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小猪不会骗人
陶谷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个下午对宋雅意味着什么。 少年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次，为自己做出的选择，尽管他把它做成了判断题。 和叶阿姨见面的地点是一家稍显正式的茶餐厅。午后的倦怠没有过分影响到这里，大厅灯光没开，只开了吊顶的几盏氛围灯，角落里的一台黑胶唱片机流出缓慢节奏的纯音乐。 在陶谷的印象里，叶阿姨是格外热衷于古典音乐的，因而以往的咨询，往往背景音也都伴有舒缓的旋律。 桌面上的手机突兀的传来振动，陶谷下意识一惊。 看到是微信语音后才松了口气。 舅舅可不会用社交软件找他。 看清来人的备注后他唇角翘了翘，语气却故作平静，“咳咳，找我有什么事吗？” 少年的音色被电流加工后更低沉，“没事，就是和你说声，我也出门了。” “哦，那你出门呗。”内心戏却是：和我说什么。 这小傲娇的语气自然逃不过宋雅的耳朵，他清了清嗓子，口气变得又慢又丧，“你后要出门，得和我说一声。” 随后恢复成正常嗓音，“谁说得来着？” 这话问出来，陶谷便像是被人反咬了口，只管赖皮，“不知道，反正不是我。” “……” 他就能和宋雅为这点事儿像小孩一样争来争去。 “小狗才骗人！小猪是……” “嗯？什么小猪和小狗？面容姣好的妇人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边坐下整理着装，边笑着问陶谷。 陶谷抿唇，哑了，之后才想起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和叶阿姨见面这件事，除了叶向，他谁也没说。 叶欣点头示意。她刚去了趟洗手间，空出的时间还补了妆。豆沙色的口红温婉提气色，没有刻意敷白的脸上有皱纹和雀斑，显出这个年龄段年龄段特有的气质。 她和陶谷的母亲是大学时最好的玩伴。 因而只是坐在这里，就能让陶谷感到亲切。 听筒那头有过一阵喧嚣，随后还是少年的声音，“怎么突然不说话了，肯认错了？” “才没有，”陶谷收回落在叶欣身上的目光，平复心情道：“我甲方回来了。” 他和宋雅说的是有人找他约拍。 陶谷握着餐柄的手松了松，为宋雅没听见叶阿姨那句话而侥幸。 “嗯，我知道了。”背景音有点闹，是在大街上。少年似乎叹了口气，不明不明道，“小猪不会骗人。” “当然啦。” 挂了电话的陶谷笑着向叶欣解释了几句。 妇人表示理解，视线却落在青年蜷曲的指节上。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刚才在紧张。 本来就是一场以闲谈为主的会面。 没有人主动谈到过去，话题的中心只放在陶谷母亲的病症上，结论在上回那通电话里也说得差不多明白。 陶谷想知道的无非就是自己能做什么。 叶欣的答案是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陶谷只需要陪伴。还有，提前调整好自己的心态。 在这个世界上，他可能没多久就是孤身一人了。 “林见不会拖着你走一辈子，他有自己的事业，今后也会有自己的家庭。” 舅舅会有自己的、新的家人。 身为母亲同时代的长辈，叶欣显然想的更全面。这种设身处地的关心让陶谷有点无措，更多的是不知道如何回应。 “你以后也会有的。”话锋略略一转，青年愕然抬头。 叶欣扬眉，眼里染上笑意，“还没想过这个？” “叶阿姨……”音量小了。 “你舅还把你当小时候呢，该说的也没说，回头我替你妈训他。” 陶谷连忙摇头。 妇人口气轻快，“难怪了，你还是像小时候那样怕他。你舅又不吃人的。” 不吃人、吗？陶谷脑里闪过片刻长辈那张冷峻的脸。 叶欣就这么看着对面人复杂的神色变化，既觉得有趣，又觉得欣慰，“小谷。” 莫名被喊的人脊背一直。 “阿向和我说这件事的时候，我很开心。” 她也算半个看着人长大的长辈，那件事情之后，更算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之一。之后的生疏回避，出于职业身份能理解，但大部分时候，难免觉得讽刺。 “……对不起。” 那个下午说开了很多事情，还有很多没说也迎刃而解的。 陶谷的心情总体来说很放松。直到两人起身往门口走的时候，叶欣忽然从后拍了拍人的背。 这动作很亲昵。 陶谷惊讶转过身，在妇人脸上看到浅笑，“以后出门还是遮一遮。” 青年神色一怔。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耳后一阵热，“叶、叶姨，是过敏了。”磕磕巴巴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撒谎。 “从科学的角度来看，是比说蚊子咬的这个借口好不少。” 陶谷想撤回他觉得叶阿姨亲切的想法，眼前的妇人比母亲孩子气多了。也愈发觉得叶衾性格里的某部分，一定是遗传而来的。 叶欣牵着困窘的青年往外走，压低音量。 “但医生告诉你，过敏可不是这个颜色。”说罢又失笑。 “下回记得藏进去。” 藏进去，藏哪儿去？ 陶谷连声答应，只觉得裸露在外的肌肤都开始发烫。 太丢人了。 —— 少年从巷道里转身出去，刚通完的电话被紧握在手心里。名义上的母亲选择的餐厅一改过去的张扬，甚而偏商务。 只是太巧了。 一条街外偏偏有家茶餐厅。 宋雅进门被服务生引上二楼包间。室内陈设简约，只是茶几上堆着的七八个奢侈购物袋过分醒目，还有女人钟爱的红色系包包。 他冷淡的扫了眼。 “雅雅，怎么到这么晚？陈叔等你好久了。”尖锐的音色即便刻意掩藏，也能轻易听出其中的责难意味。 宋雅稍稍抬眸，注意到妇人身边的男士。 “您们先吃就好了。”用了敬称，却生硬的像是某种讽刺。 男人招呼他坐，便开始传菜。三个人占十人包间，玻璃转台上很快铺满十几道菜品。 没人有动筷子的意思。 “雅雅？……” 男人抬手示意方瞿，换成自己开口，“宋雅是吧，菜色不合口味？”他的视线扫过一众菜色，最后颇有深意的落在少年脸上。 是打量。 后者不动声色，从进门起就向下垂眸的神态格外冷淡。 “还不饿。” 卡在两顿饭点之间的一顿，本意就不为吃而来，被宋雅直接挑明了。 陈姓男人朗笑一声，丝毫不觉尴尬，“这个年纪正是有性格的时候，不错，是我考虑不周。” 宋雅闭了下眼。 男人动起筷子，时不时和女人聊上几句，偶尔搭上宋雅。 他像被陈列在展示柜里的稀罕物种，由这一对“新人”亲密无间的评头论足。 方瞿总还记得这次饭局的目的，不经意的一句，“雅雅，有心仪的大学了吗？” 宋雅刚张开嘴，就被男人抢去话机，“嗯？……”自然而然聊到成绩，漂亮话的夸饰一番，又借机发表了所谓独到见解，最后堪堪点名宋雅。 “北城大是最好的选择了吧？” 少年点头。 男人笑笑，意料之中，“我在北城正好也有认识的朋友，小宋心仪什么专业？” 方瞿放下筷子，给宋雅递眼色。 “我不考北城大。” 一室寂静。 兴许是他说这话的口气太过倨傲，给男人留下了过分深刻的印象，又或许是自觉失了面子，后半程的包间里安静的过分。 沉默反倒让宋雅糟糕的情绪有所好转。 自始至终也没动筷子，唯一的动作就是从口袋掏出手机，之后脑袋便再没抬起过。 软件都是最初的系统自带，就多了一个微信，点开来主界面也只有寥寥几个联系人。置顶的人备注为“哥哥”，没有小红点。 指尖点进去，因为几乎天天腻在一起的缘故，翻两下就能到顶。 但也就这三两页，宋雅不知道复习过多少次。 盯着那最后一条通话五分钟的绿框，他又出神的想到青年轻轻落落的一句：当然啦。 要不怎么说少年的心思堪比六月天，刚有好转的心情顷刻乌云密布，不如说是直接下了场雨，潮湿又泥泞。 宋雅锁上屏幕。桌对面的男人已经起身，方瞿亦步亦趋陪在后头。 笑得也像是真的开心。 至少宋雅过去很少在她脸上看到这种神态。 面对他的时候，这位母亲总是拿出严防死守、剑拔弩张的战斗模式。 “雅雅，和陈叔说再见。”方瞿回身。 男人显然没听到这句，要不就是故意的，总之背影消失的很快。 无尽的沉默。 方瞿身形不稳，往一边沙发上坐着。她总爱穿不合脚的高跟鞋，和她这个人的性格一样，争强又好面子。 宋雅道：“你不跟他走？” “走什么，去哪儿？我可再没脸追上去了。” 少年看着生母那张用力过猛的脸，忽然有些想笑，某种情绪像涨潮般来的又快又迅猛，他没忍住讥刺她：“这叫卖子求荣吗？” 甫一出口，他就又失了兴趣，抿唇。 女人眼里闪过愠怒，飞快的站起身，她是被气到了，红唇开合数次，终于压不住嗓门，“你还把我当你妈吗！现在想起来了？刚刚在饭桌上就那样？……” 宋雅抬头，唇角反倒勾了勾，认认真真道：“方瞿，宋雅是你的儿子吗？” 他装成天真孩童的模样，冷傲的气息在瞬时散去。 莫可名状的情绪从女人眼里倏然闪过，又隐进深处。 方瞿神色故作镇定，但艳色的指尖却发着抖，可能连自己都不知道，她支吾着说不出话。 “我和你都解脱了，还有——”宋雅深深吸了口气。 冷静而决绝道。 “如你所愿，我们俩之间也没有关系了。” 他不知道自己先前是如何想到“卖子求荣”这一词，简直像是在自找屈辱。 方瞿什么时候把宋雅当过儿子？ 明明是早就知晓的事情，再想的时候还是心里发闷。穿透回忆而来的，属于小朋友时期的沮丧、自卑、失落，像是形成某种精神记忆，排山倒海的压过来。 最初委屈化为愤怒，后来成为冷漠。 少年走在街上，终于在某一时刻意识到，冷漠变成鼻腔里的酸涩。 退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