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拙劣的演技
模特惊慌失措地连声道谢,摄影助理急忙上前,解释了现在是在拍摄,好心的路人感觉自己干了坏事,有些不知所措地转过身来,撞见摄影机后面的顾随。 顾随不是没有想象过重逢时——如果有一天他们能重逢的话——对方会是怎样的反应。但不出他所料,对方的反应无需想象力。 阮述而面无表情。 院方代表站在一旁,她觉得刚刚那个无心插柳的镜头很好,正好可以体现医院的人文关怀氛围,问他能不能使用刚刚那段素材。他轻声说,嗓子有点哑:“你们还是找专业演员重新拍一遍吧。” 院方代表转过头来问顾随:“Nathan,你觉得呢?我感觉刚刚那样就挺好的。” 金主开口,乙方自然是没什么意见的。 院方真诚邀请,阮述而有些犹豫,像顾随所熟悉的那样眉心轻锁。 顾随思忖片刻,提议:“我们可以提供一定的报酬……”他认为这是个不错的解决方案,但没想到对方立刻一副受到了侮辱的表情,后退一步拒绝了。 正在僵持,后面突然有个苍老的声音:“你不等着我,还到处乱跑让我找你?” 噫,又是老熟人。 阮述而匆匆说了句:“我得走了。”去推阮福生的轮椅。 阮福生中途看见了这场闹剧,顾随看不懂他看向自己的眼神。 但阮述而推着他快速路过自己的时候,阮福生突然抓起放在腿上的塑料袋,解开往地下一倒,药瓶子撒得到处都是。这拙劣的演技让一旁的演员确定他是来找茬的。 圆溜溜的药瓶滚得很快,阮述而追去很远的地方,其他人也在帮忙捡,阮福生盯着顾随,好像他不帮忙捡的话就该上世态炎凉的社会新闻头条一样。 于是顾随蹲下身,捡起滚到鞋边的瓶子。 “你……”阮福生开口了,“是专业摄影师吗?” 顾随觉得他虽然看着还算矍铄,但说起话来中气已经不是很足了。似乎比几年前衰老了不少,面容瘦削,面色蜡黄,手背上贴着打过点滴后的胶布,身上的病号服是住院部的,看起来空荡荡。 但顾随不去多想。“我是兼职的。”好像不应该在金主面前这样说。 “哦,”阮福生没什么表情,“你有没有名片?呃……我的孙子要拍小学班级的纪念照,正在找兼职摄影师。” 顾随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众目睽睽之下,他只好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 阮福生也没看一眼,直接塞进羽绒服的口袋里。 阮述而小跑着回来了,表情看起来很窘迫。 顾随把药瓶还给他,指尖不小心触到他的掌心,一个人的手心怎么也会这么凉呢? 那天晚上顾随做了噩梦,梦见阮述而死了,变成一只浑身冷冰冰的鬼。梦里的顾随还傻乎乎地不逃命,等他飘到眼前问他:“终于等到你了,你是来索我的魂的吗?” *** 阮述而把轮椅推回病房,跟等在里面的阮森一起把阮福生抱回病床上,阮述而摇高了床头,看阮森支起小桌子伺候阮福生吃饭。 这是个六人病房,午饭时间,饭菜味混着医院特殊的味道,家属基本都在,对面床的小孙女过来探望,一家人有说有笑。 阮述而倚靠在窗边,盯着外面出神。他没发现病床上的阮福生朝他瞄了两眼。 他站了大半个小时,腿都酸了,才看见顾随拎着摄影机跟一群人走出来。刚刚见到的助理、演员,还有那个涂着红唇的院方代表都簇拥在他旁边。只要顾随愿意,他一向是人群的焦点。他们把机器放回车里的时候,顾随似乎说了句什么,所有人都笑了起来。那个院方代表花枝乱颤的,贴近顾随把一张折起来的小纸片放进他的外套口袋里,顾随明显注意到了,一脸友好地对她笑了笑。 阮述而的手指捏紧了窗框。 顾随打开车门,先让其他人上车了,跟院方代表又聊了几句什么,才挥挥手道别。阮述而似乎看见顾随临上车前朝他这个方向看了一眼,让阮述而瞬间全身血液冻结了一般。但阮述而不知道他是其实根本没朝这边看,抑或是看了但没看见他,抑或是看见他了也没反应,半秒不停留地就上车了。 他盯着那辆黑色的商务七座车出了大门口,消失在马路尽头。 Nathan,刚刚好像听见别人这么叫他。 阮述而掏出手机打开浏览器,在搜索栏里输入Nathan Gu,弹出来很多词条。难怪他无数次输入顾随的名字都没找到什么,看来他去美国后就一直用英文名。他看见新闻里称顾随是游戏制作冉冉升起的新星,列了好几个阮述而不甚了解的奖项,他截了屏,打算晚上再抽时间每一条都查一下。顾随还做了个个人网站,点进去后先是一段酷炫的动画效果,网站设置了很多栏目,博客里是全英文的文章,似乎大部分是产品使用体验和作品制作心得的分享,偶尔还发过游记,统统用标签分门别类。他点进那个写着作品集的栏目,也有好几个子条目,最上面是游戏,然后有摄影、动画、音乐。他点进摄影,每个作品都精心排版整理,有静态图片也有短片,一路滑到最下面,他看见了“饮河”。但“饮河”的页面没有任何文字说明,只有杂志登载的信息,一张张照片平铺着排列。 阮述而切出浏览器,登入了邮箱。 他记得顾随一开始读的是摄影,但是现在看来他在开发游戏,刚刚也说只是兼职的摄影师……他的手指在邮件列表中划动,所有广告邮件和别的邮件都被他清除了,后来需要用到邮箱的时候他注册了个新的账号。这个邮箱的发件人清一色的都是同一个人。其实他根本不用重新翻阅,每一封邮件他几乎都能背出来,确实没有顾随提到换专业的印象。这两三年来顾随发邮件的频率极其不规律,而且内容基本也是意识流,上一封邮件已经是七周之前的事情了,也没提起会回国。顾随似乎只是把日常碎片投递到树洞,实在无法还原出真实的生活轨迹,最多只是“今天喝了很好喝的琴酒”。当时阮述而立刻去查了琴酒是什么,又找机会去酒吧点了一杯,好像分了很多种类,他也不知道那个味道对不对。阮述而不怎么去这种需要消费的场合,摇晃的灯光和走动的人影都让他无所适从。 他正准备切回浏览器,再看看那个个人网站里的其他作品,阮森走过来了。 “怎么老站在窗边,不冷啊?” 阮述而把手机塞回裤兜里。 阮森站到他旁边,虽然明知吵闹的病房里这个距离阮福生是听不到他们说话,也知道他们说话的内容其实阮福生是知道的,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刚刚医生跟我说,后天的介入手术大部分医保可以承担,你再给我打两千块就行,免得有什么急用。” 阮述而应了一声,掏出手机cao作。 “你那天早上就别请假来了,不是说年底公司很忙吗?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做介入,没什么风险。不过估计得穿几天纸尿裤了。” “我明天下班买了带过来,还有什么别的要买的,列个清单发我手机吧。” “行,没事就早点回去吧,看你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今晚这里我守着。” 阮述而走到病床边坐了会儿,然后就说要走。阮福生一直盯着他看,他到底没说别的什么,手插着兜缩着脖子,像是提早抵御着马上要感受到的寒冷,又沉默地走到外面的风里。阮福生嘴巴抿成一条线,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名片,哼,他想,虽然老了,病得快死了,他的视力还是很好,什么都逃不过他这双鹰眼。他想了想,拨了一个电话。 *** 顾随以为阮福生的借口就跟他的演技一样拙劣,只是想套联系方式,毕竟他的孙子早过了读小学的年纪了吧。但没想到过了几天,还真有人打电话找他做兼职。 阮福生那没有血缘关系却有着短暂养育之恩的孙子赵述之站在校门口等着,一见到顾随就跳起来给他一个熊抱。 小鬼个头到他胸口了,壮实了很多,顾随已经没法轻易举起他了。 赵述之偶尔也会给顾随发微信,后来见顾随越来越忙,就没敢多打扰。 “顾哥!爷爷告诉我的时候吓我一跳,不过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每次出场都是救世主!” 赵述之也是去年因为继父工作调动,才转学到A市这所还挺高档的私立小学,里面的学生估计家庭背景都比较好,毕业文艺汇演还要请专门的摄影师。赵述之作为班长全权负责这件事,本来是拜托吴冉帮他找的,没想到上周去看阮福生随意提了一嘴,阮福生居然记住了,还中间前线天降奇兵。 文艺汇演在学校的礼堂举行,搞得挺隆重。这个礼堂比河西高中那个又破又小的礼堂不知道豪华多少倍,大部分学生的家长都来了,还有组织有纪律地自掏腰包提供各色应援道具。顾随在拍赵述之那个班在后台排练的场景,有其他班的家长看见了,出钱请他顺便拍摄自家孩子。杯水车薪聊胜于无,顾随何乐而不为。 吴冉也来了,站在一旁帮赵述之拿着羽绒服。她看起来比照片上也胖了不少,但眉眼还是很美,整个人恬静自然,几年安逸的生活磨平了她身上苦难的痕迹。 在他站在角落查看刚刚拍摄的照片时,吴冉忽然开口跟顾随打招呼,说:“我没认错吧?我以前见过你。” 顾随记得他并没有直接跟吴冉打过照面。 但吴冉很快揭晓了谜题:“有一年暑假你们是不是来市区玩?送述之回家的时候,我在天台上晾衣服,看见了。”她顿了顿说,“我当时很吃惊,没想到他也会有……” 吃惊什么?阮述而也会有朋友吗? 吴冉笑了笑,似乎觉得对外人不该说这种话似的,半截停了下来。 赵述之排练完走过来:“再过两个节目就到我了,妈,你给我哥打个电话,问他到哪了。” 吴冉答应了声,掏出手机。 顾随对赵述之脱口而出:“你哥知道我今天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