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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还君明珠

    73.

    曲鉴卿脸色苍白,一双剪水的墨色眼瞳泛着冷意,他的确是瘦了,平日里常穿的衣袍如今套在身上都松松散散的,不成样子。

    曲江送罢七皇子燕无疾,掀帘进来,问道:“大人,老宅那边……咳咳岚二爷的人又来了。”

    “打发他走。”

    曲江面露难色,又道:“二爷说他奉命将小公子带回老宅,让大人您莫要阻挠。”

    曲鉴卿侧首,神情淡淡,问了一句:“带回老宅做什么?给老头子发丧?”

    曲江闻言,深色一滞,旋即赔笑道:“这倒不是,大族长那边有太医给他老人家吊命,一时半会还……”

    曲鉴卿转身在床头抽了只帕子,在旁边的面盆里盥了,替床上的青年拭去了面上冷汗,继而道:“回去将我书房架子上的账本拿给曲岚看一眼。他若是走了便罢,若是还不走,我晚上自会回老宅请罪。”

    “是。”

    曲鉴卿垂眸,盯着榻上的青年看了一晌,朝岐老问道:“他何时能醒?”

    岐老将青年的腕子从被褥中拖了出来,施银针刺破了表皮,取血滴在一旁白瓷盘中,只见那盘上的乳白虫体再不避开了,而是蠕动着靠近,将血滴吞入体内。

    观之,岐老方答道:“回大人,小公子体内种下的蛊虫已存活,待蛊虫蚕食了他体内的毒物,再将蛊虫引出,清醒也就是今明两天的事情。只是……”

    曲鉴卿道:“但说无妨。”

    “以蛊虫清除毒素,只能延长发病的间隔,暂缓头痛之症,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只能保小公子五年的康健。若是五年之后再犯,便需一直养在您体内的母虫再孕育出子虫来,以供药用。届时,且不说小公子,大人您又能否经受得住这母虫的反噬呢?”

    听此一言,曲鉴卿那张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痛苦之色,“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话落,曲鉴卿在一旁坐下,而后撩开衣袖,解开腕子上缠着的白布,将腕子担在扶手上,朝岐老道:“来。”

    他靠在椅背上,像是倦极了似的,轻阖着眼:“默儿醒了之后,你便回药庐去吧。他不懂药理,如若问及病情,只以寒症二字搪塞过去即可……”

    岐老应了,而后用匕首在男人腕子上割了一道口子,鲜血沿着皓腕缓缓滴下,渐渐汇成小流,顺着他瘦削的腕子,流进了岐老手中的白玉瓶中……

    翌日傍晚。

    常平照常在卧房外,他听得里间一阵剧烈的咳声,便赶紧进去侍候。

    血混着水洇透了地上墨蓝色的毯子,留了一抹黑,然而细看之下,毯子上面还浮着指甲盖大小的褐黑色的血块。

    床边上,曲默俯身单手攀着床沿,咳尽了,便闭着眼靠在床头喘着气,待气息平复之后,方轻声问道:“我睡了多久?”

    常平弯腰拿帕子给他擦嘴边的血,“回爷的话,从前儿晚上到方才,该是有三天两夜了。”

    曲默颔首,伸手捏了捏酸胀的眉心:“父亲呢?”

    “在和弦居。”常平抬眼瞥了瞥曲默的脸色,小心试探道:“大人今日下朝之后便早早歇下了……约莫是身子不大爽利。”

    曲默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是想问些什么,但恰巧外面岐老提着药篓子过来问脉,便搁置了。

    “岐老?您怎么进京了?”

    岐老微微躬身一揖:“老朽有些琐事未了,便到燕京走了一遭。适才到贵府拜访,听大人说小公子似有寒症,这便多留了两日……”

    曲默接过常平递来的药碗,将其中浑浊粘稠的药汁一饮而尽。

    浓厚的苦涩将其余气味全盖住了,又饮了一口清水,曲默方捕捉到舌尖上那一抹腥味:“药里头搁了甚么东西……咳咳咳咳……又腥又苦……”

    岐老应道:“药方里搁了些解毒去热的鱼腥草和化瘀消痰的昆布。”

    “嗯……你方才说寒症?”曲默疑道。

    “听陈御医说,小公子前些日子犯了头疼的病症。老朽诊脉时发现您体内有寒毒。您不是在北疆待过三年么?这便可以确诊是寒症了。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只是小公子一直压着不治,才愈显严重了些……”

    曲默笑了一声:“陈陂那庸医——我光听他唬我,说是什么大去之兆,吓得我连身后事都安排好了。”

    岐老道:“小公子说笑了。”

    曲默又问道:“我父亲身子不大好?我这两天蒙头大睡,外头的事却是一概不知。”

    “大人是cao劳过度,忧思伤身,老朽给他开了两张方子,已交给那名唤作晴乐的姑娘,这些日子按方进补,细细调养即可。”

    曲默转脸给常平去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便下去捧了装金锭的托盘上来,曲默又道:“有劳岐老,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您便收下吧。”

    “小公子莫要折煞老朽了……”

    曲默笑道:“先前家姐也多亏有您医治,身子才慢慢好转起来了,那时我年幼无以为报,如今再无所表示,便说不过去了。”

    岐老这才伸手接了:“多谢小公子。”

    “江总管该给您安排了住处,我待会还有些事要理,便不送了……”

    待常平将岐老送走,曲默脸上的笑意便渐渐冷了下来,他阖眼在床头靠了片刻,而后骤然起身,盛怒之下,抬手将床边桌案上杯碗都扫落在地。

    外头两个小丫鬟听见叮叮咣咣一阵声响,不明所以便要进来照看,然而脚还未曾踏进来,便被曲默抬眼一瞥看得楞在了门口。

    “出去!”

    “是……是是。”

    敛了一目怒火,曲默拢了拢散落在两颊的发,而后下床撩水胡乱洗了把脸,又套上衣靴,出了门。

    前天的雪下了一夜,直至天明方休,正午时借着暖阳融了些许,到了后半晌便又冻上了。

    曲默到和弦居时,正巧碰见柳观玉从院里出来,他稍稍欠身作揖:“玉夫人。”

    那着一身素色锦袄的妇人亦朝他一颔首,浅浅笑道:“小公子。”

    这女子和曲江一道管相府的内务,但安分地很,既不过分亲热讨好,又不至疏离。曲默在这相府近十年,也仅有逢年过节的时候能她打个照面。

    许是柳氏无所出的缘故,两人倒也一直相安无事。

    “小公子这是去找大人?”柳观玉挥退了左右的侍女,轻声问道。

    两人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平日里不常走动,也没有那些母子间的虚礼。柳观玉这一问,却是罕见。

    曲默恭谨地应道:“是有些琐事要找父亲商量。”

    柳观玉本不算什么美人,但胜在一身恬静淡雅的气质,如今这挽唇一笑,又更是平添了三分动人的姿色:“大人近几天身子不大好,小公子言语间该多避让些,莫要再惹他生气才好。”

    “是。”

    “小公子这几日病着,兴许不知道老宅的事——曲岚一直朝咱们府里要人,说是要拉你到大族长病榻前赎罪,而大族长那边的人施压,你大哥曲岩迫于形势也不得出面阻挠,沁绾也来我这里好几趟了……只是此事你也不必过于放在心上,你父亲肯定会护你周全。但以后行事还须多加思量,多多体谅你父亲的难处……”

    曲默静静听了,方问道:“这话是父亲的意思?”

    柳观玉捻着帕子,摆了摆手:“我一个妇道人家多嘴罢了。若是惹得小公子不快,那你也莫往心里去。”

    “多谢玉夫人提点。”

    “小公子言重了。我这便回去了,你快去罢。”

    “诶。”

    和弦居的梅花开了。凌霜傲雪的一抹红,缀在白茫茫的雪地里,衬着花瓣上点点晶莹的冰珠,煞是好看。

    “仁亲王早先递了名帖到府上,说是邀您明儿晚上到嘉品居赴宴呢……”

    “推了,说我有事。”

    “是。”

    曲鉴卿剪下一株梅花,插在一旁晴乐捧着的白瓷瓶里,他肩上吊着一件带毛领的披风,说话时微微抬高了下颌,黑狐裘的皮毛便偎在他颈子上,衬得脸色愈发地白了。

    他眉眼半垂着,拨弄着手中的梅花,薄唇轻启,将要说些什么,抬眼一觑,不经意间却瞥见了驻足在不远处的曲默。

    曲鉴卿不知曲默会在,曲默也不知曲鉴卿会忽然抬头,两人一时间都怔住了,由是便隔着那片龙蟠虬结的梅树枝丫遥遥相望。

    片刻之后,还是曲鉴卿先错开眼。

    曲江见状,便小声喊了晴乐,两人一同走了。

    曲江和晴乐路过门口的时候,曲默伸手将晴乐手里的瓷瓶要了来,捧在手里,而后走进了院里,站到了曲鉴卿身边。

    父子两人像是约好了似的,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曲鉴卿捏着花剪折梅花,曲默则捧着花瓶站在他旁边。

    许是折得差不多了,曲鉴卿抽出帕子拭手,将剪刀递到曲默面前,后者自然而然接了过去。

    “去倒杯茶来。”曲鉴卿这才轻声道。

    曲默点头应了,转身到房里端了杯热茶给他。

    热气袅袅侵入双眼,氤氲水汽稀释了眸间清冷,曲鉴卿小啜了一口手中的热茶,抬眼问他:“头还疼么?”

    曲默摇头。

    他郁结于心的那点火气,一看见曲鉴卿这个人,便都消散了。

    曲默忽然不想问前天下午床榻之欢后,曲鉴卿一杯水将他药晕的事了。反正问了曲鉴卿也不会说,曲鉴卿若是想瞒着他点事,那他定然是半个字都问不出来的。

    “瘦了。”曲默道。

    “嗯?”

    像是故意丈量似的,曲默从背后环住曲鉴卿的腰身,又沉声说了一遍:“你瘦了。”

    曲鉴卿端着茶盏的手微微颤了一下,几滴茶水洒落在雪地里。他轻轻叹了口气,放松了身子,靠在身后那人的臂弯里:“明日便启程去亁安山罢,那边缺人,今日早朝陛下也又问了一遍。”

    “好。”曲默将手又圈紧了几分,“等会去尧兴门交接职务,今儿晚上便宿在那儿不回来了。”

    曲鉴卿淡淡地回了一句:“嗯。路上小心。”

    曲默撒了手,扳着肩头将人转了过来:“你好好吃饭,瘦了便不好看了。”

    话落,曲默顿了顿,又道,“北越公主看中的是你的样貌,那女人又傲得很,色驰爱衰的理儿天下共之,她说不定还要休夫,届时你这大燕丞相的面子可朝哪儿搁?”

    曲鉴卿听得他一本正经地打趣,便好整以暇地笑了一声:“求之不得。”

    “那你喜袍不穿给她看,就当穿给我看也好。”

    不待曲鉴卿回应,曲默又急忙解释道:“我生得晚,十几年前你娶叶氏的时候,我没能瞧见。这回作为人子,少不了讨一杯喜酒喝……”

    曲鉴卿不待他说话,便截住了话头:“你我心里都清楚,这些粉饰太平的话,说来无用,不如不说。婚期定在腊月二十八,那天你该是在亁安山当值,如无他务,也不必特地回来一趟。”

    两人又都沉默了。

    良久,曲默方开口道:“我的信,你打算何时给我?”

    “昨日给了齐穆,你去尧兴门寻他便是。”

    曲默沉声应了,而后忽然张口唤了一声“父亲”。

    曲鉴卿侧首去看,却瞧见曲默跪在地上朝他行了一记大礼。

    曲鉴卿没出声,沉默着受了礼。他看着曲默从地上站起,大步走了出门,自己却在原地站了良久,久到杯中茶渐渐冷却,寒意透过骨瓷的杯子传到了指尖。

    于是随手泼了冷茶,转身进了屋。

    他意已决,过往种种都湮灭在了青年这一跪里。

    从今往后,或是貌合神离的相家父子,或是剑拔弩张的朝堂仇敌,却再无青年心底一片炽热又赤诚的情意。

    曲鉴卿心想,这不就是他自己所求的么?断然不能后悔才是。

    盖情深几许,恰似清风卷碎明月残垣,自始至终一场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