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水深处/真正的识海/谢倚澜的记忆
“如果可以的话,你就待在亭子里不要出来,更不要再去水里。”两个人在第二次炼化千丝玉兰之前,谢倚澜就识海里意识体乱来这一事件提出了建议,“我本来已经给自己下了暗示,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控制不了……所以只能委屈你,躲在亭子里不要出来,虽然很无聊,但是应该就不会再被sao扰……好吗?” 余灯移开视线:“好啊。” 才怪。 闭上眼睛再睁开,余灯又来到了一片汪洋中的亭子前。 他像之前那次一样面朝水面站在亭子前面,不但没有听谢倚澜的话躲进亭子,反而像上次一样,走了几步靠近水面,蹲下身用手去撩水,钓鱼似的等着意识体上钩。 但意料之外,那个随心而为的笨蛋却没有来。 余灯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谢倚澜又对自己加强了暗示吗? “哗啦”一声,余灯直接跳入深水区,朝着亭子正对的方向游过去。 他倒也不是非要跟意识体再发生点什么,也不是故意跟谢倚澜反着来,只是他真的非常奇怪,谢倚澜的识海为什么是这个鬼样子。 一般来说,识海是一个人各种意识和记忆存放的地方,一般会被主人具象为自己喜欢或者熟悉的地方。比如余灯的识海,就是九霄仙宗的样子,只是根据自己的喜好增减了一些东西,大体上是能够看出现实的模板的。 不过识海里没有其他人,所以在大多数地方,空着的房子里都只是存放着余灯的记忆。他知道自己的记忆被封印之后,还特意去找了找,结果在对应谢倚澜住处的地方,发现了一片漆黑的残缺,可以证明这段消失的记忆确实跟谢倚澜有关。冬凌则是被限制在他的住处之外。 这样两相对比之下,谢倚澜的识海就显得尤为怪异了。 那一片水域是怎么回事?谢倚澜又不是鱼,识海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水?他的记忆又藏在了哪里?总不会就这么随便地漂在水中吧? 他也直言不讳问了谢倚澜,对方却还是三缄其口,不愿意回答。 ……我以前为什么会喜欢上他啊。 余灯讨厌他这种闷着不说话的样子,于是叛逆之心更加强烈,嘴上答应谢倚澜不再招惹识海里的意识体,一进来就开始搞事情。 幸好,在水里面晃荡了一会儿之后,意识体还是忍不住缠了上来。 一开始,他还有点小心翼翼,试探着只敢碰碰余灯的手和腰,在余灯的默许下,很快就又像上次一样得寸进尺,把余灯整个人都禁锢在了自己怀里,手还不老实地在余灯腰上抚摸个不停。 余灯有求于人,全都忍耐了下来没有阻止,只是拉着他出了水,打量了一下他懵懂又直白的神色,问:“你是谢倚澜吗?” 意识体反应有点慢,想了两秒,才点头。 很好,有自我意识。 “听得懂我说话吗?” 他声音很轻:“懂。” 看来也能正常交流。 ……那上次他就是故意装傻是吧? 可惜现在还不是算账的时候,余灯继续问:“你的家在哪里?” 意识体有点茫然:“家?” 余灯点头,然后就听见他说:“余灯那里。” 余灯怔了一下。 意识体紧紧把余灯抱在怀里,像是喜欢上了说话这件事一样,一声声喊着他的名字。 “余灯。” “余灯。” “好想你。” “等了好久……” “时间好慢……” “喜欢你。” “好喜欢……” “……” 余灯整个人都呆住了,他万万没想到这么容易这么突然就能听见谢倚澜的内心话,如此简单直白,又如此真挚动人,听得他脸都烧了起来,好半天才想起来正事。 他摸了摸意识体冰冷的脸颊,继续问:“水那边是什么?” 意识体跟着他看向远处,迟了一会儿才回答:“是冰,很多。” 冰? 余灯皱了皱眉,又问:“冰里有什么?” 意识体摇头。 “冰外面是什么?” “冰。” “没有其他东西?” “没。” 余灯只得转了个方向:“水的下面有什么?” 意识体看了一眼水下,迟疑了一下,摇头。 这明显是有东西的样子。 “告诉我。” “不。”意识体有点苦恼,“不能说。” “为什么?” “你、不喜欢。” 余灯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想,所以谢倚澜平日里总是沉默和隐瞒,是因为觉得他不喜欢? “我不会不喜欢。”余灯只能先哄着这个降智后的谢倚澜,“带我去看,我保证不会不喜欢的。” 意识体有些犹豫。 余灯忍住羞耻诱惑他:“只要你带我去看,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虽然是半透明的状态,但余灯确定看见他这一瞬间眼睛都亮了。 意识体拉着他沉入水中。 他们顺畅地往水下游去,像两条鱼儿似的,又快又优雅地向水的深处游动。水很深,不知道游了多久,水上的光已经被削弱得几乎传不下来,四周越来越黑,余灯心里升起不安,下意识握了握意识体的手,然后就被对方抱进了怀里。 “别怕。”谢倚澜说。 在水中近乎隐形的谢倚澜抱着他继续下潜,不知过了多久,余灯终于看到了光。 水底有一大片泛着光的东西,简直就像是另一个天空。更靠近他们的天空的上面,是有些眼熟的群山,全都倒立着指向发着光的水底,让余灯有一种他们不是在下潜,而是往上浮的错觉。 终于,他们触碰到了一层薄膜似的结界,谢倚澜拉着他穿过薄膜,包裹在四周的水将他们吐出来,重力却突然颠倒,余灯跌在他怀里将他压在地上,谢倚澜在这里终于恢复成了正常的样子,余灯移了移,看向他们身下,隔着一层膜就是他们刚刚穿过来的水域。 余灯还趴在谢倚澜怀里,就好奇地抬头,看见一大片被冰雪覆盖的山川,仔细看去,能看出九霄仙宗的影子,只是几乎都被冰冻了起来。 神魂似乎都因此产生了寒冷的感觉,余灯站起来,看向唯一一处没有被冰冻的地方。 那是主峰,是余灯平时居住的地方。 “为什么会被冰封起来?”余灯问同样傻站着的意识体。 谢倚澜神色茫然:“不能说。” “为什么?” 对方只是摇头。 又是这样。 余灯并不失望,反正谢倚澜就是这个样子,他也没打算从谢倚澜嘴里得知问题的答案,否则也不会悄悄往人家识海里跑,他推开想要靠上来贴贴的谢倚澜,干脆往山上走去。 谢倚澜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也不说话,也不做多余的动作,像个安静的小尾巴。 神魂在识海中不易疲惫,余灯怕来不及上去,速度很快,不久就到了主峰上。山上漂浮着一些不同颜色的气泡,余灯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用手指戳了戳离自己最近的一个。 ——竟然是谢倚澜的记忆。 余灯怀疑谢倚澜潜意识觉得自己是一条鱼,否则识海里怎么这么多跟鱼相关的意象。他看了看这段记忆,刚好是跟宁柠有关的。 记忆是谢倚澜的,也就更偏向谢倚澜的视角和情绪,余灯可以更加轻易地发现谢倚澜面对宁柠时有些不耐烦的神色,这跟他想象中不太一样,他以为谢倚澜就算不喜欢宁柠,在这位救命恩人面前也会好脾气一点。 另一个泡泡里,谢倚澜还在问自己师尊,什么时候才能赶快了结宁柠救他的恩情。虽然问的方式委婉了一点,但他烦宁柠这一点余灯已经完全确定了。 想到宁柠刚受了谢倚澜的气,转身就跑来气自己,余灯都觉得对方有点可怜。 余灯点了几个泡泡,确定了规律,就直接去找小时候的记忆。 他不记得谢倚澜家里的情况。 谢倚澜好像也对他们记不清了,明明修士的记忆不会轻易淡化,但可能是当时年纪还小,谢倚澜已经想不起来父母的长相了。 他家里人都是凡人,家里条件也不好,谢倚澜又是最小的孩子,家里人白天都要出去干活,所以他几乎都是一个人待着,和家里人也就不太亲密。六岁的时候,他们一家人搬到了九霄仙宗附近的小镇,谢倚澜经常受新邻居照顾,跟着老爷子学了点文化,没事的时候就是看看书,人越发显得沉默。然后在他八岁的时候,被老爷子带去参加了九霄仙宗的测试,因为资质太好,被收为了亲传弟子。 而后,他和家里人道别,他们也未曾挽留或是表现出不舍,于是之后,就再也没有重逢过。 上了山的记忆开始有了余灯,余灯发现那个幼小的、陌生的自己实在活泼开朗得有点过分,很快就跟谢倚澜成为了好朋友,两个小孩几乎时刻待在一起修炼或者玩耍,谢倚澜的脸上也逐渐有了开朗的笑容,虽然话还是不多,但看起来可可爱爱的,像神话里老神仙座下的小道童。 谢倚澜从小就不爱叫余灯“师兄”,在余灯没改名的时候,都是跟着长辈喊他“燃燃”。 谢倚澜不清楚为什么燃燃跟余师伯出门一趟,回来后就像丢了魂似的,他很担心,问了自己的师尊,得知燃燃的家人被杀了。 师尊让他多去陪陪燃燃,说小孩子在一起玩一玩说不定什么都好了。谢倚澜去的时候,燃燃正坐在窗子里面发呆,谢倚澜站在外面愁着脸看了他半天,他也没什么反应,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然后又突然发抖起来,眼泪不住往下掉,脸上茫然、惊恐、难过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很快就哭得衣服都湿了。 谢倚澜还是第一次见人这么哭,在窗子外慌得手足无措,最后好不容易才翻出师尊给他的手帕,给燃燃擦眼泪。 “你不要怕。” “你师尊去给你报仇去了,坏人不会再来害你了,我会陪着你的。” 他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燃燃的头。 谢倚澜存在感不强,不会像大人们们一样总用可怜又无奈的眼神看自己,燃燃也就慢慢放松了下来。 两个小孩子在一起玩的时候,他偶尔会透露一点点自己的秘密,他说他看见全家人都被人杀了,他说那时候血的味道很难闻,现在想起来还会觉得恶心。他说他想念他的爹娘了,但他看见他们已经被人杀死,他已经没有爹娘了。他说仇人已经被师尊杀掉了,他已经安全了,但是他还是觉得害怕。 谢倚澜还是个小孩,只能陪着他一起难过,希望能分担他的痛苦。 楚星燃在巨大的悲痛和惊恐中越来越憔悴虚弱,像一棵还没长高就渐渐枯萎的树苗。 谢倚澜听到长辈们在讨论,是否要把楚星燃的记忆封印起来。他没有替大人保管秘密的想法,毕竟他跟楚星燃才是一伙的。 他去告诉了楚星燃,问他想不想忘记。 “我希望你忘记。”谢倚澜知道这样下去,他就会失去这位朋友了,“不然你会死的。” 楚星燃其实不觉得自己死亡有多可怕,但谢倚澜说:“……我不要你死。” 楚星燃被他拉着手,红着眼睛说:“可我不想忘记他们……” “那我帮你记住他们,以后,如果你想知道了,我就把你忘记的重新告诉你。” 后来,楚星燃这个名字就被他的主人遗忘了。 大家都知道,九霄仙宗的大师兄叫余灯,是掌门收养的孤儿,无父无母,也没有过去。 余灯活泼可爱,非常开朗,即使面对谢倚澜也总有话可说。但后来,弟子越来越多,余灯的朋友也越来越多,谢倚澜在他的生活中占有的时间越来越少。 但对谢倚澜来说,余灯依旧是他唯一的朋友。 他也想过重新跟余灯打好关系,可是一个要保守秘密的小孩子,总是一不小心就要说漏嘴,于是他怀着朋友的巨大秘密,渐渐跟朋友疏远,渐渐地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不合群,就这么过了十多年。 甚至连自己的识海都随之变化,渐渐被水淹没,被冰冻住。 直到余灯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