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妖与狐妖(正文完结)
1 森林深处住着一位花妖,他说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觉醒化为人身,只知道日月交替无数之后,他突然就真真切切感受到日光照射在身上的温暖和月光洒下的皎华,他慵懒地舒展身体和四肢,深吸一口气,泥土的清新和花朵的芬芳让他爱上呼吸这件事,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活着。虽然他之前也活着,但终究只是草木,长于不起眼的角落,与其他花枝比邻而生,为了方寸阳光而疯狂攀比。现在,他终于脱颖而出,成为万物之灵,不再拘泥于寸土,可以游走四方,这让他欣喜若狂。 他踏遍山林的每一处角落,好似王者巡视领地,以胜利者的姿态向之前的邻居们展示优雅曼妙的身形,向美丽的燕雀索取精美的尾羽,制成绚丽的长袍。有时,他会整整一天都站在阳光下看光线从指缝漏下,或是静静靠着树干感受微风拂面的惬意。 做人真好。 然而没过多久他就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他在林中徘徊,希望能遇见一个跟他一样的人,他太孤单了,每每穿着珍贵鸟羽制成的衣裳走过树林,他都在想,让我遇到一个人吧,哪怕只是普通人类,跟我说说话也好。 很多年过去,还是没人跟他作伴,就在他已经做好要孤独一生的心里准备时,在树林的另一端,偶然发现一只落单的白狐。 白狐并不大,小小一团缩在草丛中打哆嗦,尖尖的鼻头湿乎乎的,仿佛哭泣一般不停抽动。 花妖既兴奋又失望,本以为可以找到一个能跟他交流的人,但最后仅仅是只生畜而已。他犹豫要不要走,但当白狐瞪着大眼睛把小爪子搭上他色彩斑斓的衣摆勾住衣料上的银丝线时,又立时改变主意,这或许就是天意。 罢了,带回去也好,多少算是个活物,聊胜于无。 就这样,白狐被他抱在怀里带回了居住的木屋。 也许是花妖本身就有凝聚天地精华的本领,也许是白狐自己颇有天赋,总之,在几年之后,白狐越加通人性。每到冬天,它总是钻进花妖的被窝取暖,用毛茸茸的尾巴扫过光洁的双腿,它很喜欢这种如绸缎一般细腻顺滑的感觉,心旷神怡。 他们就这样相依为命了很多年,直到有一天早晨,花妖睁开睡眼,旁边躺着的是个清秀的少年,黑色的长发柔顺地贴在脸上,脑袋上小小的狐狸耳朵微微颤动,极为可爱。 他拨弄少年的发丝,少年眼睫闪动,慢慢睁开眼。 “真是天地造化!”花妖高兴极了,多年的悉心养育没有白费,白狐终于化出人形。 白狐惊恐地看着花妖,眼睛睁得大大的,开口只有呜呜兽鸣。 “别着急,我会教你说人语的。”花妖把他披散的长发用丝带束好,露出白净的面庞,亲吻额头。 在这以后,花妖买了三字经千字文,手把手教白狐识字书写。每到这时,白狐总是心不在焉,眼睛既不在书本上也不在笔下,心思都被清冷的嗓音和温暖的掌心占据,满脑子都是冬天窝在花妖怀中安眠的回忆,要是还能这样被他抱着睡觉就好了。自从他修炼成人,就被赶到另一张矮榻上去睡,花妖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抱着他。 他一度以为花妖不喜欢自己了,情绪低落,花妖发现后把他抱坐在怀里安哄许久,用嘴唇轻吻毛茸茸的耳朵。他被逗弄得痒痒的,把脑袋埋在温暖的胸膛,使劲儿往怀中又蹭又钻。 “真是可爱的小家伙。”花妖笑着说。 2 在遇到白狐后,花妖给自己起了个名字。 在这之前他是没名字的,随着去镇上的次数增多,经常用珍贵的草药换钱,被药铺老板问起称呼时他才意识到长久以来他都是个无名无姓的人。 那一天阳光明媚,他站在药铺屋檐下用手遮住日光,微风把一缕没有束起的长发扬起,他仰望远处山峦深吸一口气,药铺独有的草药香味沁入心脾,轻吐出三个字:叶繁霜。 从此,镇上都知道有位住在山里的叶公子。 至于白狐——叶繁霜总是这么叫他——也有自己的名字。但和花妖颇具浪漫情怀的名字不同,他起名字的过程显得随意可笑。在学会说话识字后的第二年,他越加不喜白狐这个非正式的且会暴露原型的名字,非要自己起个新名字,他选中凌剑二字。 叶繁霜听了撇嘴,太难听了,一点儿都不诗意。也许是天性使然,他喜欢柔软美丽的事物,他的花枝,白狐的皮毛,以及一切纤弱精致的东西,像刀剑这种冷冰冰的器物,他向来是敬而远之,就连镇上的铁匠铺他都会绕着走,生怕叮咣作响的噪音刺痛娇嫩的耳膜。 然而尽管如此,他还是带着探寻的语气问道:“为何取这名字?”他本能觉得一定有些深意在其中,就如他自己的名字,取自古诗中的一句“正月繁霜,我心忧伤”。 可得到的回答却令他哭笑不得。白狐并没有在起名上灌注太多心血,既不想在名字上体现出鸿鹄之志,也不愿藉由姓名玄学破灾解难,它们只是他在某天下午百无聊赖之际,翻开时下流行的话本后闭眼点选出的两个完全不搭边的字。 不过,对于凌剑二字,他反复琢磨后十分满意。虽然他只见过厨房里的菜刀,但这并不妨碍他想象出行侠仗义之人的风范,这个名字恰好满足了他仗剑走天涯的心理,当不成大侠,有个类似大侠的名号也是好的。 对此,叶繁霜无言以对,只得随他去了。 而另一方面,新取名字的白狐并没有如愿过上大侠瘾,因为他的名字被叶繁霜擅自又加了一个字,变成了凌剑白。当然这也不是正式加上去的,但叶繁霜要么叫全名,要么就叫阿白,唯独不叫他凌剑,这让他多少有些小情绪。 他抱怨道:“加上个白字干嘛,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是白狐吗?” 叶繁霜笑道:“真是做贼心虚,你不说,单凭名字谁又知道呢,你叫凌剑就不怕别人误会你是剑灵?” 这次轮到他沉默了。 3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叶繁霜都不知道该让凌剑白叫他什么。 叫父亲?他不愿意。每当他摸着白皙秀气的脸庞和光洁的下巴,就会自动忽视掉之前当植物时的久远岁月,把自己还看作是玉树临风的年轻人,虽说当父辈是凭白占便宜,但他还是觉得很别扭。 叫哥哥?他也不愿意。凌剑白软软的声音给他造成一种大姑娘叫情郎的错觉。 直呼姓名?凌剑白却又叫不出口,这样显得太没教养没礼貌了。 几经思索后,叶繁霜终于找到了平衡点。 叫师父,他对凌剑白如是说。 “为什么?凭什么?” “就因为我比你年纪大,就凭我比你懂得多。” 凌剑白腹诽,你我种类属性皆不同,除了最基本的生存法则还能教我什么。当然这话他是不敢明说的,只在嘴里转了个圈,脑子里过过瘾罢了。不过虽然话语被吞进肚子里,但并不代表会忘记,事实上,他一直在等一个让叶繁霜打脸的机会。 很快,就在三个月后,机会来了。 一天早上,他抱着床单站在叶繁霜面前,颇腼腆地指着单子上的一块洇渍,很是不好意思地说:“你看……” 叶繁霜难以置信:“尿床了?” 他摇头,心中窃喜,果然植物是不懂这些的。 叶繁霜好奇道:“那是什么?” 他眨眨眼睛:“你不知道吗?我还以为你无所不知呢。” 叶繁霜是真的不知道,在他成为人的日子里,没遇到过这种事。然而他也没有像凌剑白想象中那么尴尬,人非圣贤,哪能无所不知,因此他刻意忽略凌剑白嘲讽的语气,很虚心地求教:“你要知道就告诉我呗。” 凌剑白傻眼了,一阵大眼瞪小眼之后红着脸卷起床单走了。 此后,叶繁霜本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多方探寻,终于在一本医书里明白了那一块水渍意味着什么,他一方面感慨小少年长大了,一方面又疑惑为什么书上记载的事情他从没体验过。 他乔装打扮偷偷去了镇上的医馆,把疑惑说出,老大夫先是望闻问切,后又让他脱了裤子检查,最后一番摇头晃脑,惋惜地看看他,开了副方子。 可是任凭苦药汤子喝了一碗又一碗,在看到活色生香的春宫图和话本上不堪入目的描述时,他除了面红耳赤叹为观止外仍旧没有其他任何生理反应。 而且更让他无奈的是,凌剑白三番五次询问他到底得了什么病需要一连喝两个多月的药。 “就是调理身体的药。”他每次都这样解释。 凌剑白不解:“你身体挺好,还需要调理什么?” “有些事你不需要知道。” 然而他越是遮掩,凌剑白就越是好奇,翻箱倒柜找到底方后对照医书一一查找,终于得出结论,花妖肾亏,师父是个可怜人。至此,他看叶繁霜的眼神也和医馆老大夫一样带着深深的同情。 不过叶繁霜倒也没觉得自己多么可怜,不行就不行吧,也不是什么多大的事。他的本体是株蜷曲的藤蔓,每到春天开出细小的紫花,到了初夏渐渐落败,花开花落全凭自然,哪里有过孕育的烦恼。化成人形后也没接受过多少大儒思想,对于男人的尊严问题不像那些凡夫俗子看得比命还大,所以他很平和地接受了这个在常人看来耻辱至极的事实。 至于凌剑白,他再也不问叶繁霜的病情了,只是开始泡杜仲酒,每天都让师父喝一杯。 “为什么要喝这个?”叶繁霜第一次尝时,问道。 凌剑白笑着说:“调理身子。” 4 然而叶繁霜还没来得及把一瓶子杜仲酒都喝光就出事了。 那天他们师徒二人去镇上采买生活物资,凌剑白提议买些石灰粉刷墙。在店里,他们碰到一个玄衣青冠的中年男人,手持拂尘一派仙风道骨。 男人上下打量他们一番,看着凌剑白的兜帽若有所思。半晌,他道:“相逢即是有缘,我给你们算一卦如何?” 叶繁霜皱眉:“抱歉,我们不信命运。” “话不能这么说,我观这位小公子身上散有异光,气息不稳,近期似有血光之灾。你真的不想求个化解之法?” “不想。我会保护他,无需别人费心。”叶繁霜拽着凌剑白往外走。与男人擦身而过时,后者突然伸手摘掉凌剑白头上的兜帽,露出隐在发间的狐狸耳朵。 “果然是只小狐妖……” 叶繁霜心中咯噔一下,拉起惊慌失措的徒弟就跑。那男人他一看就觉得眼熟,刚才还没认出来,可一听他说这句话突然想起来他就是颇负盛名的捉妖师常无欲。 说起常无欲,没有哪个妖精不知道的。他是玉垒山浮云阁的捉妖师,常年游走在外,手中拂尘既是骗人的幌子又是法器,专门捉拿妖精活取内丹提升功力,还美其名曰为民除害,这些年惨死在他手上的小妖们不计其数。 叶繁霜心中不断问候常无欲的祖宗十八代,和凌剑白穿梭在小巷中来回躲避身后紧随的数道气劲,手指灵活作法,幻化出无数墨绿荆棘向常无欲射出,试图阻挡攻势。 然而常无欲终究道高一丈,拂尘随意一甩,蓝光忽现,直冲荆条而去。道法与邪术相撞,罡气与妖气对冲,霎时间华光四起,荆条被无形的力量绞得粉碎,巷道内砖石崩裂尘土飞扬,一旁行人纷纷抱头尖叫。 常无欲不想直接杀了他们,脚下一蹬跃上屋顶:“孽畜,站住!”拂尘又一挥,接连飞出数道符咒。 叶繁霜本能感到身后的威胁,心知避无可避,只能手中带劲把凌剑白往前推,用身体挡住袭来的符咒。 剧痛瞬间钻入心尖,他双腿瘫软,险些跌倒。凌剑白听到动静,回身一把捞住他,眼看常无欲如秃鹫飞扑过来,连拉带拖闪进一处民居。 叶繁霜疼得满头大汗,咒力顺着血液流遍全身,灼烧四肢百骸,体内妖力不断流失,五感渐弱,眼前模糊不清,他甚至已经感觉不到手指的存在。 “你快跑吧,他是捉妖师,被他捉住必死无疑。”他倒在无人的小屋角落,蜷成一团。 凌剑白喘着粗气快急哭了:“可我离不开你,我要跟你在一起……” “跟着我,会拖累你的,你一个人兴许还能逃出去。” “不……” 叶繁霜虽然意识飘忽,但还是被徒弟的不离不弃感动得几乎落泪,他忍痛支起身子,把凌剑白抱在怀里:“真是傻孩子……”。 脚步声由远及近,常无欲追到了。 为了给宝贝徒弟多留出些时间逃跑,叶繁霜决定拼尽全力与敌人周旋到底,他刚想说些遗言,凌剑白却突然从他怀里脱出:“你说的对,两人在一起可能都会被抓住,师父保重!”站起身,拔腿往外跑去。 叶繁霜难以置信地望着远去的背影,气得心血上涌,脑子嗡嗡叫,一阵天旋地转倒在地上,在意识跌落深渊前,心中恨恨咒骂:忘恩负义的小狐狸崽子,要是这次侥幸不死一定要好好教训他…… 5 叶繁霜醒来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山林中的木屋中。他动动身体,手脚依然无力,指尖发麻,勉强撩起帐子,凌剑白正坐在桌子旁,撑着脑袋打瞌睡。 “你这个狐狸崽子……”他只说了一句话,就又倒回床上。 凌剑白被动静惊醒,起身扑倒他身上,呜呜哭起来。“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他下意识摸着少年柔顺的长发,感受到鲜活的生命,那些骂人的话忽然说不出口了,只是问道:“我昏迷了多久?” 凌剑白抬起头,吸溜着鼻子:“已经三天了。” 叶繁霜有气无力:“常无欲呢?” “应该还在医馆吧。” “……” 原来,那天凌剑白决绝地跑出去,并不是想丢下叶繁霜,而是要引开常无欲。师父的拥抱太温暖,给与他莫大的勇气,那一瞬间,过往很多事都浮现在他脑海中,双臂颤抖举起,想要抱住师父,擦掉眼角的泪花,可最后还是推开了。他想让师父一直活下去,代替他享受这人间美好的一切。 他挑衅地看了一眼追来的常无欲,拐出后门跑到街上。他已经做好受死的准备,却不想上天还是给他留了一条活路。 与清冷的小巷不同,后街宽广且正值市集高峰,人群往来熙攘拥挤。在这里,他跑不快,同样,常无欲也陷入人海。 他奋力挤在人群里,不时朝后张望,常无欲跟他一样也被人群夹着,而且更为可笑的是大概因为他的衣料考究穿戴整齐看着又像外地人,很多小商贩都在向他兜售商品,一些大胆奔放的女子甚至提着挎篮围在他身边,求他看一眼篮子里的东西,从而拖慢了他行进的速度。 不一会儿两人就拉开大段距离。 常无欲此时后悔极了,他只看见狐妖,而没发现另一人,料想应该还躲在民居之内,早知如此,就该放弃他,把那花妖——他根据墨绿枝条推断出来——捉走了事。他回头看看来时路,早被人潮淹没,再也辨别不出那处民居的方位。 煮熟的鸭子飞了,他很不爽,当下只能全力追捕狐妖。他故技重施,飞檐走壁,在众人的惊叹中如履平地般踏在屋顶斜斜的瓦片上。 凌剑白抬头看着常无欲以一种猛兽之姿向前跃进,就在他瞥见那黄红色的符纸即将飞出,以为要被当众打出原形时,常无欲突然疾速下坠,消失在一堆升起的灰白烟尘中。 他不敢仔细去看,趁机低头钻进混乱的人群重新潜回民居,把叶繁霜背回家中。 “那后来呢,常无欲到底是怎么回事?”叶繁霜问。 “那户人家的屋顶破了,一直没修,只用薄草席盖住,他光顾着看我,哪里瞧得见脚下,就这样直接掉下去了。” “只是这样?”叶繁霜不太相信,以常无欲的能为就算是一脚踏空栽下去也不会落得在医馆躺三天下不来床。 “当然不止。”凌剑白幸灾乐祸道:“活该他倒霉,那屋顶下面就是灶台,听看热闹的人说,他正好坐在汤锅里,那叫声别提多凄惨了……” 叶繁霜抿着嘴也乐了,这些年常无欲顺风顺水,打着为民除害的旗号不知害死多少无辜精灵,这回虽然没把他弄死,但想来开水烫屁股的滋味也够他受一阵子的。只是,唉…… “师父叹什么气?” “没什么,咱们该搬家了。” 6 叶繁霜醒来的第二天就带着凌剑白匆忙收拾东西离开住了数十年的山林小屋。常无欲受的不是致命伤,终归有痊愈的一天,找到他们是迟早的事,与其战战兢兢过日子,不如先行一步远离是非。 他们翻山越岭,走过如茵草原,渡过无数河流,直到身上的单衣换成厚夹袄,才在一座高山前止住脚步。 叶繁霜大致看了看四周环境,觉得应该可以了,他累了,实在不想再走下去,何况他听说常无欲畏寒,不常在寒冷的地方走动,也许住在四季落白的山顶是个明智的选择。 可凌剑白不高兴,他不畏寒却恐高。每每站在山顶往下瞧时都会双腿打软。尤其是他们住的山峰孤立其中,需要走过长长的吊桥来到另一山峰才能借缓坡上下山。他第一次过桥时都快吓晕过去。 那天刮大风,他们采买了生活用品准备运上山开始常住,刚刚上桥时,他还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大踏步前进,可走到三分之一时,风把吊桥吹的摇晃,他立时缩着脑袋佝偻着身体踌躇不前。 他眼见着筐里的一条手巾随风飘扬荡下山崖,心提到嗓子眼,只觉身体也被风托起来晃晃悠悠飘下去,手抓紧绳索,一步也不肯向前了。 叶繁霜在前面走的毫不知情,还时不时说些闲话,直到发现半天没人回应才恍然回头,凌剑白半跪在桥上一脸惊恐地正望着他。 他腹诽,这有什么可怕的呢,他喜欢高处,高处才有阳光和雨露,才能得到滋养,想当初他能吸收天地精华化成人形还多亏了他不顾一切拼命攀爬邻近的树干高枝,否则,现在还指不定在哪个阴冷的角落被虫蚁咬得半死不活呢。 他在心里将徒弟鄙视一番,又折返回去,拉起凌剑白,半拖拽着往前走。 “这桥这么高,万一断了可怎么办?”凌剑白哆嗦着嘴唇问。 “要是断了……”他想说肯定是死路一条,但终究不忍再打击爱徒脆弱的神经,于是改口:“我会保护你的。” 后来,过了很多年,凌剑白已经不再畏高,但在过吊桥时,依然会拉着师父的袖子,叶繁霜问他为什么,他说,习惯了。 7 习惯是个可怕的事,当很多习惯成为自然时往往意味着某些事正在悄然改变。 叶繁霜就是如此,只是他还不自知。他不厌其烦地嘱咐凌剑白早睡早起,虽然后者依然我行我素每日睡到日上三竿,但他还是嘴上抱怨实际却在灶上温着早饭。他习惯了每次吃饭时都给他夹好吃的,笑着看他皱眉吞咽下绿菜叶时的悲苦神情。他还喜欢故意搞突击检查,看凌剑白偷偷藏起话本后做贼心虚的表情,他习惯了生活中随处都可见凌剑白的身影,以至于有时真的把凌剑白给忘了。 就好像现在。 凌剑白目瞪口呆地看着叶繁霜宽衣解带,逐一检查身体各个部位,就连隐秘的地方都不放过。他想别过头不看,但眼睛却被那白皙的身体勾住,怎么也移不开。 锁骨,胸膛,小腹,一路向下看去,在腰胯处闭了闭眼,睁开时又盯着笔直的双腿看不停,最后视线停留在修剪整齐的脚趾上。 忽然,他觉得鼻子有些难受,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流淌,手本能接住流出的东西,黏腻的液体顺指缝滴落,在地上绽开大朵大朵的红花。 叶繁霜闻到一股铁锈味儿,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另一个人的存在。尴尬吗,他倒也没觉得,都是男人,怕什么。唯一不理解的是为什么凌剑白会流鼻血。 “你上火了,应该多吃蔬菜水果,别总吃rou。” “……” 不。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凌剑白如是想。在有些事情上,他自认比师父懂得多。身上的某个部位在悸动,他掏出手帕擦掉脸上的血迹,舔舔嘴唇:“你这是干什么?” “被常无欲打伤之后,总觉得身上不舒服,所以检查一下。” “你受的是内伤,检查外面没用的。” 叶繁霜觉得这话挺有道理,于是又把衣服逐一穿上,穿到一半时抬头看着凌剑白:“夜深了,你该去睡觉了。” 凌剑白飞一样跑了。当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只要一闭眼脑子里就是师父玲珑的曲线。他试图想些别的,但无论是什么,最后都能幻化出另一人的脸。直到天快亮时,他才沉沉睡去。 可没睡一会儿,他就被人摇醒,睁眼一看,竟然是师父。 叶繁霜穿着一件从未穿过的灰色纱袍,完美的身材在衣衫的遮掩下若隐若现,屋内灯火晦暗,可他却能辨别出眼前的两粒粉嫩茱萸。 他想张口说话,嘴唇却被温凉的手指一按。 “嘘,别出声。”叶繁霜微笑着,真的像书中的花神一般散出无数花朵萦绕周身,房中香气四溢,沁人心脾。 此时的凌剑白早已呆若木鸡,愣愣地看着发生的一切,清冷芳香的气味经由鼻腔流转全身,血液像是被点燃了,燥动奔涌,叫嚣着几乎要冲出血管皮肤的束缚。 呼出的气都是热的,他要爆炸了。他本能地摸上师父的手,凉凉的真舒服,他拿着那只手放到析出汗珠的胸膛,试图缓解恼人的燥热。可胸膛凉爽了,却衬得别处愈发guntang难耐。下身的膨胀灼烧感让他的脸直发红,不知道是因为羞臊还是因为难受。 就在他兀自忍耐时,凉凉的手掌覆在下身硬涨的枪杆上,就像夏日中吹来一丝凉风,带走所有的烦躁闷热。 啊……他长出一口气,从未这么舒服过,师父的手掌顺滑细嫩,柱身被摸得麻酥酥的,令人心旷神怡。他意乱情迷地抬起腰臀迎合,甚至在手掌里做出抽插的动作。 他觉得自己掉进了云朵做成的海洋,四周白茫茫软绵绵,他闭上眼,沉醉在这无边的舒爽中…… 不知过了多久,下身湿漉漉的,他猛然睁眼,头顶上方是白色的帐顶,阳光从窗棱缝隙透过,空气中漂浮细小的尘埃。 手在被子中摸索一阵,脸颊染上一层红晕。这不是他第一次做春梦,但有师父的春梦还是破天荒第一遭。 他把床单卷了卷从高崖上扔下,至此,终于明白,有些事再不同以往。 8 日子就这样过去,凌剑白在山脚镇上买了很多书,除了一日三餐外几乎都闷在房间中苦读。 叶繁霜一度认为他要走仕途之路,可翻阅之后发现他看的大多是医书,又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想当看病的郎中。他数次询问,可凌剑白每次都说没有其他打算,仅是兴趣使然。久而久之,他就不再问了,既然喜欢看,那就看好了,总比沾染别的不良嗜好强得多。 凌剑白确实不想开医馆做生意,他只是想在书中得到一个答案,他为什么会对一个男人起反应。 他浏览了很多书,越看心越惊。书上把这种行为说成是一种病,治不好的绝症。而一些民间医书则称患了该病的人其实是邪祟附体,要降魔。他看到民间偏方记录了用一些极其恐怖的方法来驱魔治疗的案例——有个年轻男子被村民用木棒活活打死,而他的亲属则在一旁拍手叫好,庆祝邪祟祛除。 他害怕极了,要是师父知道他得了这种病是否也会把他打死呢? 他决定隐瞒病情。于是在某一天,他把那些买来的书籍全部塞到床下,告诉师父,他已经对医术不感兴趣了。 叶繁霜听后不置可否,但打那天开始,他明显感到凌剑白对他的疏离。他想找机会问问到底怎么回事,但又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直到一抹玄色人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在风雪中愣愣看着对方,这才幡然领悟有些话真应该早点说出口。 常无欲在医馆里足足趴了半个月才能下地走路,人瘦了一大圈。痊愈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派师弟岳清山去打探消息,得到的回报令他愤怒,那两只妖精早就逃之夭夭。岳清山劝他就此罢手,左右不过俩妖精,哪儿不能找到类似的货色,甚至还好心地承诺给他弄两只大妖来补身体。 可常无欲心里不舒服,打雁啄眼的滋味太难受,他发誓要杀了他们,把狐妖剥了皮做成围巾,至于花妖,就晒成干花插在花瓶里。 他发动所有能动用的关系,天南地北地疯狂寻找,终于在十年后,一座山脚下的小镇上听到疑似他们二人的消息。药材店的老板信誓旦旦地说有个银白发的年轻人带着另一个黑发年轻人来他店里卖雪莲,他们以师徒相称。 虽然没有确凿证据,但常无欲就是知道,一定是他们,他的直觉从来没错过。 经过数日筹谋后,当他盯着吊桥上慢慢走近的两人时,终年不曾舒展的眉头终于拧开,露出一丝笑颜。 “师父,”凌剑白也看见常无欲了,比起叶繁霜的紧张,他更淡定一些,这种淡定也许是来自他曾在对方手下逃脱升天的经历,也许是源自绝症患者的必死觉悟,又或许是突然想把一切告诉叶繁霜的豁然,总之他甚至都没有多看常无欲一眼,反而正视叶繁霜,“你走吧,我得了绝症,我会拖住他的。” 叶繁霜睁大双眼,握住他的双手:“什么?我怎么不知道!是什么病?” “这……”凌剑白不敢看师父的眼睛,低下头喃喃说出几个字。 但风雪太大,那缥缈的词句被吹得四散开,叶繁霜只看见粉嫩的嘴唇上下开合,升腾起一片白雾,伴着雪花摇曳着遮住视线。 常无欲的笑容逐渐僵硬,他设想过两人无数种反应,或惊慌失措或哭泣求饶或拼死一搏,但从没想过他们会对他的存在视而不见,这种被无视的侮辱让他出离愤怒,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傻子,站在风雪中数个时辰仅仅看了一段师徒情深的戏码。 身体先于大脑做出反应,骇人的黄符从袖中飞出。 跑……凌剑白只听见这一个字,接着身体被一阵风用力向后拽,疾速后退时看见那些纷扬的黄纸和师父吹乱的长发混在一起,那是在巨大的冲击波袭来前最后印在他脑海中的景象…… 9 山脚下的小镇一如既往熙熙攘攘,在一个不起眼的书店里,头发花白的老板正在帮一个年轻人找书。他颤巍巍地从高架上拿出一本破旧的小册子,递给身后的人。 “你看它做什么,现在时局动荡,没多少人有这种闲情逸致了。” 年轻人笑道:“我终日隐居山上,山下的世界与我无关。”他掏出钱袋准备付钱,却见老板摆摆手:“不用给了,书破得快散架了,算我白送你的。” “不过,”老板接着说,“你能回答我的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老板眯眼盯了他一会儿,缓缓道:“二十年前有人抱着一盆花来店里求助,说要找本花鉴看看是什么花……那人是不是你?” “哈哈,老伯真会开玩笑,二十年前我还是个孩子呢……” “孩子?”老板近前一步,突然伸手抓住年轻人的肩膀,表情狰狞声音陡然提高,“我看是狐狸崽子吧!” 一阵蓝烟爆起,原本上了年纪的书店老板化作一个黑袍男人。他不等眼前的人反应,又开口:“凌剑白,今日你就要为我师兄偿命!” “哎哎……等一下!”凌剑白奋力挣开桎梏,跳到一边,“首先,我的名字叫凌剑,别把白字加上。其次,常无欲是被我师父杀死的,他们双双跌入悬崖同归于尽,你要报仇也应该去阴间找我师父,此事跟我无关,他俩开战的时候我已经晕过去了。” 岳清山哼了一声:“说什么同归于尽,你当我是三岁的奶娃娃吗,我师兄是死透了,可你师父未必吧。” “那你要如何?他已经被打回原形,难道你要折个花枝回去插在常无欲坟前?” “你要是愿意给我一枝,那就太好了。” 凌剑白睁大眼睛望亦显出老态的男人,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这么简单吗?” 岳清山此时也收起张牙舞爪的态势,缓缓道:“我此次找你其实也不想再扩大事情,我师兄死了便死了,但不知为何最近我总是梦到他,他责备我没有与他一起上山找你们,一连几日皆是如此。”他叹了口气接着说,“你给我个花枝,我插在他坟头上,算是给他个交代,让他安息,别再来找我。” 凌剑白听了哭笑不得,从随身携带的小布包里掏出片绿叶子递给他:“花枝没有,叶子是早上新掉的,你凑合着用吧。” 岳清山接过叶子反复看了看,最后收起来,准备离开,凌剑白叫住他:“书店老板呢?我还找他有事儿。” “他在后院睡觉,一会儿就醒过来。” 10 也许是那片叶子真的慰藉了常无欲的孤魂,也可能是给与了岳清山心理暗示,总之,凌剑白在那天以后再也没看到过岳清山。 在这小小的插曲过后,他依然过着孤独单调的生活,唯一陪伴他的只有桌上的一盆紫色的铁线莲。 他给花浇了些水:“书上说掉叶子可能是病了,可我也实在看不出来你有什么病,不过多喝水总是有好处,以前我生病的时候你也总让我多喝水。” 水从花盆底部溢出,弄湿了桌子,一直延伸到地面的绿色藤蔓忽然被微风吹得轻摆。 “呃……可能浇多了,没关系涝不死。”凌剑白又自言自语一阵,最后不再说话,只盯着紫色的花瓣发呆,时不时用手弹弹丰润的叶片。 师父,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恢复。他第无数次想这个问题。 那日他被震晕后,再醒过来时风雪已经停了,他跌跌撞撞赶到吊桥边,吊桥破败不堪,有的地方已经断裂,他朝崖底大喊,可除了嘶哑的回音别无他响。 他又下山来到崖底,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搜寻许久,终于看见已经僵硬的常无欲的尸体,然而叶繁霜却始终找不到踪迹。 他怀着死者为大的理念,把常无欲收埋,却在入棺时发现紧攥的掌心里有一截翠绿。他用小刀把僵直的手指一一撬开,看见那弥足珍贵的枝条,泪水止不住流。 他终于找到师父了。 只是,师父已面目全非。 几天后,枝条渐渐有枯死的迹象,他拜托旁人去向其他捉妖师请教些恢复之法,可得到的答复很不尽如人意,就在他捧着日渐发黑的枝条急得团团转时,一个花匠点醒了他,水土乃植物之根本…… 他简直要抽自己一巴掌,怎么能忘记如此浅显的道理。 被插进花盆的枝条在几日之后重新恢复生气,一个月后甚至长出嫩芽,他松了口气,师父算是救活了。 11 凡是喘气的都是活的,凡是能生长的也是活的,可此两种活法却大相径庭。 叶繁霜的活,还远远没有达到凌剑白的要求。 日子就在日出日落中过去,花盆里的花枝长得很长,蜿蜒地爬在地上,紫色的大花点缀其中,淡淡的香气弥漫在房间。最初凌剑白很高兴师父能够茁壮成长,但后来他渐渐发觉生活不便,在无数次被绊倒后,他用剪子把多余的枝条剪掉,而至于修剪会对叶繁霜造成什么危害,他选择性的忽略了。 留下的花枝继续攀爬,最后蔓延到床头,又从床头宛转向下,钻进帐中。凌剑白不忍心再修剪,因为那枝头盛开着花朵,剪了太可惜。他本能觉得师父能从那花芯看到他,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每晚入睡都会扯过被子把人和花都盖住。 终于,他们同床共枕。 在山下书店老板的儿子正式接手书店时,凌剑白的那对儿狐狸耳朵不见了,他不必再带着兜帽上街。 而等到书店老板的孙子又有了儿子的时候,他依然是孑然一身。 渐渐的,他气馁了,也许师父永远回不来了,也许师父只存在于他的幻梦中,从头到尾陪伴他的只有这繁茂的花藤。 他不再修剪,任由它们疯长,绿与紫两种颜色很快占据房间各个角落——窗户地板家具上全是。 有时他下山去,听见坊间流言,人们从敢于上山打猎的猎手口中探知,山顶有个花藤做的房子,就在吊桥的另一端,远远看去美不胜收,里面住着一位容颜不改的花妖,只要跨过那长长的破败吊桥,就能一睹真容,不过可惜的是,没有人足够勇敢。 每每听到此处,他便惆怅万分,曾几何时那房子里真的住了一位绝色,可如今却只是花相似而人不同。 但尽管如此,他依旧会聚精会神地听那些神奇又不着调的传说,因为只有在这些字句中,师父才是活着的。 12 又过了很多年,多到他都不记得数字了,只知道一个王朝覆灭,另一个王朝兴起,起起落落间山下的小镇已是沧海桑田。 女人的裙子越来越短,楼房越盖越高。 蜡烛被淘汰,马车也消失了。 街边林立着就算是暴风雨都吹不灭的新光源。路上跑的是一种更快速的交通工具,虽然它有时会冒黑烟,但却仍挡不住人们对它的趋之若鹜。 凌剑白冷眼旁观一切,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的世界在山上,在吊桥的另一端,在花房里。 于是他依旧穿着旧世界的长袍,梳着长长的头发,点着蜡烛,和一床铺的紫花相拥睡觉,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 他甚至不再下山,在院子中开辟了菜畦自给自足,还学会了辟谷。睡不着觉时他会坐在院子里数星星自言自语,像个耄耋老人絮絮叨叨以前的事,又像个孩童又哭又笑。 他是谁,他在哪,他在干什么,他还不曾真正老去,却已经在逐渐遗忘。 直到有一天,他像往常一样慵懒地睁开眼,迎接他的不再是芬芳馥郁的紫,而是一片银白在面前铺开。 下雪了?不,他握住一缕银丝,比雪更冰凉。 他闭上眼,亲吻着银白发丝,这一定又是再做梦,泪水顺着脸庞流下。 “你个狐狸崽子,哭什么!” 这一次,泪水终于不再打湿鬓发。 梦醒时分,故人依旧……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