及此,子素垂下眼,漠然回道:「子素就好。」想了片刻,又道:「世真既说闻名而来,自是听闻许多了,若只是为问些陈年旧事,恕我不愿详谈。」宁楷连忙摆手,急道:「非也、非也,方才是我失言,本想谨慎说话,却反而冒犯了子素。」子素看他紧张,便回一句「无妨」。

    宁楷看着桌上茶盏,叹了一声,又道:「不瞒子素,我确是赶考生员,明日便是会试,实在是……」说着又作长叹。子素直言道:「如此担惊受怕,如何考得好?」宁楷瞠目结舌,问道:「你怎、怎知我……?」子素道:「科举大事,担忧乃是人之常情。倘若过度惊怕多虑,入得试场,还哪有心思写文章?」宁楷见他轻易洞悉人心,不免一阵惊讶,想了想,忽转而问道:「敢问子素何方人士?」

    子素不知他为何作此一问,遂答道:「姑苏人士。」宁楷则道:「我家乡所在,虽非贫寒之地,但僻静渺小,多年来仅我一人中举,若考不得功名,那当真无颜回乡。」子素冷冷道:「於是就将钱财弃於秦楼,以报父老乡亲?」

    宁楷也不恼,苦笑道:「你便当我是破釜沈舟、釜底抽薪罢了,身上所余钱财,确实因来此一趟,几乎用尽。也算断绝自己後路,逼迫自己一把。」

    子素先是一诧,又道:「既无後路可退,更不该多作忧虑。只是,还是应当备试,不应在此。」

    宁楷正喝茶,缓缓饮罢,才道:「已读了半生,不缺今夕。本想将银子丢井里罢了,谁知日前有幸,遇到锺翰林。」子素了然,只不搭话。宁楷续道:「後有人说起,他本非前科探花,只因旧探花忽被除名,才教他上位。再後来,则听了更多流言闲话,也不知虚虚实实,才生了拜访之念。」

    听来原来是好奇所致,子素黯然,回道:「锺探花乃先皇钦点,前科金榜便只有他一个探花,无谓什麽新旧。」宁楷又无意中教子素提起旧事,顿时懊恼不已,忙换了话,与子素论起诗文来。

    半晌茶尽,子素着人续了来,两人本各自拘谨,谈论下来,皆显得放心了些。宁楷诉说烦困,子素默然听着,丝毫不似狎客与娼。末了,临走之时,宁楷忽道:「人皆说张子素字绝,可否相赠一帖?」子素颔首,走至案边,见那本尚摊开,读起方才那段书,思索片刻,研墨书四句诗:「初心良已遂,雅致由此见。何事江海人,山林未如愿。」正是赵子昂一首五言古诗最末四句。

    却不知宁楷一旁呆住,暗自惊叹,心道:「当真是绝妙之字!」待子素写毕,仍痴痴移不开眼、深深自愧不如。子素待墨迹乾了,双手奉上,祝道:「愿世真蟾宫折桂,得心所欲。」

    宁楷本受其字惊艳,又见其真挚,一时热泪盈眶,勉强忍住,展颜一笑道:「若真榜上有名,定再来酬谢。」子素却淡然道:「你若高中,也是靠自己才学,谢我作甚?」宁楷还待搭话,子素又道:「若然高中,不如世真应允,再不踏入此地一步。」宁楷错愕,又想到子素此言用意,只得回道:「好,就此说定。」罢了,辞别而去。子素待他走後,无甚睡意,只自顾阅书,彻夜无话。

    说起赠字,数日後,丹景楼也收了一幅,正是李侍郎送来那「孝悌忠信礼义廉」七字,暗骂久宣无耻。久宣大笑过後,思来想去,总不能白白教他骂了,跑去知砚房里,鼓捣大半个时辰,托知砚帮忙一同裱了,就唤来招弟,着他拿去东长安街,寻个李侍郎府,给他送去。

    说是长安街,只因官贵多住此处,又想东街离丹景楼近些,才教招弟去。谁知招弟找了一下午,恁是没找见,也问不到人,想是或在西街,又或住在东街南北坊内了,这可如何找去?可怜招弟跑断了腿、挠破了头,不知如何是好,抱着回去受死之心,正要折返,却见一人前方走过,似乎正是李紫云,忙追上去唤道:「李侍郎、李侍郎!」那人不理,招弟心急箭步上前拉住,谁知却是年岁、身形皆相仿一贵公子,并非紫云,只好躬身连连道歉。

    那人却扶起招弟问道:「你是何人?找李侍郎作甚?」招弟答道:「自是有事找他。」那人又道:「怎觉得你有些眼熟?」招弟看去,也觉似乎哪里见过,只是想不起来。那人道:「我与他相熟,你随我来,我带你去。」招弟一脸不信,後倾着身板,狐疑地盯着此人。那人见状咂嘴道:「爱信不信,谁要与你溜答?不信便别来了。」招弟心道,回去也要被久宣打死,不如去看看也罢,忙腆着笑脸跟上,道:「信、信、信!」

    那人领招弟往北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到一宅院前叩门,片刻就见小厮来应,见了那人,唤道:「原来是夏公子,快请进。」那夏公子则道:「芩生,云卿可在?」芩生回道:「公子未归,不过看时辰,该是快回家了。夏公子的话,入院内等他是无妨的。」

    此时又出来一个小厮,则是兰生,问道:「是谁?」芩生则道:「喏,是夏公子来了。」只见兰生探头四处张望,夏公子问道:「这是作甚?」兰生低声道:「总觉今日有人在此偷偷摸摸的。」说得招弟也不自在,跟着左顾右盼。兰生忽唤道:「公子!」众人回身,就见不远处李紫云身穿官服,自一小轿下来。紫云见家门前聚了四人,也是一愣,走近先唤声「梓甜」,与夏公子打了招呼,又看向招弟,讽道:「这不丹景楼双子麽?怎麽,你二人合而为一了?」

    招弟「哼」一声道:「才没有,咱蓝老板今日来了兴致,作画一幅,投君所好。」最後四字特意拖长,一字一字说来,别有意味。

    李紫云蹙眉看着招弟手里画卷,一脸极是不情愿,不肯接过。夏梓甜倒是一拍脑袋,说道:「难怪见着眼熟,原是那晚我俩去丹景楼时见过。」却见紫云一眼横来,直瞪得他顿时不敢吭声。

    原来那夜正是夏梓甜拉他去的,紫云消沈,着梓甜拿着他钱袋消遣去,谁知後来梓甜有事离席,那钱袋别在身上,竟给忘了,才害紫云遭人捆走。翌日紫云往丹景楼还钱,归来一肚子气,直接去了夏府,劈头盖脸将此损友数落一顿,只差没揍上几拳。

    至於他与久宣那些乱事,紫云自是不曾多说,只道是欠了钱银、受了欺骂。招弟一旁等得不耐,连声问道:「李大人要是不要、要是不要?」紫云一把夺过,冷冷回道:「回去告诉蓝久宣,本官收下了。」招弟咕哝道:「怎还摆起官威来了。」紫云忙摆手赶他,道:「去、去!」招弟又高高「哼」了一声,这才一蹦一跳跑开。

    夏梓甜问道:「蓝久宣?丹景楼老板?怎会给你送画来?」紫云只道:「那厮铁定不安好心。」

    两人随芩生、兰生进门,梓甜又道:「快展开来看看,画了什麽。」紫云忙抱在怀中,不肯交出来,只因不知蓝久宣画了什麽玩意儿来报复,免得闹了笑话。

    然而梓甜看来,却以为是紫云宝贝得不行,不许他人观瞻,好是稀奇,正要打趣紫云,却又听得有人叩门。紫云携梓甜进了院内,让兰生沏茶、芩生应门,府上还有一个小厮,唤萩生的,自觉随兰生去了。芩生片刻回来,一脸惊愕,禀道:「公子,怜怜儿来了。」

    却见紫云漠然道:「怜怜儿是谁,不晓得。」梓甜听言笑了笑,朝芩生道:「赶他走罢。」芩生正要去,又听紫云唤道:「且慢。」

    梓甜见状,问道:「怎的,那小子都跳槽了,你还要见他?」紫云道:「且看看他回来为甚。」梓甜摇头,心知紫云只是心软,不好多话。紫云朝屋内走去,边道:「我且去将官服换了,近日科考,礼部忙个没玩没了,实在不想再穿着这身酸汗。芩生去领他进来,教他就在院内候着。」

    说罢紫云入屋,掩上了门。梓甜见芩生领着一少年进门,珠玉容貌,水灵可人,难怪紫云心水了大半年。怜怜儿见了梓甜,忙笑道:「夏家哥哥!」说着就小跑过来。怜怜儿擅唱小旦,其声媚而清脆,唤起人来真是极娇。梓甜连忙摆手,嗔道:「别!」怜怜儿愣住,作一副委屈样,梓甜又冷言道:「少来,我本劝他赶你走的,他想不开要见你罢了。」怜怜儿笑道:「云哥哥疼我,怎舍得赶我走?」梓甜咋舌,心道:「怎如此不要脸?」

    等了一阵,忽听见屋内传出一阵杂声,又闻紫云在内,恨恨骂了一句:「蓝久宣你个忘把的!」众人一惊,梓甜看去,回首道:「我去看看,你不许乱走动,知麽?」又使眼色让三个小厮盯紧怜怜儿,赶忙进去看看。

    只见那幅画卷被扔在地上,紫云已换了身淡雅衣裳,脸色阴沈坐於一旁。梓甜捡起画卷,问道:「云卿,这是怎了?」紫云愤愤道:「你自个瞧。」梓甜低头,那画上竟只是七彩墨色泼洒,初看毫无章法,还道是拭笔之布,细看去,又好似另有编排,只是左思右想,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紫云见他苦思不解,则道:「你可记得,方才那龟儿怎麽与我说的。」见梓甜摇头,紫云续道:「他说,这是蓝久宣作的画,意在投君所好。」梓甜还是不懂,迷茫看着,紫云急眼叫道:「好色!他这是说我好色!」

    梓甜听言忍俊不禁,笑了出来,问道:「怎还有这说法?你是怎麽与那蓝久宣结了梁子?」紫云气结,总不能说是自己吃了春药发浪,又见梓甜道:「好色乃人之常情,由他说罢了,何必置气。况且……」说着看向门外,续道:「谁说你不好色了?」

    这本说的是怜怜儿,可紫云气在头上,还在想蓝久宣。画上两抹靛蓝绦紫,混在一处,紫云多看了一眼,霎时火燥得一塌糊涂,夺过画来随手丢在案上,与梓甜走了出去。院中,怜怜儿自顾踮足曲腰,哼唱小曲,见了紫云出来,一双凤眼忽地一抬,碎步走来,牵起紫云臂膀,凝气唱道:「云哥哥。」

    如此造作,又见怜怜儿较从前消瘦了,想也知,定是那财主待他不好,回来求紫云来了。兰生说今日一日见门外有人鬼祟,想必就是怜怜儿流连不去,等着紫云归家。梓甜翻了大大一记白眼,心道:「这没良心的吃准云卿心肠软,竟如此摆弄。」再看紫云,虽是冷着一张脸,侧首看着怜怜儿,眼里果然尽写着不忍。

    紫云轻嗔道:「好好说话,鬼叫个什麽?」却也不挣脱开来,怜怜儿见状欣喜道:「怜怜儿可想云哥哥,可谓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梓甜再听不下去,讥讽道:「那算算你如今也百岁有多了,怪不得脸皮子粗厚好许。」

    怜怜儿不敢发作,唯有不搭理梓甜,只挽着紫云说话。紫云正踌躇,本是不愿要他了,眼下见了面,又不禁几分想念,只是一来嫌他做作,二来记恨他跳槽。怜怜儿似块年黍糕一样,黏黏蹭蹭,紫云从前觉着可爱可意,但自从见过蓝久宣媚时模样,只觉那才是荡人心神,如今再看怜怜儿,简直俗不可耐,一时厌恶得很,推开了他。

    怜怜儿愣了愣,轻声唤道:「云哥哥……」说着低下头去,续道:「怜怜儿此番知错了,云哥哥莫赶我走,许我回来陪伴哥哥罢。」

    紫云伸手教他抬起头来,果然见怜怜儿凤目垂泪,真真我见犹怜,一时将那跳槽之辱置於脑後,正要把人揽入怀里,忽地顿住,想起方才梓甜那句话:「谁说你不好色了?」身形一顿,想到自己个把月来不爽利,只因见了怜怜儿美貌面孔,就如此心软下来。再回首朝屋内看去,久宣那画仿佛也在窃窃嘲笑,不免又生起气来。怜怜儿见他木然看向里面,唤了一声「云哥哥」,却只听得紫云漠然回了一字:「滚。」

    众人一听,纷纷愕然。芩生、兰生、萩生三人在一旁面面相觑,梓甜嘴角微扬、抿唇偷笑,怜怜儿则是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半晌,才喃喃问道:「什、什麽?」

    紫云冷冷看去,道:「什麽什麽?教你滚,听不见麽?」怜怜儿尚自求情,作一脸凄凉道:「这是要我去哪?云哥哥也舍得?」紫云转身摆手道:「管你去哪里?莫再入我眼内就是了。」

    此言之意,是再也不想见着怜怜儿了,不许他多做纠缠。怜怜儿呆住片刻,还待再唤他,谁知紫云先抢道:「打住,你走罢。」怜怜儿犟了,扬声道:「就不走。」紫云一胸口的气,顿时爆发,回身盯着怜怜儿,厉声喝道:「如今倒是不愿走了?我从前带你不薄,吃穿玩用,哪样少过你的?你却盗我多少钱财,拿去讨好个胖老子,我都尚未与你清算!就是眼下逮了你去报官,不将你打废了才怪。不提此事,本就是念在旧日情分,不想与你计较。给你留了脸面,你却用来使赖,在这跟我鬼打钹。怎的?是还要回来偷?我李紫云堂堂三品侍郎,你当我是贱的闲的,还要留你此等忘恩负义小贼?」怜怜儿不依不挠,仍颤声道:「云哥哥,我、我当真知错……」紫云截断他话,高声道:「怜怜儿你听好了,我与你,对、不、着!以後你去哪作甚,我不稀得知道!」

    说罢,见萩生捧着茶盘,上前拿起小壶,揣在怀里,懒懒坐於一旁藤椅上,翘起二郎腿,命芩生、兰生道:「你二人取笤帚来,这厮若再不走,给我将他扫出门去。」

    怜怜儿愣在原地,待他二人当真取来了笤帚,才回过神来,涨红了脸,结结巴巴「你你我我」,说不出一句整话来,芩生毫不客气,拿笤帚朝他脚下就是一推。怜怜儿朝後跳了一跳,愤愤道:「你、你信不信我……我出门就告诉他人,你这个三品大官,实是个没用的!阳痿!不男!」

    紫云嗤笑道:「你说,你尽管说去。倒时看看,你脸前这张嘴说着此话,後头那屁股眼子可会有愧。」梓甜听了,再也按捺不住,放声大笑,实在教怜怜儿无地自容。怜怜儿跺了跺脚,落荒而逃。

    待怜怜儿跑不见了,梓甜忙唤兰生掩上宅门去,又一拍紫云肩头,笑道:「云卿啊云卿,兄弟我还怕你又要犯糊涂,看来是多虑了。」紫云白他一眼,回道:「我何时糊涂过了?」梓甜续道:「这小子也就那点姿色,世间美色,多了去了,哪个不比他好看?」

    世间美色,多了去了。可偏偏李紫云此时想的,除了蓝久宣,还是蓝久宣,只想起这麽一个来,忽而恍惚,喃喃道:「确实,好看多了……」片刻,猛地回过神来,心道:「我这是怎的,莫不是中了那娼家魇术不成。」想着起身回到屋内,看案上那幅「画」,既幸之一语点醒,又恨之百般揶揄。紫云自是不肯就此罢休,眼珠一转,唤梓甜帮着裁纸磨墨,心里又有了主意。

    只是因着会试一事,紫云日夜忙於礼部事务,待大作成时,已是五日後。随後那日,芩生送到丹景楼时,久宣正巧在主楼前厅中,当面收下,手中掂了掂,说道:「慢着,你先不急着走。」

    芩生听了,只好先候在一旁。只见久宣解了绳子,展开画卷,却是一幅闲趣图。画中独有一人一茅屋,唯见其背影,而左右不过寻常草木花鸟。久宣挑眉,问道:「你家主子可有话?」芩生摇头道:「公子未曾说什麽,只教小人送来给蓝老板。」

    久宣沈吟一阵,遂打发了芩生回去,自顾拿回房里,仔细看去,那画中人俯身朝下伸手,似是要捡起什麽物事。而茅屋中几样杂物,无甚异样,只是其中置一枰棋,上面零落几颗棋子。久宣百思不得其解,若说无他意,这棋又分明画给他棋倌蓝久宣看的。於是唤来开弟,教他提着画站好,久宣退後几步,远远看去,仍不知有何玄机,索性教开弟取来细绳,将画悬在书架前缚好,细细端详。

    如是一盏茶时分,久宣几乎动也不动,就那般盯着。开弟也不敢走开,却是招弟寻来了,见状拉住弟弟问道:「这是做什麽?」开弟「嘘」了一声,轻声道:「公子看不懂此画。」招弟还想问是谁的画,一抬头,却见久宣缓缓回头,阴森森瞪着二人,赶忙收声。

    还是开弟张口无忌,反而说道:「要不,去问问知砚相公?他可懂画。」久宣却看回画里,倔强道:「不要,那人定是在骂我,可不能连他说我什麽都不明不白的,总要找出个说法。」招弟低声咕哝道:「这不是……找骂麽?」

    本以为久宣要怒,招弟说完也怂了。谁知久宣愣了一愣,「呵」了一声,恍然想道:「倒也是,我找骂作甚?」回头看看招弟,未想这鬼灵精今日竟讲了句聪明话。招弟已是一脚踏後,正要开溜,被久宣一眼看来,反不敢乱跑。久宣想了想,说道:「罢了,回前厅摆设去罢。」开弟又问道:「公子,那画可要先取下来?」久宣回道:「且不管它。」说罢取了把团扇,与两人出去。

    原来是前日有两人因一倌人,在楼中吵闹起来,砸了好些凳椅盆碟。那倌人唤倪珅璘,性子冰冰冷冷,从不会讨好着说话,那晚也不知怎了,两位客人本互不相识,竟吵了嘴,後来更大打出手,珅璘则在旁冷眼看着。终是香娘带着两个看门护院的汉子来,将两人扯开,也不着急问责,却是当着众人面前将珅璘痛骂一顿。骂到狠时,那两位客人反而同出一气,抢着给珅璘求情,各取了银票银两递与香娘赔钱,也不知是暗自比拼还是怎麽,那个钱是越掏越多,互不谦让,香娘这才赔笑道歉,哄好了两人,施施然带着珅璘离去。

    後来,也未曾见珅璘受罚。倒是翌日,香娘丢了一把银子给久宣,唤他置办些新的器具,还道多添几个瓷瓶,放厅中好看。

    方才久宣就是在前厅布置新物,教紫云一幅画分了心,如今回来,又要重新清点。久宣使唤双子与几个小厮,将桌椅搬来倒去,足有个多时辰,才觉满意,做最後清算。双生子筋疲力尽,正要坐下歇息,却见久宣数着数着,手里扇子忽地停住,人也呆着,不知思索什麽,还倒是哪里出了错。谁知久宣定住半晌,忽地拔足疾奔,朝八仙廊跑去!招弟、开弟互看一眼,也匆匆跟去。

    一路回到久宣房里,只见久宣定在那幅画前,左左右右来回打量,嘴唇微动,喃喃不知说甚,细听去,似是正在数数。半晌,听见久宣絮絮道:「拾,拾起……」忽又停住,上下看了一圈,骂道:「噶杂子的!」招弟两人极少见他如此粗言,惊得瞪大了眼。

    刚刚青衣在外,见久宣匆忙奔跑,也跟来看看,刚到门外,正听见那句咒骂,遂踏入房内问道:「是谁惹了久宣,这般火大?」说罢凑过来看,见了这画,也是看不出端倪。

    久宣见是青衣,拉他过来,指着画道:「就这个破烂玩意,等下便烧了。」开弟则问道:「公子是看明白了?」久宣本不想理,又见青衣也一脸迷惑,才答道:「且待我数来。」说着,以扇指画,先指着画中人道:「一人一舍。」又指一旁道:「两株海棠两树杨,三只白雁在天。」再指屋内:「三盏茶汤,四子白棋,五子黑棋。」青衣起了兴致,跟着数来,也道:「屋外地上五颗石子,六只蜻蜓。」寻了片刻,续道:「这又有七张竹板为篱……」说到此处,突然恍然停住。

    双子未觉,还待青衣继续,却是久宣给他俩解惑,说道:「这四枚白子、五枚黑子,加起来便是九子,画中人弯身拾物,拾自是十。」只见招弟皱眉、开弟茫然,久宣翻个白眼,问道:「少了什麽?」开弟「啊」地问了一声,气得久宣敲他一记脑门,喝道:「八!忘八!」招弟大惊,掩嘴道:「公子,原来他骂你是忘八端!」话音刚落,脑门忽地嗡嗡然,也吃了久宣一记。

    久宣有气,一手摇扇摇得急促,一手取了茶壶,坐到交椅上,仰首往嘴里灌了口凉茶消火,又翘个二郎腿,忿忿道:「他说我无耻也罢了,竟还骂我忘八、忘把。」说着低头看看自己胯下,心道:「也不知是谁忘了谁的把儿。」

    青衣偷笑了声,心中早已猜到,定是之前写「孝悌忠信礼义廉」那人,只不知缘何不罢休,送了此画。青衣却不问,只笑道:「能将你气得如此,算是个奇人。」久宣愣了愣,也是气结而笑,圆扇晃得缓了下来,说道:「呵,好个李紫云。」欲知一双冤家是解是结,且待後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