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恶鬼
何公子僵住,攥紧袖子敲敲桌面,“你去看看碧桃。”他说。 “我问你我娘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黄秀才转身上前抓住他的领子,“那个柳郎呢?有没有关系,说!” 何公子扯开他的手,紧锁愁眉,偏过身子又咳起来。 “你害我我认了,为什么害我娘?为什么害我娘?”黄秀才情绪激动,何鸣钟推不开他,加之这回咳得一发不可收拾,话也说不出,最后一口鲜血吐在黄秀才袖子上。 血的鲜红一如何公子给他的红线,黄秀才望着袖口上的血终于冷静些,他捏住自己的腕口,四肢脱力,跪倒在地,“你病得这么重都能苟延残喘,我娘还能吃糖,还能说话,还能为我捻绳子……” “碧……桃。”何公子无力地吐着气声,五条指头紧紧扣住椅子把,几乎要把那陈年的木漆捏碎。 黄秀才伏在他腿上,言语戚戚:“我不该那样想,你不是那么恶毒的人,你也不该是这般命运。可我娘也不该就这样没了……你们都不该,都不该……” “碧桃!咳——咳咳——”何公子抓起黄秀才的脸,一手颤抖着指向外面。 “碧桃怎么了?” “去!快去看她!” 黄秀才心道不好,连忙跑到碧桃门前,一敲不应,二敲也不应,遂撞开门闯进去。只见碧桃搬了个凳子在屋中间,她站在凳子上,上半身佝偻,双臂无力挂在肩上,头也低垂着。她活生生一副上吊样,可脖子上却不见有绳子。 她脸色已经开始发白,黄秀才也管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救人事大,他抱起碧桃将她放平到地上,“醒醒,碧桃,你怎么了?”他把碧桃的白脸都拍得绯红,仍是不见一丝要醒过来的迹象。 “让开……”何公子迟迟才走到,他将手里的一杯冷酒泼过去。 碧桃深深吸了一口气,猛地睁开眼。 “碧桃?”黄秀才小心翼翼叫她。 “不是老爷……”她气若游丝,小脸煞白,“是个年轻男人。肚子上有好大个窟窿……” “这里只有我们,哪里还有男人?碧桃,你看见谁了?长什么样子,你告诉我?娘是不是也是被他害的?” 碧桃支起头四处打量,最后把视线落在何公子脸上,看了又看,抬手指他,“像……鼻子眼睛,全都像……” “休得胡言。何公子与我在一起,你怎么会看见他?” “不是他。”碧桃拽住黄秀才的袖子,“是像……” 黄秀才把碧桃扶起来,护在身后。 “何公子病体违和,不宜彻夜守灵,还是早些休息。碧桃今夜也别睡了,陪我去院里守着,也休叫恶鬼惊了何公子,还有我娘。鸡鸣后我再去寻高人来看,届时有鬼捉鬼,有妖斩妖。” 碧桃心有余悸,但黄秀才已然拿定主意,她只得听从安排。何公子看向黄秀才,许久,点点头,自己进了屋。 这间屋说来还是他与黄秀才的新房,窗上的囍字都还未撤下,纱帐、锦被一应都是喜庆的红。何鸣钟靠在床头,毫无睡意。他轻轻的咳从屋内飘到屋外,飘进黄秀才的耳朵里。 黄秀才抓紧脖子上的玉,盯紧黑漆漆的院子。 很快到了下半夜,碧桃与黄秀才都困意上头,眼皮撑得不再那么精神,不时就会走神。何公子手握荷包,偏在床上也已浅眠。 “醒川……醒川……” 何公子缓缓张开眼,一位披头散发的男子背对他坐在床边。 “柳郎?”何公子握住他冰一般的手。 男子不住叹气,又低声呜咽。何公子轻轻扒着他的肩转过来,赫然一张惨白的脸,上面嵌着两个黑窟窿,那是它的眼。 凉气一阵一阵往何公子体内灌,他捂着嘴咳得非常轻,用指腹小心翼翼摩挲那张鬼脸,珍宝一般。 “你怎么到这里来的?快走……”何公子狠狠心推开他,“别在这里。” 柳郎低声哭泣,喉咙里只能发出模糊沙哑的音节,他想向何公子诉苦也无法。最后扑到何公子怀里,紧紧抱住不愿放。 鬼的凉意是能钻人心的。何鸣钟咳得越发厉害,嗓子里腥甜,他小心用帕子捂好了嘴,不让柳郎见他的血。 柳郎抬起头,鼻尖贴上他的脸,哀戚地讨一枚吻。何公子抱住他,迟迟不让他吻下。 “柳郎,你走吧,去投胎。别再守着我了。我现在是黄家的人,已经不能再……” 闻言,怀里的鬼男人声嘶力竭地仰天痛呼,那像一阵无名怪风,把空气如纸一般撕开、撕碎。 “别。”何鸣钟想捂住他的嘴,可已经迟了。房内角落里出现了一男一女两个魂魄,飘飘忽忽,紧盯着这边。 “谁?” 柳郎缩进他怀里,那两片幽幽魂魄从角落到了桌边。 “二位莫恼。莫恼……咳咳——”何鸣钟拿出一把纸钱,丢进架上的铜盆里,“多有得罪,望海涵。” 柳郎挂在何鸣钟身上,不敢有半分松懈。他忌惮那一男一女,比怕阴差还胜三分。 何鸣钟去到盆架前找火,十指哆嗦,冷汗积在额头,水珠密密麻麻滴不下来。这两幽魂看了一会儿便渐渐消失。柳郎贴上情人的面庞,余惊未定,不管不顾吻上去。做鬼魂漂泊无依,比做人的时候更加痴缠。 何公子哪经得住,寒气侵袭肺部,把他的呼吸都快冻结住。他扶着木架子咳得越发凶,吓坏了柳郎,他却说:“不怪你……” 他咳得昏天黑地,架子上盖镜子的红布都被他不小心扯下,顺手捂了嘴里呛出的鲜血。 药……药……何鸣钟摸向怀里。 摸到药,他吃下一颗,抬头时才看见镜中映出两张愤怒面庞,仍是刚才一男一女两幽魂,他们并未走远。何公子离他们这样近,一时之间动弹不得。他突然发现,这女的分明是刚过世的黄家老母。那男的应该就是黄秀才早亡的父亲。 原来是他公公婆婆捉jian来了! “走!”何公子推开柳郎,“快走!” 公公手里拿着长长的锁链,逼近柳郎。婆婆抓住何公子的双脚叫他无法行动。柳郎一头撞在门上,出不去,又欲跳南窗,也被拦个结结实实。 何公子这才明白,柳郎一开始为何哭诉,又为何一直在这里。他走岔了道,在这里意外吓死了病重的黄家老太。黄氏夫妻阴间重聚,双双化作宅子的守护神,便将他这只孤魂野鬼拦下拷问究竟。 何鸣钟见柳郎被绑,心道不好。黄父铁鞭欲下,顷刻间果然他冲天怨气被激出来,满头黑发转眼尽白,哀戚鬼容化青面獠牙,十指脱皮去rou,指骨长剑般锋利。他腹间大洞中冒出地底苦寒黑雾,双耳灌血风,满目千百重瞳。 一吼蔽月;二吼散魂。 黄秀才听屋内有盆架打翻的动静,立即赶来。何公子拼尽全力抵住门,警告他:“别进来!黄祺业你想活命就乖乖在外面呆着!” 只听屋内门闩一响,何公子将自己锁在了屋内。黄秀才急得没法,但何公子又有警告在先,他也不知到底该如何做。 门内的柳郎听见了黄秀才的声音,恨得阴风骤起,眼见他要三吼,何公子抱住他双腿,恳求:“别杀他,别作孽。我跟你走……听话,别作孽。” “你跟谁走?”黄秀才听见门内何公子自言自语,“柳郎吗?果然是他!你还护着他!他是个鬼,你不能跟鬼走!”黄秀才不知前因后果,只知何鸣钟保命至今不易,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就这么被鬼把魂勾走。 黄祺业挥手赶开碧桃,往后助跑两步,撞开屋门。 何公子倒在地上,旁边有打翻的盆架与铜镜。盖镜子的红布攥在他手里,斑驳不一的红迹是他吐出的鲜血染就。鼻息尚有游游一丝,三魂七魄却不知飞往何处。 黄秀才抱着何公子,怒喊:“恶鬼柳郎!你还我夫人!” 窗外乌云已散,皎月又照人间夜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