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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蛋(下)

    丁邴明说的帮忙就是主持班主任的葬礼,李叔无妻无子孑然一身,全部岁月奉献给了他的事业,唯一记得他的就是他的学生们。

    之前丁邴明让班上同学回来看了一次,临终了时,李叔握住丁邴明的手,说不要劳烦大家再跑一趟。“不要为了我这个死人奔忙,没有意义。”

    于是李叔的葬礼来得人少了许多,楚端阳才被邀请来,作为死者最关心的人之一,为他送上最后的体面。

    楚端阳唯一一次参加葬礼就是自己母亲的,那时候他小,什么都不懂,幸好还有邻居愿意帮忙。丁邴明却显得得心应手,有条不紊地重复流程。

    楚端阳问他,是不是有人教过?

    丁邴明说,他父母去世时李叔帮了忙,没想到最后轮到他来为李叔照顾身后事。他这么说时,语气有种被命运嘲弄的认命感。

    楚端阳拥抱他,嘴唇贴在他耳边道:“等以后我告诉你一件事。”

    丁邴明捂着发烧的耳朵后退,问:“什么事?现在不能说吗?”

    “我会告诉你的,现在不是时候。”

    最近他们的关系有些暧昧,身体接触得更为频繁和自然。丁邴明同楚端阳接触的皮肤连着神经痒了一片,他想躲躲不开,面对楚端阳询问的眼光更说不出拒绝的话。

    葬礼时,楚端阳虽是主持,但丁邴明cao劳得更多,那段时间都是楚端阳给俩人做饭,才没让丁邴明这个壮墩瘦一丁点儿。

    丁邴明才知道楚端阳做饭这么厉害,水平堪比饭店里的厨师。

    楚端阳说他学过几年,当时一手拿菜刀一手拿酒杯,学了中餐和调酒两门课。毕了业还分配到饭店工作了两年,后来辞职去了酒吧做了店主。

    “你真厉害。”丁邴明由衷赞叹道。

    “现在相信我过得好了吗?”

    丁邴明竖起两根大拇指:“好,非常好,幸好我没耽误你。”

    楚端阳认真道:“你从来没有耽误过我。”

    “哈……说什么话,当初要不是因为我……”

    “因为你什么?你做了什么?”楚端阳捏住他的下巴,喉咙里吐出一个单音节:“嗯?”

    丁邴明不说话了。现状与他所想并不相符,楚端阳过得很好,自己有车有房有事业,他好像做不了什么去弥补他的愧疚。

    人想多了就容易想歪,就容易出事。丁邴明冥思苦想未果,在好兄弟为他终身大事cao心时终于想到了可以弥补楚端阳的方式,即帮楚端阳找个对象。

    他们俩都年愈三十,都是单身狗。丁邴明的好兄弟已经娶妻生子,每天老妈子般替丁邴明cao心,他的妻子,丁邴明喊嫂子,更是不遗余力地帮他介绍相亲对象。往常丁邴明都以各种理由推脱了,这次却答应了,夫妻俩高兴地帮他们约饭局。

    地点是女方选的,丁邴明提前去了,发现对方到得更早。她显然精心打扮过,整个人活泼靓丽,看见他时欢喜地迎上来。

    “丁邴明丁先生吗?”

    “你好,我是,你是林越?”

    他们之前互相看过照片,又都是偏活泼的类型,交流起来很顺畅。但丁邴明还记得自己的任务,愧疚地向林越挑明来意。

    “你的意思是,你是把另一个人来相亲的?”小姑娘秀气的眉蹙起,眸中有不解和气愤,“你要是早告诉我,我根本不会来跑一趟。”

    “真的对不起。”丁邴明鞠躬道歉,试图继续说服林越:“他的条件比我好很多,长得也好看,你看了一定会喜欢的。”

    林越想到什么,怀疑地问:“你其实也没跟他说过这件事吧,就这么自作主张了?”

    “我……”丁邴明xiele气,“可是……”

    林越打断他,不客气地提包走人:“算了吧,真这么想当月老你让他自己来。你也是个人才,问都不问都帮人相亲,你知道人家愿不愿意?”

    “他……”大概是不愿意的。楚端阳长得好又能赚钱,如果不是本人不愿意,现在孩子都能管他叫叔叔了吧?

    丁邴明盯着桌上的菜发呆,内心受到了冲击。他的脑子大概有点糊涂,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后羞愧地用手掌捂住眼睛。过了几分钟他冷静下来,再次给林越道了歉。幸好,对方还没有把他拉入黑名单。

    丁邴明刚放下手机准备把几乎没动过的食物打包带走,就接到了楚端阳的电话,响了几秒,他心虚不敢接,最后还是招呼服务生帮他打包然后自己去接了电话。

    “丁邴,今天中午你过来吃饭吗?”

    “不了吧,我见个朋友正好一起吃饭。”丁邴明提着打包盒,虽然想念楚端阳的手艺,还是拒绝了。

    “在哪儿吃饭?”

    “一个小饭店。”

    楚端阳追问:“叫什么名字?在哪儿?”

    “等等——”丁邴明紧张道,“你不会是要过来吧?”

    楚端阳反问:“你不希望我去吗?”

    丁邴明“额”了半天没说个所以然来,楚端阳不为难他,解释道:“我只是想如果你很喜欢那家店的饭菜的话,我可以去学一学。”

    “不用这样……”丁邴明的心脏猛地被击中,心中对楚端阳的愧疚又多了几分。

    “你不用对我这么好。”

    “我只能对你好。”

    丁邴明沉默,他听懂了楚端阳话里的意思。楚端阳无父无母更无亲朋,世界上最熟悉最亲近的人恐怕就是他了吧。

    “我马上回来跟你一起吃饭。”

    “你不跟朋友一起了?”

    “我们就聊些琐事,聊完就散了,我把菜打包回来。”

    “你不相信我的手艺?”

    丁邴明能想象电话那头楚端阳被质疑而微微皱眉的模样,笑了一声道:“不是,是想让你尝尝多不好吃,就不会想着来学艺了。”

    “好,我等你。”楚端阳的声音嵌着暖意。挂掉电话,他把桌上放凉了的饭菜端进冰箱,留下了丁邴明喜欢的腌酸菜。丁邴明喜酸,对饭店那些咸辣口的腌菜不感冒。

    等丁邴明到家,菜只温热,吃起来口感不好。楚端阳从他手里接过打包盒说去热一下,眼睛盯着他一身西装革履的正式装扮看了好久。

    “去面试了吗?结果怎么样?”楚端阳状若无意地问。

    丁邴明才发现自己的穿着,做贼心虚般脱了外套,在沙发上坐得笔直。他犹豫着要不要说实话,虽然说了楚端阳一定会生气的。不过,相亲,也算面试吧?

    就在楚端阳以为丁邴明没听见时,才听到模糊不清的回答。

    “还,还好。”

    “好了,来吃饭吧。”

    丁邴明忙去盛饭、端菜,准备碗筷,在饭桌前乖乖坐好等楚端阳收拾好出来,眼神有些无措的紧张。

    楚端阳轻易看穿他的情绪,说:“先吃饭吧,有事等会儿再说。”直觉告诉他说了之后就没心情吃饭了。

    “死缓”给了丁邴明喘息的时间,他模样欢快起来,开始絮絮叨叨给楚端阳讲些生活中的小事,比如哪家店的菜涨价了啊,找到一家好吃的店啊,路边的花开了啊。说着说着,他兴奋道:“你知道楼下花坛里有很多三叶草吗?”

    楚端阳挑了挑眉,配合道:“我没注意到过。你很喜欢三叶草吗?”

    丁邴明当然不是喜欢三叶草,他只是喜欢追寻所有可能获得的幸运。所以他看到三叶草丛总会忍不住停下脚步,再蹲下身,眯着近视眼用手扒拉着那些长得差不多的青亮的叶片,期望从中发现幸运。

    闻言,丁邴明噔噔跑去照出自己随身带的小笔记本,献宝似的打开碰到楚端阳眼前道:“我找到了好多四叶草!”

    小小的本子里夹了很多还未完全被吸干水分的四叶草,隐隐可见新鲜的颜色,一朵朵都嫩得出奇。

    楚端阳看了看四叶草,又看了看丁邴明激动依旧的脸,疑惑对方怎么总为这些小事开心。但他却不忍心打击丁邴明的,说:“下次你带我一起去找找吧。”

    “好啊,我发现如果真去找还挺好找的,就是很难找到叶片大的。”他的手掌宽大,指节粗糙,更衬得四叶草娇嫩。

    “不过,可能那片花坛里的四叶草都被我拔光了。”丁邴明不好意思道。

    “那多亏了你,我本来也看不到它们。”

    这话不知戳中了丁邴明哪个地方,他的耳尖红了红,翻着笔记本的页数找到一朵已经定型的四叶草,拎着根茎递到楚端阳眼前:“这是我找到最大的,送给你。”

    楚端阳嘴角不自觉抖动,想笑又忍住了:“送给我做什么?不是要带我去找吗?”

    丁邴明坚持道:“找不找我都要送你,我希望你活得高兴一点。”

    楚端阳接过,小心将其拢在手心,回了一个真挚的笑:“谢谢你,(最近)我过得挺高兴的。”

    不可避免的,丁邴明露出了老母亲般的担心的表情,就差摸着楚端阳的头发喊一声“好孩子”。但大差不差,他也是现在最希望楚端阳快乐的人。

    不过楚端阳的话,丁邴明是不信的,不过短短数月,他仿佛能窥见从前十多年的辛酸和不如意,才让楚端阳淡然冷静的性子破裂生长出为生活妥协的温床。情感不再珍贵,又是怎么说出自己很快乐的话?

    因为愧疚或是其他什么,丁邴明想把所有的幸运都分一半给楚端阳。

    饭店的菜色的确不怎么样,吃起来没滋没味。

    碗是丁邴明自告奋勇洗的,楚端阳为他们依旧空空的肚子准备了酒。工作需要,楚端阳家里有一个小型的吧台和一套完整的调酒工具。丁邴明洗好碗出来,正好楚端阳已经做好了准备。看见他,楚端阳动了动手指,像唤小狗一样唤他。

    “过来。喝酒吗?”

    楚端阳没有穿多么正式的服装,家居服让他多了几分温和内敛的气质,看着更招人稀罕了。丁邴明单是盯着他的脸,已经控制不住心跳加速。

    “你要调酒吗?”丁邴明视线上下左右转了一圈,兴致勃勃问道。

    楚端阳点头:“给你做一杯四叶草。”他说着,手上已经开始动作。

    丁邴明坐上高脚凳,头枕着一只胳膊,趴在桌子上欣赏楚端阳行云流水的cao作。

    温和的绿色酒液倒入香槟杯,将透明的冰块淹没在白沫下,在杯壁生露之前,楚端阳把点缀了薄荷的“四叶草”的鸡尾酒推到丁邴明眼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四叶草”鸡尾酒参考B站:BV1LX4y1N78P】

    丁邴明抿了一口,惊喜道:“是蜜瓜吗?”

    楚端阳双手撑在桌沿,鼓励他的答案:“猜对了,真厉害。”

    丁邴明乐得喝了一大口,感受细腻酒液滑过喉咙的触感,满意地砸吧嘴。他不是多喜欢蜜瓜,只是猜对了很高兴。

    楚端阳没多嘴他可能不太优雅的喝法,仅是深深看着,在他喝完一杯后问:“还要吗?”

    丁邴明显然很感兴趣,但是又有些犹豫。

    “我酒量不太好其实。”他往往是非必要不喝酒 ,毕竟喝酒容易误事和失态。

    但楚端阳包住他的手捏了一下,说:“不用担心。”

    这触摸让酒轻易上了头,丁邴明喉结滚动,说好。

    于是楚端阳又做了一杯花里胡哨的酒,铁器噼里啪啦唱过一通后,丁邴明捏住杯柄的手已经有了醉意。

    “你尝尝。”楚端阳催他。

    丁邴明先闻了闻,气味不浓才下口,总结道:“还挺甜,不知道后劲大不大。”

    楚端阳但笑不语,摆弄着手中的调酒器。

    “你怎么不喝?”

    “我不喝自己调的酒。”

    丁邴明皱着眉头“诶”了一声,有点遗憾地劝他:“为什么啊?你调得很好喝。”

    “你喝就行了。”

    丁邴明没听明白,把杯子推回给楚端阳:“你喝。”

    此时的丁邴明显得有些不依不饶,好像楚端阳不喝就要怎么样似的。楚端阳妥协接过杯子,转了半圈后嘴唇贴上印着水渍的边缘,轻轻吻了一下。

    咕咚。

    咽口水的声音。

    楚端阳仍是没喝,看着丁邴明的眼神带点询问的意思。他举杯想喝一口,却被丁邴明拦下了。

    他开玩笑:“怎么不让了,你下毒了?”

    丁邴明不好意思道:“就是,你不喜欢就不喝了。”

    “我没有不喜欢。”

    丁邴明还是摇头:“别听我的,你别喝。”

    这是什么奇怪的坚持?楚端阳出了吧台坐在丁邴明旁边,问他:“丁邴,我不喜欢的事你就不做吗?”

    丁邴明点头很快,又想起什么,说对不起,我做了你不喜欢的事情。

    “什么事?”

    丁邴明苦着脸打预防针:“我知道错了,你不要生气。”

    楚端阳好以整暇地等他继续。

    借着酒的迷糊劲儿,丁邴明大着胆子把相亲的事情坦白了。楚端阳一直沉默地听着,表情也冷冷清清的,平静不见波澜。丁邴明等了很久没有得到回应,忐忑问:“对不起,你生气了吗?”

    楚端阳深吸一口气,心脏刺痛。他按住丁邴明的手,颇有些咬牙切齿道:“为什么呢?”为什么帮我去相亲呢?为什么非要给我找个女朋友呢?为什么要把我推给陌生人呢?

    丁邴明愧疚地捂住脸,不敢去看楚端阳。“是我欠你的……”

    楚端阳深深叹了口气,漂亮的脸上满是困惑的痛苦。他抓住丁邴明的手,强迫他与自己对视,认真道:“丁邴,你怎么不相信我呢?”

    丁邴明连忙摇头,又说对不起。

    楚端阳看上去很受伤:“你看,你根本不相信我过得好。我说没关系,说不重要,都是真的,明明你就在我身边,为何还要怀疑?”

    良久,丁邴明才承受不住似的,忏悔般向楚端阳低下头道:“是我让你误入歧途,歪曲了你的性向。也是我没心没肺非要跟你在一起,才气到你的mama。我以为我们分开是对的,可是却害得你高中都上不了。这些怎么不是我的错呢?没有我你现在指不定已经家庭美满,事业有成了……我以前还躲着你,想划清界限……”

    楚端阳静静听他说完才抱住他,像幼时对方抱住他一样,压抑住酸涩溢出的眼角,他哽咽着答:“没有你我也不会继续上高中的,也不是你歪曲我的,我没喜欢过其他人,只喜欢过你。”所以没有你我也不一定会有所谓的家庭美满,我会比现在活得更平凡更普通。

    “丁邴,我没有因为你一蹶不振,不读高中是因为没钱。现在我也过着还可以的生活,我的人生没有被儿时的经历拖垮,更不会被你拖垮。你要是真的觉得对不起我,就相信我行不行?”

    这话听着让人又高兴又不高兴的。丁邴明的醉意已经被情绪冲得一干二净,现在脑袋可清醒,感性外的羞耻姗姗来迟。他看着楚端阳温润的眉眼,对方还在耐心等他回应,看着懂事听话极了。他突然很想哭,再顺便穿越回去揍当时的自己一顿,告诉自己不要留下楚端阳一个人。他们明明可以一起长大,却因为自己的鲁莽错过了整个青春。

    “为什么哭?”楚端阳为他擦眼泪。

    “我想看看你mama,向她道歉。”

    楚端阳mama的墓地选在他们老家,离中学母校约一个小时脚程的村庄。初中时楚端阳mama在学校不远处的小区租的房子,后来楚端阳一个人没有钱再租,老家的远房亲戚也无人愿意接济,不得已楚端阳选择了职校,他的成绩进去可以住校还有生活补助。

    坟头草已经长了很高,楚端阳一年来一次,仅为了烧个纸钱清理点杂草。他们家就一个人,来也轻松去也轻松。

    丁邴明上香的时候楚端阳用借来的镰刀割掉一些顽固的草根,然后难得地在结束后对着墓碑上的相片说了话。

    他说对不起,mama,长大之后才懂你。他又说谢谢你,mama,这次我们会好好的。然后深深鞠了一躬,头也不回地和丁邴明离开。

    楚端阳说,他一直想跟丁邴明说后来的事,想趁着清明或什么时候,带他来看看。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他们提前来了。

    于是楚端阳把儿时丁邴明就该听到的话讲给他听。说到葬礼、分手、职校这些丁邴明知道的事情,也说了自杀、遗书、父亲这些丁邴明不知道的事情,楚端阳还留着泪迹斑斑的遗书。

    “你不信的话,我回去了给你看看。”

    “没有。”丁邴明一直握着他的手,生怕他回忆往事刺激太大情绪崩溃。

    楚端阳继续道:“我妈也是受害者,被我爸骗了那么多年。所以她不喜欢你,也不喜欢我。但是她最后祝福我了,说明她爱我胜过恨我爸,我感激她,因为她允许让我去找自己的幸福。”

    丁邴明难受地吸了吸鼻子,迎上楚端阳的视线,不确定道:“所以,你的幸福是我吗?”

    “我其实不太确定,丁邴。但我想如果有的话只能是你。”楚端阳眉头舒展,看上去相当淡然。

    “楚端阳,我希望是我。”丁邴明语气坚定,“我应该一直相信我爸妈的话,而不是只记得他们离开后的痛苦。”

    年幼时他对父母的话深信不疑,才那么胆大包天放飞自我,没了父母的支撑后他仿佛失去了主心骨,不敢再相信曾经坚定的东西,比如追求多数人不认同的爱情、不刻意与异性同学保持距离、在该学习的年纪更加注重身心的愉悦,他成了乖乖仔,努力上进,考上好大学,找个好工作,最后在了却所有债务的时候重遇楚端阳。

    他很高兴,他们还有重新再来的机会。谢谢楚端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