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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工匠之争

    81.

    “大人,这是今日的教本,您过目。”

    司业毕恭毕敬地递上一本书,蓝皮的封面上印有“襄南鲁公传”的字样。

    殿外,曲鉴卿于阶前负手而立,他少见地穿了一身月牙白的常服,肩上披着深色大氅,颈子间又围了一尾狐裘,愈发显得容姿清冷,贵气逼人。

    曲鉴卿连头也不曾转,更不要说接过司业递来的书了。他只盯着殿外园子里开的梅花和几株矮木常青树看得出神,而后稍稍颔首,便再无下文。

    司业讪讪一笑,又将书收了回去。

    临近年关,国子监的课还未停。大殿里摆着十几张矮几,上头笔墨纸砚齐全,夫子在前头讲,学生跪坐着摇头晃脑地听。

    “前朝有鲁公者,仁厚忠义,高风亮节,智勇兼备,尝以军旅大事与君共筹之,劝君休养生息无生战事,君弗用;次日又谏,弗用;是以三日死谏,君大骇……”

    少年清亮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小小的背挺得笔直,一头乌黑半披半束,垂在腰际的是明黄的发带,尾端还坠着一小颗熠熠生辉的东珠,好看极了。

    听闻读书声,曲鉴卿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终于将眼睛从那株枯快要死的梅树上挪开了,他盯着殿中的少年看了许久,待少年念完坐下,他才回身。

    数年前,他才从江南将曲默接回来时,曲默也是这般大。

    然而瞧见那少年那张与启宗帝相似的脸庞时,曲鉴卿微微蹙了眉——曲默小时候要比这孩子漂亮得多,五官也生的好,粉雕玉琢、精致漂亮。偏生年少时个子又不曾长开,比他jiejie还矮上一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娇生惯养的小小姐。

    许是十二皇子的长相跟年幼时的曲默实在无甚相似之处,曲鉴卿又多瞧了两眼也便罢了。

    高冀荣在曲鉴卿手底下办事多年,惯会察言观色,他轻声问道:“可要去告知十二殿下一声?”

    曲鉴卿摇头,说道:“不必了。李太傅呢?是他提议要翻修国子监,工部的人来几回了,不见他踪影。”

    “我当是谁,原是丞相大人。本官有失远迎,实在失礼,望曲相海涵。”

    说是失礼,但在太傅李怀清脸上却瞧不出来这神情。他扶了扶头上的毛毡小帽,冷面又道:“不知你到我国子监来是有何见教?”

    两人官位相当,在朝中声望也是难分伯仲。只是前者专治学,后者好弄权,是以在朝中诸位官员心中,曲鉴卿说话要比李怀清有分量的多。

    曲鉴卿此人向来倨傲,况且他与李怀清两人多年政见不合,早没了暗斗的兴致,是以直言道:“你日前上书要翻修国子监,陛下批了你的折子,户部也拨了银子出来。工部的人说你不接见,却是何故?”

    李怀清冷哼一声,捋着唇下白须,道:“倒是本官想跟工部商量翻修事宜。可原先起草翻修图纸的匠人被令郎叫了去,说是要给他师父的新宅子画样儿。由是余下一半的图纸便全被丢给几个新人去做,画得是虎头蛇尾、不伦不类!纵是工部有心要来,本官也不敢叫他们动手啊。”

    听见“令郎”二字,曲鉴卿眼皮一跳,而后冷声问道:“工部只那一个有手的匠人么?”

    李怀清哂笑一声:“非也。是本官相中那一个罢了,这你也要插一手?”

    曲鉴卿料想,曲默怕也不知道那匠人手头有活儿,只随手揪了一个工匠,便将此事嘱咐了下去,但偏生叫李怀清拿住了,故意咬着不放。可说到底还是曲默截了李怀清的胡,若是以后皇帝问起延误工期一事来,李怀清少不了要参曲默一本,连带着再抨击一番曲鉴卿教子无方。

    高冀荣在一旁打圆场,说是万事好商量,叫两位大人莫动肝火。

    李怀清一向将高冀荣看作曲鉴卿的走狗,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是言官中十足的败类。但因高冀荣跟着曲鉴卿这些年,也没有混出个名堂来,官位不高不低,李怀清便很是瞧不上他,因而闻言连一声回应也无。

    曲鉴卿淡淡道:“我叫他将那匠人让给你便是——敝帚太傅自珍已是足够,用不着祸害旁人的宅子。”

    “你!”李怀清气得吹胡子瞪眼。

    曲鉴卿不等他说完便抬腿走了,留李怀清一人在原地窝火。

    高冀荣朝李怀清一揖,笑道:“今儿化雪的日子,外头风凉,太傅大人快到里头歇着吧!”,说罢后脚跟上曲鉴卿,问道:“大人,那工匠的事是真按您刚才说的办?”

    曲鉴卿道:“嗯,我下午有事要去一趟城郊。你差人去寻那工匠,找着了便送到国子监。”

    高冀荣心想,此事若搁平日里曲鉴卿八成也不会理会李怀清,便是沾上曲默,曲鉴卿才出言掐了李怀清的话头。他问道:“可若是小公子那边万一问起……?”

    曲鉴卿顿住步子,冷冷扫了高冀荣一眼:“那便叫他闭嘴。”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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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辰时三刻许从城中启程,雪天路滑,马车走官道,约摸未时方到亁安山。

    这一趟不是到骁骑营,却是到皇陵。

    马车停在陵园西门,厚重的车帘从里头被撩开,先是看见一只修长的手,而后其人才欠着身子从车里出来。从背影看来是个男子,他披着一件深紫的披风,大兜帽遮住了头脸,叫人看不清他的容貌,只是兜帽抽绳下垂着的玉石吊坠,能让人看出他非富即贵。

    他似乎腿脚不大好,下车时踩着侍卫的背,脚尖甫一沾地,腿便开始哆哆嗦嗦地打颤,又接过侍卫递来的漆金拐杖,这才站稳了。

    陵园门口处守着交戟而立的守陵卫,待那侍卫出示了令牌方通行。

    一路行过数座陵寝,到了中央祭坛。

    祭坛大殿地处皇陵正中央,本是四四方方、平淡无奇的一座宫殿,但其西临亁安山,南起护城河,汇聚了大燕皇氏百年龙气,若是照风水上头的讲究,当属——

    依山起陵,傍水而立,藏风聚景,负阴抱阳。

    男子在此处观望良久,待身边侍卫出言提醒,他方抬脚向偏殿走去。

    位于后方的偏殿便要比正殿小得多,且仍是高门紧闭,周遭静得很,门内传来的“沙沙”的声响便显得诡异又空荡。

    侍卫上前推开厚重的沉木木门,两人立于高高的门槛前,挡住了光。

    “大侄儿你也歇歇,地上这样干净,用不着再扫了。”男子清亮的声音在殿中回荡。

    光强得刺眼,殿中那人便抬手挡住了脸,“谁?”

    燕贞挽起了唇角,执着手杖敲了敲地板:“当然是本王,否则还有谁喊你侄儿?吴地景王吗?他恐怕连你长什么样儿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侍卫递上一方帕子,燕贞摆了摆手没接,反倒是走近了些许,笑眯眯地问道:“守皇陵的滋味……不好受吧?”

    燕无疴听了却哂笑一声,倚着柱子席地而坐,“我从前也不记得得罪过小叔,今儿您还特地过来落井下石,真是有劳。不过也好,我已许久不曾跟人说过话了……”

    昔日身着锦缎蟒袍,头戴紫金珠冠的太子如今却也竹簪绾发,一身布衣。

    私盐一案不过是月余的事,许是人未死心先死,燕无疴瘦得厉害,棉服套在身上都空荡荡的,像是只剩下一副骨架一般。

    燕贞闻言一挑眉,拿拐杖脚抬起燕无疴的下巴,含笑问道:“想从这儿出去么?”

    燕无疴一怔:“你不是来杀我的?”

    燕贞摇头,故作深沉:“哎呀呀,我的好侄儿!你是扫地扫久了,脑子也不好使了么?原是你的七弟燕无疾要杀你泄愤,又或者是那丞相家的公子要杀你、替他jiejie报三年前的远嫁之仇,本王可是来救你的。”

    燕无疴拍掉下巴处的拐杖,皮笑rou不笑道:“父皇……不,陛下气的很,连‘燕’这个姓也不肯给我用了,我现在叫吴疴,小叔觉得我这辈子还能从这人出去么?少不得仰人鼻息而活,等燕无疾或者那曲默哪天不高兴,一把刀将我了结了才算消停。”

    燕贞摆手挥退身旁的侍卫,而后从腰际抽了一把匕首扔在了地上,冷声道:“你若真想死,现在便动手。”

    燕无疴将那匕首捡起握在手里,盯着看了半晌,却迟迟不肯动手,他咽了口唾沫,又将匕首扔了:“你要我做什么?”

    燕贞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唇角:“三日后便是腊月二十八,曲鉴卿与北越长公主大婚的日子。那天燕无疾必会派刺客来杀你,但放心,本王不会让你死了。”

    燕贞上前,从袖袋里掏出一只精巧的小瓶子来,两只捏住了,举到燕无疴眼前:“这是假死药。腊月二十八那天,本王会让人混在燕无疾派来杀你的刺客里,有人砍一刀,你即刻服下此药,一刻钟之内脉搏心跳皆无,可借此诈死来瞒天过海。那天曲政是娶亲的大日子,曲默必须得在相府里,他收到消息赶回乾安山得不少时间,你只需拖到他到。那时本王自会派人将你的‘尸首’连夜送出京城,那时你再吃下解药,便可逃出生天。”

    燕无疴拿过那瓶子,攥在手里:“我吃了这假死药之后还有意识么?能活动躯干四肢么?”

    燕贞含笑摇头:“既是假死药,吃了便与死人无异。”

    燕无疴道:“那叫我如何信你?你若是和老七合伙图谋我性命,趁我吃了此药将我杀了该如何是好?又或者……”

    燕贞冷笑一声:“好侄儿,你可知自知之明为何物?本王贵为天子胞弟,封号亲王,要杀你一个贱民,何至如此繁琐?况且你如今除了投靠本王,还有别人能救你吗?”

    私盐一案已过去半月有余了,燕无疴似乎还未完全接受自己沦为平民的事实,他听罢燕贞的话,一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叹了口气,双膝“咚”地一声跪地,泪眼婆娑道:

    “皇叔……我…唉!也是我一时糊涂,想着快到年关了,老七手里有产业自是不愁,我若是跟他争,少不了花钱笼络、安抚我在朝中的党羽,但一时没那么多银钱,便动了私盐这个歪心思。如今落得这幅田地,也只有你能救我了!皇叔…皇叔呜呜呜…”

    燕无疴说着,涕泗横流,膝行几步,抱住燕贞的双腿便开始嚎啕大哭,半点没月前太子的傲气了。

    燕贞眼皮一跳,忍住没将燕无疴一脚踹开,厌恶之情溢于言表,“那是自然……不过本王要问一件事,你务必如实作答,否则本王也保不住你。”

    “何事?”

    “前骁骑营统领唐御,他本家是盐运使,先前唐家也是一直不插手党争的中立派,你又如何让唐家为你谋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