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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来处

    柳拾遗人如其名是被拾来的,据说拾来的时候身上血呼拉的脐带还没断,气息弱的就跟猫崽子一样,细不可闻。

    柳老汉祖辈生活在承望镇的柳家村里。

    内陆平原不靠山不靠水,只能靠天吃地,地里收成好就宽裕点,碰见灾年就勒着点裤腰带。

    柳老汉养了几只青山羊,天天跟祖宗一样伺候着,就指望长成了带到镇上卖了换两个钱儿。

    每天忙完了地里的活,就拿着鞭子把羊赶出去放一放。咂么两口旱烟,慢悠悠的跟着羊走。

    拾遗就是柳老汉放羊时候捡来的,用一个沾满污渍的中山布褂裹了裹抱回了家。

    柳老汉早早死了老婆,丢下个儿子柳成山。

    单身男人养孩子,能活着就不错了,村里当时还都是一群群的文盲。柳成山念过几年书,就跟村里的孩子一起辍了学去了外面打工,工也没打好学的抽烟喝酒打架一身的毛病。

    打架还断了一条腿,走路是个跛子。本来有三分样貌,掏出来家底也不一定讨不上老婆。

    这下好了,腿瘸了,干不了重活,哪还有闺女嫁给他。

    年过30了还没讨上老婆,村里跑来一个精神有点毛病的女的,柳老汉用一个白面馒头把她哄回了家。

    柳成山算是有了老婆,可肚皮不争气,两三年了毫无动静。

    所以柳老汉才动了心思,捡了这个男婴,从小养大随了柳姓也算续了柳家的根。

    柳老汉住的砖混着泥胚子的老房,风雨几十年早已破败。

    当年为了给儿子讨媳妇,勒紧裤腰带盖了三间砖瓦房。

    柳成山醉的不成样子躺在床上睡的人事不知,傻媳妇倒也不是实傻。教教会洗衣做饭,虽说洗的不干净也做不好饭,好歹家里是有个女人了。

    “傻姑,来,看看孩子!”

    傻姑怯生生的靠过来,眨巴着眼看着衣服里的孩子。

    “来,抱抱吧,这就你儿子了。”

    脏兮兮的手,小心的搂住了孩子,回屋拿了个旧单子好歹是把那褂子换了下来。

    那时候国家扫盲,好几个村在一起,选个中间村建了个希望小学,就在柳家村的隔壁村。

    柳老汉寻思着一家子文盲,可不能让孩子再文盲。

    趁着孩子们下学了,抱着娃就去了学校找了教书的先生给起个名。

    柳拾遗就这么叫了柳拾遗。

    村里的支部那里报了个户口,当年正计划生育严的时候,柳成山跟傻姑年龄都够,准生证也有,给村支书塞了几张皱巴巴的纸币,柳拾遗就算有了来处。

    家里的破烂衣服破布,捡来的破衣服破布都撕开做成了尿戒子。

    慢慢的傻姑学会了煮羊奶,喂孩子。

    柳成山似乎也因为这个小家伙觉得日子有了盼头,不再终日喝劣酒,甚至还随着柳老汉下了几次地。

    柳拾遗一天天的长大了,会走路了,会咿咿呀呀的说话了。

    村里人见了都夸赞,这娃长得真俊,你看这眼睛水灵灵的又白又嫩,跟个女娃娃一样。

    夸着夸着就变了味,风言风语的总是止不住。

    再加上柳老汉捡来的这孩子本来又不是什么秘密。

    当面夸着娃子好看机灵,背地里又说养活着别人的儿子,好又有啥用,指不定人家以后来寻!瞅这娃这模样,娘也简单不了,他柳家自己生不出,就养这便宜儿子…

    流言,流着流着总会流到正主头上。

    柳成山本来就因为断了条腿,喝酒撒疯好几年,又讨了个傻媳妇还不会生,又遭人背后耻笑。

    三十多岁的男人,应该是家里的顶梁柱。可这根柱从根上就站不起来,不仅没顶住天,甚至加速了天塌的速度。

    终日喝酒的柳成山又回来了,喝了点酒就看傻姑不顺眼,觉得自己窝囊,要是傻姑能生,自己能被人耻笑!终日白养活这个女人!连个蛋都不会下!第一次下了手。

    家暴这种东西,第一次开了头,往后就再也止不住。

    傻姑本来就有点傻,话也不多,被打也只是把柳拾遗往身后藏。

    柳老汉年纪上来了,地里的活全都是自己干,身子佝偻的比同龄人厉害的多。

    他劝不住儿子,又怕自己死了娘两个活不下去。下地干活就带着傻姑,手把手的教,一遍不行两遍,两遍不行就天天带着教。

    柳拾遗的整个童年记忆就是无尽的挨打,柳成山开始只打傻姑,随着柳拾遗慢慢长大,越看这便宜儿子越不顺眼,打就挨在了身上。

    无尽的挨打,挨了打就跟傻姑互相依偎着坐在外面地上看天上的月亮,一大一小两道单薄的影子默默的待着。

    傻姑不怎么说话,就搂着柳拾遗静静的坐着,搂的很紧。

    柳拾遗每天都很怕,打在身上很疼,柳成山又不让哭。越哭打的越厉害,每天都过的惶惶不安,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拳打脚踢就落在身上。

    傻姑学了几年终于学会了种地,柳老汉身子更弯了,开始了咳嗽,一咳就想把肺咳出来那样的。

    可能自觉没有多少活头了,在那个冬天,他跟傻姑说,不行你带着孩子走吧。傻姑好像听不明白,又好像明白,就抱着刚从地头薅下来的白菜静静地看着柳老汉说了一句“拾遗。”

    柳拾遗到了6岁,去了隔壁村上了小学,那老师还记得他。

    看见他笑眯眯的说“柳拾遗,你的名字还是我取的呢,好好读书,走出这片地方。”柳拾遗不太懂什么意思。但是记住了要好好读书就能走出这片地方。

    别家的孩子总是很快乐,上学就上学,下了学就三五做堆的乱野。

    孩子纯真,可纯真有时候最伤人,这些孩子不过偶听大人闲话就孤立柳拾遗。打他骂他野孩子,柳拾遗从来不吭声,倔着一张小脸该上学上学该下地下地。

    他只是觉得没什么好吭声的,他们的打骂跟柳成山比起来就跟闹着玩一样,柳成山的打骂他都能不哭。

    学校的老师很喜欢柳拾遗,他家的事多少也听说了。偶尔会照顾一下柳拾遗,经常给他一支铅笔,一个本子橡皮什么的。

    柳拾遗不舍得用,都只在要交作业的时候用,在家练习都折根小树枝在院子里划。

    这次柳成山打的特别狠,柳拾遗下了学没进门就听见傻姑的嚎叫。邻里邻居的挤在门口看热闹,却没有一个人管管正在挨打的傻姑。

    柳拾遗习惯了这幅场景,扒拉开个人缝挤进了家里。柳成山的脚狠狠的踹在傻姑的肚子上,嘴里骂骂咧咧的骂着要这肚子干吗?蛋都不会下。柳老汉在旁边抹泪,身子佝偻的更厉害了,抱着肚子在咳嗽,咳的像是一口气上不来就要断了气。

    柳拾遗身子长年挨打吃的又不好,比同龄人瘦弱不少,就一双眼睛狠戾无比,再也看不出小时候水灵灵的模样。

    他冲进灶房拿出菜刀,一把举到柳成山面前,“有本事你杀了她!”柳成山本来打的就在兴头上,酒劲一冲劈手夺下菜刀,往下一跪“你以为老子不敢!”刀就往傻姑脖子上划去,索性家里穷刀不快,一把刀切菜又给羊剁草,不然傻姑一下就被抹了脖子。

    正直壮年的男人,下了狠劲的一刀还是划破了傻姑的脖子,鲜红的血涌了出来。

    傻姑凭着本能捂着脖子,吭吭哧哧的看着柳拾遗想说话。

    围观的人一下子炸了,杀人了杀人了!

    柳成山看着血呼呼的流,有些傻了,刀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柳拾遗只被那红色占满了双眼,他恨柳成山,一把抓起来刀往柳成山身上砍去“我杀了你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身子瘦弱,刀又不行,连衣服都没砍破,倒是把围观的人吓的不轻“这孩子疯了疯了!”

    村长家有辆农用三轮车,怕真闹出人命,开来把傻姑拉走送去了镇上的卫生院。

    傻姑本来话就不多,这次被割断了声带,再也说不了话了。

    柳老汉以命相逼,柳成山终于收敛了一点,却不是因为柳老汉的以命相逼。而是因为他记得当时柳拾遗的眼神,才8岁的孩子能有这样的眼神,他心里有点膈应,说不准哪天自己睡觉就断了头。

    日子终于好过了一点。

    柳拾遗更难了,他不仅是野孩子了,还是个白眼狼要杀父,狠毒无情。

    那群孩子再也不敢骂他,也再不敢用土块丢他,远远看见他就跑的老远“快走快走,杀人犯来了!”

    什么都没有流言飞的快,附近的村子都知道了这个“小杀人犯”。

    都嘱咐自己的孩子离他远点,别惹他,那是个疯子,敢杀人的。

    学校里的老师对着他这种情况也是无语相叹,这种情况报警,警察都管不了。

    他们根本无法,他们来这支教就是为了改善民风,扫盲。却也知道这种情况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的,只更心疼这孩子。处处帮扶处处鼓励,让他坚持下去,好好念书,走出这个地方。

    这时候的柳拾遗已经明白很多了,像野草一样努力的活着,磕磕绊绊的也十多岁了。

    他不哀怨命运不公,如果没有爷爷,自己早就终于出生那天。

    要去镇上念初中了,柳老汉已经病的起不来床了。

    傻姑不会放羊,柳拾遗在村里上学,下了学还能照看羊,去了镇上念书住校就再也没人管羊了。

    柳老汉拖着身子起来,借了个地板拉车子自己躺上。把羊一头头的拴在拉车上,让柳拾遗拉着他去镇上卖了羊。

    柳拾遗拿着钱想让柳老汉去看看病,柳老汉咳的说不出话,只拼命的摇头。柳拾遗拉着车子往卫生院走,老汉伸出胳膊死死的拽柳拾遗肩上的绳子。

    一来二去的死活不去,也没去成。

    柳拾遗拉着车子又走在这条长长的路上,路上已经通了公交车,破破烂烂的依维柯汽车,去趟镇上要2块钱。

    路过的自行车,摩托车都会瞄一眼这个拉车的孩子,躺着的人闭着眼睛,就像拉了个死人。

    柳老汉真的死了。

    卖羊那天到了家又咳了一阵,柳拾遗给他拍了拍背,不咳了才让他躺下。

    他拉着柳拾遗的手说了许多。

    说早知道捡来他让他活这种受罪的日子,还不如任他就结束在那片草里。说对不起他,也对不起傻姑,这钱留着上学用,一定要藏好,不要被柳成山发现。如果以后柳成山死了,回来给他收个尸什么的,不要让他烂了没人管就行了。

    柳老汉说着说着睡了过去,柳拾遗就静静的听着一直也没有说话。

    看柳老汉说累了睡了才脱了鞋上床,在床尾蜷了身子睡下了。

    半夜一阵猛烈的咳嗽,柳拾遗坐起来拉开灯。看柳老汉睁大的眼睛,喉咙里咕噜咕噜的,他不知道怎么办就扶起来拍他的背。

    他还是一口气没上来,天亮了,柳老汉也凉透了。

    柳拾遗把钱藏了起来,又走上了那条长长的路,买了身老年人的衣服,又走了回来。

    回来了柳老汉身子又软了,给他擦了遍身子,换了换衣服。

    去喊傻姑的时候,柳成山还在呼呼的睡觉。

    两人用被子卷了柳老汉,扛到了自家地里,刨了个坑把他埋了。

    回去的时候,柳拾遗走的飞快,傻姑跑了几步拉了拉他的衣服。柳拾遗回过头就见那刨坑沾满了土的脸上花成了一片,傻姑摸了摸他的头,搂住了他。

    就像小时候挨完了打坐在地上看月亮那样,搂得那么紧。柳拾遗哭出了声,声嘶力竭。

    柳成山好几天才发现爹死了,骂骂咧咧的问羊呢?钱呢?喝了酒又是一顿拳打脚踢。柳拾遗就是不开口说钱在哪,任他打骂。

    终于开学了,镇上的初中有宿舍可以住宿。镇上的孩子可以回家,他们村子离得远的只能住校,每周末可以回家。

    柳拾遗不舍得花2块钱坐车,背着布缝的布袋一步步的走在那条路上。里面有一罐咸菜,有几个傻姑做的奇形怪状的馒头,一身洗的泛白的衣服,还有一床褥子。

    这些东西成年人背可能不算什么,但是还要走那么远的路。这么个瘦弱的孩子就这样一步步的走到了学校,走的口干舌燥,下一秒就可能倒下,但是他走到了。

    报到的时候要交学费住宿费。

    在老师还有周围报道的同学还有家长略有些惊异的目光下,柳拾遗坦然的拉开他的布袋。拿出来咸菜,拿出来馒头小心的放在一边,抽出来略有些脏的褥子卷伸开摸出来藏在里面的衣服口袋里的钱。

    交上钱又一件件的装回去,背起来布袋旁若无人的往宿舍楼走。

    这时候他打心底里是开心的,又能读书了,总有一天能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