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我一直不知道，盛裕岩是因为什么而疏远我，甚至是厌恶我，但后来想想，或许早在之前就已经有了预兆，只是我还未开窍，虽然能感受到他人的情绪的细微变化，却不能发现具体原因。

    而盛裕岩，很显然是一个性格扭曲的人，特别是在正值叛逆的高中时期，他喜欢维持自己的完美人设，在老师眼里是个三好学生，在同学眼里是个好心的班长，在混混眼里是个厉害的大哥，在这些角色里，他能十分自如地进行切换，并且不让任何人发现破绽。

    在血气方刚，难以克制自己的年纪里，他是唯一一个学会压抑自己情绪的人，甚至将他所有的情绪压抑到他的最深处，不让任何人发觉，或许连自己都一同瞒过，所以他任何一切的爆发都是延迟的，就像一个定时炸弹，他不会在当下爆炸，不会在下一秒爆炸，说不定十年都不会爆炸，但你永远都不能保证，他不会在十年零一天的时候爆炸。

    他看上去像是没有底线，绝对的包容，绝对的温柔，然而我所说所做的一切，其实都被他一一记录下来，直到我做出了一件让他再也无法忍受的事，先前所累积的事，就将我彻底打入牢底，数罪并罚大概就是如此。

    三号楼的四楼厕所基本是没人使用的，于是就成了盛裕岩和那些混混们抽烟的地方，而我在惹怒了盛裕岩之后，也成了那里的常客——作为他们的出气筒。

    盛裕岩坐在窗边，在那帮混混围住我的时候，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戴上耳机后，点下了屏幕上的播放按钮。

    拳头不断落在身上，很快泛出一个个青紫的痕迹，我的双手被他们控制住，就像是一个泄气用的沙包，任他们用拳头和膝盖殴打顶踹我的肚子，而我只能徒劳地弓起背，发软的双腿不住打着抖。

    模糊的视线里飞溅过鲜红色的液体，紧接着我就在自己的嘴里品尝到了浓郁的腥味，我这才意识过来，空中划过的是我自己的血，我无力地垂下脑袋，几乎是用尽全力地呼吸着，汲取着新鲜氧气。

    远处的盛裕岩却依旧无动于衷，他坐在窗台上，一动不动，静静地听着MP3，阳光眷恋他，落在他的身上，为他镀上一层柔光，他仿佛是一幅画，而四四方方的窗户就是一个相框，将他裱在画框中。

    直到我呕吐着蜷缩在地上，直到那些人终于心满意足，盛裕岩才抬起头，取下了耳机。

    他跳下窗台，朝我走来，其他人纷纷让开，在看到盛裕岩抬手后，赶忙递了烟上去，并给他点了火。

    盛裕岩是不抽烟的，但不代表他不会，他只抽了一口烟，剩下的就只等香烟静静燃烧成灰，随后被掰着下巴抖落在我的嘴里。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惹人厌？”盛裕岩垂着眼眸漫不经心地说道。

    身上很痛，好像没有一处是完好的，连呼吸都带着血沫，每呼吸一口气，就像是吞下了一把刀，来回凌迟，这份疼痛快将我撕碎，我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我的灵魂好像在一点一点被撕离rou体。

    “一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真的很讨厌。”盛裕岩将烟头摁在我的手背上，用力碾转，在我的痛呼声中熄灭了烧得通红的烟头。

    我战栗不止，疼痛让我的手指以一种怪异的姿势痉挛着蜷缩起来，我抬眸看向盛裕岩，在我看清他的眼睛后，我突然愣住了，因为我并没有在他的眼中看见自己的身影。

    我的大脑有瞬间的空白，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其他人，却发现眼前陡然白光乍现，一切都没吞噬在极致的白色之中。

    “喂！”

    我的肩膀被拍了一下，我往前踉跄一步，双眸终于聚焦，我发现我站在一条街道上，一边是刚刚开门的商铺，一边是盛开的樱花树，微风吹过，樱花花瓣在空中翻滚着，换换飘落。

    “在想什么呢？突然停下来。”

    我转过头，发现盛裕岩正笑着看着我。

    “我突然停下来了么？”我问。

    盛裕岩露出奇怪的表情，“对啊，突然站在路中间，还以为你中邪了。”

    “刚刚……在想点事情。”我回道。

    “是不是想起来有作业忘写了？”盛裕岩勾住我的肩膀，“哎，才高一就这么多作业，不知道以后得怎么样了。”

    我愣愣地被他勾着脖子往前走，“高一？”

    “对啊，”盛裕岩皱了皱眉头，“你今天怎么了，不会是发烧了吧？”

    “……没－没有，可能……”我低下头，“可能有点睡糊涂了。”

    盛裕岩拍了拍我的脑袋，“行了，快走吧，要迟到了。”

    走进教学楼，穿过走廊，在进入班级前，我看了一眼班级门上的标识，上面挂着的，确实是高一七班。

    走进教室，同学们正在聊天，我和盛裕岩走到自己的位子旁，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交完作业后，过了十多分钟就开始上早自习，我翻着手中的书本，看着看着，书本上的文字开始变得模糊，老师的说话声也渐渐地听不太清楚了。

    我恍惚地抬起头，看了看周围的学生，他们仍在低头看书，却让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好像我和他们之间，总是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

    尝试着站起身，果然周围的人都没有什么反应，连老师都没有往我这里看一眼。

    就在我想要抬脚往前走去的时候，盛裕岩忽然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我回过头，有些错愕地看着他。

    “你去哪？”盛裕岩问。

    “我……”我看了看前方的教室门，又看了看盛裕岩，“我好像，不该在这儿。”

    盛裕岩歪了歪脑袋，“怎么了，你不喜欢在这儿么？”

    “什么……”

    “我们可以一起上学，一起打游戏，一起出去玩，”盛裕岩定定地看着我，“我们不是还说放假要一起去旅游么？”

    我怔了怔，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可是……”

    “别纠结啦，过来吧，”盛裕岩突然打断了我的话，“今天放学，去你家玩吧？把之前没通关的游戏玩了。”

    我犹豫了一下，但盛裕岩一直在叫我的名字，我没办法思考，只好重新坐回了位子上。

    这一整天，我过得有些恍惚，好像只有一瞬间，又好像有一个世纪，回过神来的时候，盛裕岩正在整理书包，并让我也快点收拾东西。

    走出学校，回到家里，父亲不意外地不在家，母亲应该是回了老宅，家里只留下几个佣人，她们被父亲命令不能和我说一句话，所以她们一直以来将我当作隐形人，只完成自己份内的工作。

    回到房间，盛裕岩放下书包就自然地坐在了沙发上，还招呼我过去，甚至倒好了两杯茶。

    我坐在他的旁边，接过他递来的热茶，盛裕岩说：“先玩会儿游戏再写作业吧。”

    “嗯，好。”我点点头答应了。

    我和盛裕岩去了游戏室，他找了一张赛车游戏的碟片，放进游戏机里，随后一手拿着游戏手柄，一手将另外一个游戏手柄塞到了我的手里。

    按下开始游戏，被分成两个视角的屏幕里两辆不同颜色款式的赛车正发着轰鸣的引擎声。

    倒数五秒后，赛车飞驰而去，盛裕岩玩得很投入，甚至会因为赛车行驶的方向而倾斜身子，我玩游戏的技术没他好，又有些分神，自然落他一大截，当盛裕岩因为一个漂移，下意识往左靠而撞到我的肩膀时，我的大脑空白了一下，随后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cao控的车在转弯后，生生撞上了路边的一颗树上，车被撞得粉碎，画面也一下子灰暗下去。

    我却在这一刻猛然清醒过来，像是被雷劈中一般，扔开手柄，站起身后，飞快地朝房门口跑去。

    “沈言广！”盛裕岩喊道。

    我离门口只有一步之遥，听到他的声音后，僵硬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过了头。

    “不要走。”他说。

    我静静地望着他，望着还被阳光眷恋，洁净如天使的他；望着在我的记忆中，最美好的他。

    可这时候的他，不属于我。

    我转回头，往前踏出一步，握住门把手后，用力拉开了门。

    一瞬间，强烈的失重感朝我袭来，我坠入一片深海，一切声音都被海水吞没，只剩下静谧的、孤独的海水流动声。

    我缓缓往下坠落，像是被风吹下的樱花花瓣，又像是沉落海底的鲸鱼，但无论是哪个，都只让我联想到生命的消逝。

    我望着海面离我越来越远，我徒劳地伸出手，却只能抓到无形的海水，冰凉的触感让我发抖，只有我一个人的孤独则让我绝望。

    或许，这便是我的命运。

    我慢慢闭上眼睛，一点点打开手臂，任由自己不断下坠。

    我沉在了海底，无数尘土在我的砸落下飞扬起来，在我微睁着从而模糊的视线中看起来就像银河散落的星屑。

    我到了海底，我该松一口气了。

    这么想着，我决定真正地闭上眼睛，不再去想任何事。

    “沈……广……”

    什么？

    “沈言广……”

    别再叫我的名字了……

    “沈言广！！！”

    突然有什么guntang的东西砸在了我的脸上，我浑身一颤，睁开眼后，竟看到了一簇火，一簇明亮到刺眼的火。

    我睁大了眼睛，却被火光刺得视野开始模糊，又渐渐地什么也看不清了，而刚才落在我脸上的那抹热并没有消失，反而让我全身都变得guntang起来。

    弹指一刹，整个世界被猛地颠倒过来，我从云端跌落，又是一阵剧烈的离心力。

    随后，我猛吸了一口气，用力睁开了眼睛……

    在下雨，雨是冷的。

    但也有别的液体，guntang到快把我烧成灰烬。

    我艰难地抬起手，抹去了盛裕岩脸上的眼泪。

    我想叫他别哭了，但我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