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红拂泪
成亲的那天清晨,下了一场春雨,阴沉的云层里春雷滚滚,惊醒了别院庭中蛰伏的花鸟虫鱼。 依照旧礼,新人尚未成亲之前是不能见面的,新娘要待在娘家待嫁。可宋湫娘家无人,沈映棠怜惜他,便免去了一众俗礼,让他先暂住在别院等待迎亲,而后又支遣了在沈家资历颇深的吴妈和几个机灵勤快的丫鬟跟着宋湫到沈家别院来伺候他。 宋湫穿着一件雪白色的单衣,坐在梳妆台前,温顺地垂着颈子,任由吴妈带着几个下人为他梳洗打扮。 两个手脚伶俐的丫鬟,跪在宋湫脚边,拿着浸过热水的白布巾替他净身。丫鬟托着宋湫的手脚,为他细致入微地擦拭着。 身后的吴妈替宋湫梳着头发,语气欣慰:“大少奶奶有福分,在云檀镇的说法里,新娘子成亲那天下雨是天公赏脸赐祝福呢,大少奶奶一定会和大少爷和和美美,恩爱白头的。” 宋湫是从外地逃难来云檀镇上的,以前从未听过这种说法,听了吴妈一番话,心里也有点甜滋滋的,他淡淡一笑,承了吴妈的好意:“我还是第一次听过这样的说法呢。” 待梳好了头发,吴妈退开几步,认真地端详了一番,随后摆了摆手,示意侍候在一旁的丫鬟把早就准备好的五色棉纱线呈上来。吴妈捧着五色棉纱线走近了,对宋湫恭敬道:“大少奶奶,请您闭眼,我为您开面。” 宋湫顺从地闭上眼睛,等待着。吴妈手中捏着五色棉纱线,为宋湫绞去脸上的汗毛,此礼俗称“开面”。这个过程颇为耗费时间,又考验喜娘的手下功底,半晌后,吴妈左右审视一番,满意地退开。 她立在铜镜旁,招手唤来丫鬟:“给大少奶奶擦擦脸,手脚都麻利点,把东西拿过来上妆了。” 几个下人动作轻快而默契,在闺房内忙活着。 因为宋湫是男子,妆容无需太过艳丽,就以脂粉勾勒修饰一下脸庞即可。黛色的眉笔在眉梢轻轻描绘,勾出斜飞而略微上挑的弧度,典雅又不失庄重。宋湫轻启双唇,在红纸上一抿,丰润的嘴唇即刻显出了秾丽的桃花色。 待上完了妆,丫鬟扶着宋湫起身,走到一侧的衣架前展开双臂站定。吴妈指挥着其他几个下人为宋湫小心细致地穿戴凤冠霞帔。 这嫁衣做得极为精致,裙身上拖曳着精致的凤凰图样绣花,衣袖蹁跹间,珠花点翠,流光溢彩,熠熠生辉。一针一线,皆是由镇子里顶级的绣娘日夜不辍赶工三个月才做出来的。 一切穿戴完毕,准备就绪之后,由吴妈再次细致地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吴妈点了点头,一贯严肃的脸上也带出了笑意,她摆了摆手,示意道:“去通知外面的人,可以接亲了。” 丫鬟点头称是,领命退去。 宋湫由下人扶着,坐在床沿等待着。不多时,别院外头传来一阵欢快的乐声,示意花轿已经到了。吴妈推开窗,瞧了一眼雨后初晴的庭院深处,一片浓艳殷红的云昙花开得正好,流朱飞霞,披露含羞。 一抬眼望出去,宋湫撞见了雕花的窗外,一只翠羽的鸟儿,正落在玉兰的枝上,婉转啼鸣着,不由得弯了弯眉眼。 走廊里传来一阵稍显急促的脚步声,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吴妈知道这是大少爷的亲姨母云彩英来了,连忙去迎接人进闺房。 云彩英带着人进了闺房内,一眼瞧见床边穿戴整齐坐着的宋湫,和蔼的脸上露出个笑来,她矜持地掩袖笑了一下,走上前来,同宋湫一起坐到床沿,握着宋湫的双手,难掩欣慰,语重心长地安抚道:“我一直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映棠,这孩子父母去得早,几乎是在我膝下由我一手带大的,如今映棠也找到相伴的知心人了,我也算是终于可以放心了。” 宋湫感念于云彩英对他的照抚,秉持着晚辈的恭敬态度,谨声答复道:“宋湫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好,好啊。”云彩英眼角都含了点泪意,仿佛格外动情一般,“映棠既托我来替你的母家接亲,我必然不会苛责了你,你且宽心,安心等着出嫁罢。” “映棠那孩子身体不好,幼时患了小儿麻痹症,后来虽是治好了疾病,却也落下了病根,自此不良于行。我便自作主张,免去了新郎骑马带队迎亲的俗礼,映棠那孩子为此还埋怨我呢。”云彩英说得语气轻快带笑,拿这件事情打趣沈映棠。宋湫身在别院,并不清楚这些东西,听云彩英这么一说,也不由得抿唇一笑。 “好了,该出闺房了。”云彩英摆出当家主母的威严姿态,一挥衣袖,指挥着下人们前去放铳、放炮仗迎轿。 闺房外的喧闹声已经愈发响亮了,乐声混杂着人声,沸反盈天,提醒着娘家的人,花轿已到。云彩英亲手为宋湫盖上鲜红的盖头,带着送亲的下人们把宋湫迎出闺房。 云彩英的手伸过来托着宋湫,带着他往外走,低声道:“湫儿,云檀镇有哭轿的习俗,一会儿待男方喜娘三次催妆后,你听姨母的,跟着我的话照做。” 宋湫微微颔首,示意知晓了。 一行人来到大门口,早已等候在此的吴妈催促了一声,花轿临门,女家便放炮仗迎轿,旋即虚掩上大门,以示拦轿门,待塞入红包后始开。 停放在别院大门口的花轿轿门朝外,女家的人由吴妈带领着,燃着红烛、持着镜子,向轿内照一下,谓驱逐匿藏在轿内的冤鬼,俗称“搜轿”。宋湫稳稳在原地站着,经过男方喜娘三次催妆后,依照着云彩英的示意,佯装不愿出嫁,懒于梳妆,而后,由云彩英为宋湫喂上轿饭,寓意出嫁的女儿不要忘记娘家的哺育之恩。 咽下嘴里的上轿饭后,宋湫听到云彩英压低了声音的话语:“湫儿,抱上轿本该是由你的兄长出面的,可你母家无人,我和映棠本想让二少爷来,可他人还在租界,有公务在身,便只得免去这俗礼,便由我扶着你上轿罢。” 宋湫坐上轿后,谨记着吴妈教导过的话,入轿坐定后,臀部便不可随便移动,寓意平安稳当。 新娘上轿后,母家哭送,以示祝颂叮嘱之意。热烈的乐声里,云彩英哭送道:“囡啊囡,侬抬得去呵,烘烘响啊!侬独自去呵,领一潮来啊!” “侬敬重公婆敬重福,敬重丈夫有饭吃——” 哭轿后,花轿出门,随行的下人们拿出准备好的净茶、四色糕点供奉轿神。随后在新娘座下放一只焚烧着炭火、香料的火熜,又在花轿的后轿杠上搁系上一条席子。起轿时,女家放炮仗,并用茶叶、米粒撒轿顶。云彩英带着人随轿行,谓之送轿。 迎亲的队伍提着大红灯笼开路,沿途吹吹打打,放铳、放炮仗庆祝新人出嫁。抬轿的队伍绕至镇上的千岁坊前经过,以讨“千岁”的好彩头。 娘家的人送到中途即回,云彩英命人去包了点火熜灰回来,并从火种中点燃香或香烟,返回别院后置于火缸中,俗称“倒火熜灰”,亦称“接火种”。 在抬轿前往新郎家的途中,轿夫们故意地颠了一下轿子,意为挡煞。宋湫早有准备,稳住身形坐好,身体岿然不动。 迎亲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锣鼓喧天,喧闹非凡,沿途的镇民都出来看热闹,随行在队伍后面一路跟到了沈宅大门前。 花轿停在沈宅门口,花轿亮相,算是向沈家周围的邻里昭示这户人家正在办喜事。随后花轿进门,沈家奏乐放礼炮迎轿。 早已等候多时的沈映棠坐在轮椅上,一身做工精美的纁色喜服,苍白的脸也被这漫天的绚丽红色染上了几分淡淡的喜色。他长相本来就极为俊美,高鼻深目,凌厉冷傲,似一把锋利的刀,只是时常阴沉着脸,一副沉郁的模样,叫人看了不免心生畏惧,不敢接近。 沈映棠见花轿落稳了,便让随侍的下人把弓箭拿过来。他伸手接过下人呈上来的弓箭,挽弓搭箭的动作流畅而优美,朝着轿门射出三支无镞箭,分别射天煞、地煞以及轿煞。 第一支箭向天射去,意为天赐良缘,新人喜临门;第二支箭向地射去,意为地配以双,新人百年好合;第三支箭向着花轿射去,意为驱除新娘一路上沾染的邪气。 三箭定乾坤,意在天长地久,地久天长。 射罢,沈映棠将弓箭折断,扔到门旁,由下人捡了投入火里烧掉。 停轿后,卸下轿门,由一名五六岁的出轿小娘迎新娘出轿,用手微拉宋湫的衣袖三下,新娘这才出轿。 新娘的下轿是有规矩的,脚不能沾地,需要在地面上铺上红毯,由新郎背着新娘进屋。不过因为沈映棠腿脚不便,便免去了这道礼仪,由喜娘扶着宋湫下轿进门。 宋湫出轿门后,先跨过了一只朱红漆的木制“马鞍子”,寓平平安安意,步上红毡后,再跨过一只燃烧正旺的火盆,寓意日子红红火火,末了,宋湫由喜娘相扶着,站在喜堂的右侧位置。 接下来则是拜堂。 沈映棠的舅公坐在堂上,为主香公公。赞礼者陪同着立在堂前,随着他的一声唱喝:“行庙见礼,奏乐——” 拖长的余音未落,喜庆的乐声骤然响起,盘旋在人声鼎沸的礼堂里。 主香者同新人皆随着赞礼的唱喏声而动作。沈映棠腿脚不便,便没有起身随着唱喏声面朝着主位跪下去,只是宋湫恭恭敬敬地弯了身子,动作一丝不苟地跪了下去。 赞礼扬声唱喝道:“诣香案前跪,皆跪!上香,二上香,三上香!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又接着赞唱道:“升,平身,复位!跪,皆跪!——” 接唱道:“升,拜!升,拜!升,拜!——” 最后赞礼唱道:“礼毕,退班,送入洞房!——” 繁缛的拜堂仪式完毕后,由两个小儇捧着龙凤花烛在前导行,新郎沈映棠由下人推着轮椅,执彩球绸带引新娘进入洞房。 入洞房后,沈映棠和宋湫按照男左女右的习俗坐在床沿,称“坐床”,由一名福寿双全的妇人用秤杆微叩一下宋湫的头部,而后挑去“盖头篷”,意示“称心如意”,谓“请方巾”。 随后,下人捧着红布盖着的秤杆送上来,沈映棠掀开红布,拿起秤杆挑起宋湫头顶的红盖头。 宋湫一抬眼,撞进一双微微含笑的墨色眼瞳里。沈映棠见了自己娇美的妻,安静而温驯的,由他掀开了盖头,他低头望着他,不多时,宋湫白皙的脸上飞上红霞。 “湫儿。”沈映棠的声音低沉,仿佛含着无限的温柔,他提醒自己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的妻子,“该喝合卺酒了。” 宋湫几乎溺毙在沈映棠的温柔里,他心中爱意绵绵,几乎忍不住想开口对他一诉衷肠,可终究还是忍住了。他抬手,接过自己的那杯酒,同沈映棠手臂交缠,饮下了那一杯象征着夫妻结合的合卺酒。 在沈映棠出门之前,他握着宋湫的手温声劝解道:“湫儿,若是乏了,就脱了衣服睡一觉,等我回来。” 说到最后那四个字的时候,沈映棠故意用手指在宋湫的掌心里轻轻地勾了一下,在旁人看不到的视角里,沈映棠对着宋湫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似乎是在提醒着那天在花园里赏花时他所说过的话。 ——待成亲那天,就把你cao死在床上。 宋湫不由得脸色骤红,嗔怪地瞪了沈映棠一眼,佯装生怒地抽回手,别过脸不去看沈映棠。沈映棠漫不经心地笑,唇角挽起一个志得意满的弧度。稍作休整之后,沈映棠简单地换洗一番,就让下人推着他出去款待堂厅中的宾客了,宋湫则是穿着嫁衣独自坐在婚房中等待着。 霎时之间,熙熙攘攘的人流都随着沈映棠一同退出去了,婚房里一下子变得极为安静,恍惚之间,宋湫听到一点模糊不清的宾客谈笑声。 逐渐的,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困意涌上来。 宋湫记挂着沈映棠的话,虽是有些羞恼于他的孟浪之词,却也并非不情愿。他幻想着,等待着沈映棠亲手剥下他的嫁衣,两个人交颈缠绵,水rujiao融,身心俱融为一体。 宋湫合着嫁衣,沉沉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