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桃花,小太子,与爹爹
深冬之际,宁国大丧。 先帝驾崩后再不问世事的皇太后闻此京中噩耗,心悸悲恸,尚未动身回京,便薨于山寺之中。 灵堂大殿白布垂挂,群臣跪伏,抽噎声此起彼伏。年轻的君王生前孑然一身,无妻无妾,偌大的后庭只留下一个宫婢所生的小皇子,其母难产而亡追封为妃,小皇子也顺应天命、册为太子。 此时此刻,本该妃嫔悲泣的地方空空荡荡,人丁凋敝的后庭只有几位先帝的老太妃啜泣着,太后薨逝的消息已传回京城,群臣哀恸,几位老臣更是病倒家中。 晋楠若一身素色丧服,抱着襁褓立在群臣最前方,周围是掩袖垂泪的先帝太妃。 他站得笔直,臂弯里小太子嗫喏着呜呜哭起来,他也没有反应,眼里空洞像一具失了魂的壳。 私密的议论声,在人群里流传,一片悲泣中不算明显。 无非感慨这小太子命好又命苦,作为君王独子,生下来便得了太子之位,不争不抢,帝王宝座便成囊中之物。 可同样一出生就失去母妃、父皇和祖母,放眼偌大皇室之中,今后能教导陪伴他的至亲之人,竟只剩下天子钦定的义父晋大人。 也是可怜。 出了灵堂,飘飞的白雪迎面而来,衬着此起彼伏的哭声,萧瑟又悲凉。晋楠若的发丝在雪中拂起,面上没有一丝血色,将怀中哭闹的小太子交给东宫侍婢抱回去,独自离了宫。 城郊。 李晁和温盈正为张迎送行,老人几日来苍老憔悴了不少,连连摆手,拒了挽留。 “老头子心里有愧,无颜再留京中。”他说着又垂下泪来,“若那逆子再胆敢做出不利朝廷之事,请二位大人务必告知于我,但凡老头子还剩一口气,定要赶来亲自动手……” 晋楠若纵马至城郊,下了马慢慢走上前来,李晁和温盈向他点头致意便回去了,留张迎白发苍苍站在马车前,与前来相送的少年相对无言。 “爹爹……” 已经几日无话,张迎仍不打算理他,转身欲上马车,听见身后的唤声顿了一顿,终是颤巍巍回过头来。 晋楠若站在不远处,眼睛红红的,定定看着他,让老人想起那些年泥巴地里跟人打架回来的小男孩,也这样站在他跟前,满脸的伤硬是不哭出一声,可怜惹人心疼。 可他不再像以前一样,上前把他最疼最爱的孩子搂到怀里,整理好衣衫,掏出一块甜甜的柿饼给他,摸摸头哄道:“没事了,楠若,爹爹在呢。” “这些年,我送你上书塾,教你读书写字,人情世故……” 张迎看着那孩子开口,浑浊的眼里两道泪便滑下来: “唯独没有教会你,怎么去爱人。” 晋楠若怔怔看着他,一瞬也红了眼眶。 张迎抹了抹泪,长吁短叹着,不愿再看他,也不再多说,回身钻进了马车。 晋楠若只在那叹息声中听出无可奈何的失望,也无法再开口挽留了,看着马车一路远去消失在视野的尽头,良久跪了下去,朝着那方向磕了几个头。 冬雪融化时,春桃烂漫开满山峦与宫阙,小太子会爬了。 整日在东宫桃花树下打滚,晋楠若就在旁边看书,漫不经心的,几次小娃娃扎了手、差点滚下小山坡去,哇哇哭出来,他才慢吞吞放下书卷上前去,提着领子把娃娃拎起来,略嫌弃地拍一拍,放回树下去,由着他自己玩了。 “晋大人真是一点都不会带小孩,以后自己有了孩子可怎么办。” 被宫婢们念叨多了,他也学着抱抱、举高高,只是姿势过于别扭,表情也过于冷硬,小太子踢蹬着白胖胖的腿,看了他的脸哭得更厉害了。 尽管如此,白瑾煜最黏最亲的人依然是他,那就像刻在骨血里,天性使然。 “爹……爹……爹爹……” 白瑾煜学会的第一个词就是“爹爹”,且整天念叨不停,翘着一双白嫩嫩的小胖腿,坐晋楠若怀里趴在他的书上,rou嘟嘟的小手揪着他的头发玩,一边嘟囔着“爹爹”,一边伸手去抱他脖子,亲他的脸。 “要叫义父。” 晋楠若往往扫一眼周围,没什么人,便轻轻皱着眉,纠正他。 “爹爹……?” 白瑾煜歪着小脑袋,黑亮的眼珠又圆又大,映着云彩和桃花,笑得甜甜的,喊的也甜。 几次反复,晋楠若便也由着他了。 白瑾煜学会的第二个词是“父皇”。 “谁……父皇……?” 他提出疑问,大眼睛忽闪忽闪,把殿中的奴婢们一个个看了一圈,扭回头巴巴盯着眼前人。 晋楠若沉默了一会儿,放下笔,把宣纸上趴着的小娃娃抱到怀里来,抚了抚他沾了墨的小脸,轻声答: “你父皇,不在这里。” “那……听不到……”白瑾煜挥舞着小手,努力表达他的意思。 晋楠若却笑了,抬眼看向殿外飞旋的桃花,喃喃道: “听得到……听得到的。喊吧,煜儿……喊吧。” 于是小太子仰起花猫似的小脸,向着殿外纷纷扬扬的桃花雨喊着“父皇”,回头想等表扬,只看见男子通红的眼眶,宣纸上湿了一块,却没有墨迹。 “爹爹……” 小娃娃就皱了小小的眉,凑上去亲他湿淋淋的脸,又去拨弄那宣纸,被晋楠若抱过去深深、深深埋进了怀里。 时光飞逝,东宫的桃花谢了又开,皇宫一切如旧好似没有变化,只是多了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太子。 白瑾煜5岁的时候,握着毛笔学会了写“一”,7岁的时候,握着毛笔还是只会写“一”。 “瞧,是那个傻太子。” 春堤拂柳,金尊玉贵的小小男孩蹲在湖边,一个人握着小树枝在湿泥上画小人,一个高的,牵着一个矮的。他聚精会神地瞧着,沾了泥污的小脸上,睫毛长长翘翘,眼瞳亮亮的。 路过的宫婢掩嘴悄声议论着,指指点点。 “听说他母妃生他时,怀的是双生胎,头一个死了,第二个活是活下来了,憋太久脑子是傻的。” “真惨,傻子做皇帝,这国怕是要亡。” 白瑾煜蹲在那,漂亮金贵的锦袍衣角垂在水边,浸湿了一些,握着小树杈把小人勾画好了,修修补补的,满意极了。 “爹爹……和,煜儿。” 他黑亮的眼睛瞧着那高个子的小人,轻轻瘪了嘴,眼里有思念有委屈,思念是好喜欢和爹爹一起玩,委屈是爹爹太忙好久没来见他了。 白瑾煜画好了小人,正打算起身,忽然背后一股大力袭来,他惊叫一声向前扑去,一脚踩坏了手拉手的小人,而后一头栽进了湖水里。 “咳……咳咳!爹爹……咳……” 东宫的侍婢不见踪影,幼时尚且会跟随白瑾煜左右,在晋楠若眼皮底下时也算恭谨客气,后来发现这小太子傻里傻气也不懂告状,晋大人也忙鲜少顾及,就越发放肆起来。 出门没人跟已是常态,饭食简单偶尔缩减一顿也无所谓,反正那小太子玩着玩着忘了吃饭也是常事。 白瑾煜在湖水里挣扎,不断喊着“爹爹”,直至视野里闯进一道人影,有人扑下水把他捞了起来,抚着他的脸焦急唤着“太子殿下”。 白瑾煜呛咳着水,大滴大滴的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呆呆看着面前这张脸,哭得更凶了。 不是…… 爹爹呀。 晋楠若赶到东宫时,温盈已经把白瑾煜哄睡熟了。 “没事,呛了些水,有点吓到了。” “怎么会落水?” “原因不明,或许是失足……” “随行宫婢呢?” “没人跟着殿下,我路过听到呼救声才发现……着实吓出一身冷汗。” “……”晋楠若立在床边,瞧着小娃娃安静的睡颜,睫毛上还沾着泪雾。 他眼里阴云密布,挤压的情绪如雷电偶尔穿梭而过。温盈看着,良久叹口气,拍拍他的肩离开了。 晋楠若静静站了许久,才上前在床头坐下来,掖了掖被角,将手放上白瑾煜微凉的额头,轻抚他的额发。 白瑾煜醒来时已是黄昏,整座东宫大殿一片死寂,只听得见桃花飘落的声音。 他揉了揉惺忪的眼,扇扇睫毛,一眼瞧见床边的人,黑亮的大眼睛一瞬浸出泪来,哇哇哭着就向他怀里扑去。 “爹爹!爹爹呜呜呜……” 晋楠若把他紧紧搂在怀里,抚了抚湿淋淋的脸蛋:“煜儿,你怎么会落水?” 白瑾煜小手揪着他的衣袍,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摇了摇头: “煜儿不知道……煜儿画爹爹……” 晋楠若看着他急起来,变戏法一般从怀里摸出一块糖糕,小家伙见了哭声一止,眼里还包着泪花吞了吞唾沫,高高兴兴接过来吃了。 “好吃么?” “嗯!煜儿喜欢!” “膳房鲜做的,爹爹以后每天给你带,可好?” 白瑾煜嚼着糕饼的小嘴一顿。 “那煜儿每天都能见着你了?” “嗯。开心么?” “开心!开心!” 晋楠若看着小东西扎在他怀里高兴得直扑腾,手指轻轻抚了抚他乌黑的发丝。 “爹爹,殿里的jiejie们呢?”白瑾煜忽然想起什么,扭着小脑袋四下瞅着,抱着晋楠若的脖子提问。 晋楠若顿了一顿,展唇浅笑,眼神里的温柔藏着刀锋,只是在看向怀中小孩时收敛了起来,耐心道: “她们不会回来了。换一批哥哥来保护煜儿,可好?” “像爹爹这么好看的哥哥吗?” “嗯?” “还是算了,世上哪有比爹爹好看的,煜儿最最喜欢爹爹了。” 白瑾煜咕哝着,又笑嘻嘻凑上来亲他,小嘴巴又软又甜。 晋楠若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笑了,抬手揉了揉这毛绒绒的小脑袋。 殿外风吹动着桃花,隐隐的血腥味扩散开。晋楠若抱着光脚丫的小娃娃立在长廊下,桃花雨纷纷扬扬落了两人一身,白瑾煜小手从他发间摘下一片桃花把玩着,晋楠若只定定看着那桃树,眼里的神采却灰暗。 记忆里,春桃树下年轻的君王驻足,回望他时容颜胜花,笑靥温婉。 “楠若……”他总爱这样轻声唤他,有孕后躺在他怀里,抚着微隆的小腹满目柔情期许,像一只柔软爱撒娇的猫。 可那时候,他并不动容,亦或动容且不自知,动容且压抑不愿承认。 晋家的仇是他一生所往,为此不惜一切代价。他甚至口出恶言,不断提醒自己,试图把逐渐崩毁的理智拽回来。 一个男人,怎么会爱上男人,怎么会爱上自己的君王,爱上家族灭门的仇敌? 天大的笑话。 7年来,晋楠若无数次一个人喝得烂醉,也曾去青楼乐坊寻花问柳,朝中同僚都笑说,晋大人可算开窍了。 可压在那些女人男人身上,手指狠狠碾过肌肤,看着身下的人喘着叫着,柔媚娇软,可如此无趣……无趣,且烦躁。 晋楠若终归每一次都落荒而逃。 他慢慢迟钝地意识到,他渴望的从不是男人,不是自己的君王,不是家族灭门的仇人…… 只是那个人而已。 7年,无数次梦魇缠身,在深重的夜里醒过来,一枕冷汗,一脸湿泪,肝肠寸断。 梦里深山白雪,那人一身白袍狐裘,发丝如墨,挺着肚子向他伸出手,眉目凄恍,不断哀求。 “楠若……我好疼。” 药丸越吃越多,一齐咽进喉咙里,晋楠若捂着嘴,一个人倒在枕褥间哭得发抖,头痛欲裂。 为什么那时候赌气不肯信他呢?为什么那几天忙于赈灾之事没有关注到他的不适?他明明发现了很多微小的疑点,却每一样都没有细想。 晋楠若的府邸有一间无人知晓的密室,里面吊着几个流寇大汉,当年朝廷将其抓捕之后,他利用职权之便私自拘了起来,7年之久藏于府中。 头痛欲裂的时候,哭到抽搐颤抖之时,无数个酒醉的、梦魇的深夜,他披着外袍一袭单衣,孤魂野鬼一般坐在密室里,把薄薄的小刀在烛火上炙烤,然后随机选一个哭号的壮汉,扒下裤子一刀刀片下睾丸来,刀法精准,慢而狠绝,癫狂享受。 切下的睾丸rou片翌日喂狗,或当场喂给密室里别的饥饿的流寇,最初都不肯要,后来都抢着要。通常情况下他会为他们止血,以便下一次继续折磨,至死方休。 断手断脚、浑身血窟窿失去阳器的流寇们不堪折磨,无数次哭号哀求,晋楠若握着小刀慢慢抬起脸,眼神空洞的吓人,良久颤声问道,声音沁凉刻骨: “他求过你们吗?” 流寇们不明所以,自问与这位权势滔天的官老爷无冤无仇,更不明白他所指为谁。 “你们饶过他了吗?” 晋楠若吃吃笑了,披着一身外袍光着脚,拿着小刀面目被幽微的烛火照亮,地狱厉鬼一般,满室的哭叫声慢慢踱步而前、手起刀落,他满脸的泪,发出癫狂又凄厉的笑声。 “爹爹。” 白瑾煜软软糯糯的唤声把他的思绪从桃花树上牵引回来。 晋楠若收回目光,看着怀中白白净净的小娃娃。他的眼睛黑亮如星夜湖水,睫毛长翘,一头墨发松软柔顺,肌肤雪白,和那人生得一模一样,只是更健康活泼。 “爹爹不难过,煜儿在呢。” “嗯。”晋楠若低下头,在儿子额上印下一个微微发烫的吻,嘴唇嗫喏了一下,眼里就跌下泪来,“……不难过。” 白汝栀…… 他在心里念诵那个名字,像把刀子裹着血rou抽出来,又更深地扎进去,胸膛洞开,鲜血淋漓。 我曾无数次想象过。 若你还在…… 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