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耽于酒色的天堂
啊——————啾—————— 鼻涕泡刚冒出来,顾随赶紧用纸巾捂了回去,一半是擦鼻涕,另一半是继续隔绝车里的气味,总觉得哪儿飘来一股不知是脚臭味还是汽油味,有几次打喷嚏打得晃神了还觉出榴莲味。出门三天前爷爷奶奶就给他装了两个行李箱,又对他的背包检查无数遍,却居然遍寻不到一个口罩。 头顶那个空调口的网格不翼而飞,估计是之前的乘客塞了几团纸巾进去,但渗出的冷风依然兜头嘶嘶吹来。 前排总有个大胖娃娃趴在椅背上看他,一边吮着手指头一边咯咯笑。 那小嘴边上横流的口水看得他心惊胆寒。 抱着娃的大娘转过头来,cao着一口浓重的乡音:“&*&%$……”,他在纸巾上方露出两只无辜的眼珠子。 大娘递了一方手帕过来,艰难地说:“手帕,好!比纸,好!” “没,没关系,我的纸巾,亲肤不刺激。”怕大娘听不懂普通话,他赶紧一只手从包里掏出一包纸巾,把上面的宣传语指给大妈看。 大娘笑着摇摇头,转过头去。 顾随心里在呐喊:给你的娃擦擦嘴啊,口水快流到椅子上了!快快还有机会抢救一下!还有机会!啊没有机会了! 呕—— 前排不知道哪里,有人从上车就开始晕车。 唰—— 斜对角的大爷已经是第五次上完厕所,慢悠悠地走回座位,裤链大开。 男人哭吧哭吧哭吧~不是罪~ 车上一直在以大音量播放着老歌合集,跟车的大叔时不时引吭和声。顾随的耳机不是降噪的,完全没法听自己的音乐。 啊——————啾—————— 嗯,这是顾随。 一个小时前下了高速之后,隔几分钟就有人喊“师傅停一下”,大娘也带着口水娃在某个村口下了车。景色在流逝的窗外中变得越来越乡村风,窗玻璃卡住了只能开一小条缝,顾随就靠着这两厘米里吹进来的新鲜空气,冲释车内难言的气味。 除了停车,大巴都一路绝尘,超越了行人、单车、摩托车、三轮车、轿车……有一次还把一辆土豪闪闪的保时捷跑车几乎逼到了排水沟里,扬长而去。 司机,牛逼! 不多时总算看见了半山上竖着几个大牌,上书:河西人民欢迎您! 顾随精神一振,漫漫长征路终于胜利在望!路边时不时飘过“金山银山,比不过这里的绿水青山”、“谨防山火”、“国家全面开放二胎政策”等宣传标语。 道路陡然从两车道开阔成中间有护栏的四车道,大巴驶进了河西县城。 顾随往左一看,路边一个岔道连接着桥,桥对面是一排树,树的尽头隐隐显出大门上几个字,在现代社会中他最引以为傲的就是超群的视力,看见了一闪而过的“河西高中”四个金色大字。 哦,原来河西高中在那儿呢。那条桥,应该就是老爸总叨念的举子桥了。 不到五分钟,大巴一个急转,拐进了客运站里的停车位。 车上已经只剩一半的乘客,顾随背上包排队下车,斜对面的大爷悠悠叫住他:“小伙子,帮个忙。” 顾随一瞬间下意识地想伸手把他裤链拉上。 中途一个比大巴司机还流畅的急转弯,他从顶上的置物架掏出一个打结的塑料袋,里面……竟然真的是一颗榴莲! “嘿嘿,难得去趟省会,带回来给我孙子尝个鲜。” “大爷,您裤链开了?” “什么?” “没什么,路上小心,再见!” 顾随这一耽搁,人几乎就走空了,他在边上找到自己的两个行李箱,有一个跟着他闯南走北经历过无数飞机托运考验的小黑,拉杆坏了。 小黑,我对不起你! 掏出背包里的相机,先给大巴正脸来一张——记下车牌号,下次打死也不要买同一班车的票了。 看地图这里跟A市几乎处在同一纬度线上,但不知道是不是少了热岛效应,感觉比早上出门时还要冷上几度,顾随裹紧了风衣,一不小心还是又打了个喷嚏。 好不容易推着小黑拖着小白到了大门口,一群光着膀子的大汉瞬间围上来,叽里呱啦地“上车上车”、“去哪!十五块钱”、“就这两个箱子吗”……一边热情地向顾随指出路边停得乱七八糟的三轮车里哪一辆是自己的。 问他“就这两个箱子吗”的壮汉大步流星上来就想接过小黑小白,顾随鼻涕泡都又要吓出来了,慌不迭退回售票大厅,擤了擤鼻子。 顺便看了眼手机,刚刚在车上实在无力玩手机,这会儿十几个人的摄影群一下子弹出两百多条信息,还有好几个人艾特他。顾随来不及回复,先拨了个电话。 “小随,到了吗?”感觉还没响铃呢,电话就被接了起来。 “嗯,爷爷我刚到。” “哎哟,都快六个小时了!到宿舍了吗?中午吃饭了吗?累不累?听你这声还哑着呢,感冒没好点?” 连环炮式的提问让离家三百多公里的顾随感到万分亲切。 “还没到宿舍,在车站先报个平安,中午在高速休息区停车时吃过了,有点累,感冒好多了,就差嗓子还留了个尾巴呢。” “那就好那就好,爷爷跟你说,药还是要再吃两天,免得留下个病根。哎哟,顾君剑那个作孽的,哪有老子惹祸儿子折腾的道理,你说说!” 顾随笑,还没说话,电话那头吵了几句,话筒换了个人。 “小随。” “哎,奶奶,我到了。” “你爷爷太啰嗦,被我发配去浇花了。你先安顿好自己,不用担心家里,去吧啊。” 简单说了几句就准备挂。 电话还没切断的时候还听见奶奶一贯沉着冷静的语调远远传来:“老头你浇错了,上两盆白鹤芋都是这么被你浇烂根了还没长记性哪……” 顾随乐不可支。 老爸的待遇就没这么好了,得到报平安微信一条,共计“我到了”三个汉字,标点也无一个。 打开微信好友列表,找到写着“山大王”那个号,直接点语音通话。 一串又一串清脆的铃音响过,无人应答。 跳出主屏幕点开通讯录,找到“王新风”,拨号。 嘟——嘟——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顾随只好打字,刚把微信发过去,电话就来了。 可惜不是王新风,是邝文杰。 一接起来对面就一阵聒噪,好几个人说说笑笑的声音同时传进来。 “顾随!顾大少!到了没啊,怎么不回微信啊!”邝文杰喊道。 顾随仔细辨认了下对面的声音:“刘腿儿在唱歌呢?这调跑的。你们在KTV?” “是啊,送完你上车我们几个就过来了,早上唱K便宜,有自助餐还不用烦午饭吃什么。”邝文杰说着往远处喊了句,“刘腿儿!顾随说你唱歌跑调!” 刘鹿通过话筒扩音器的声音传了进来:“顾大少,顾歌唱家,下面一首歌送给你!我会牢牢记住你的脸~我会珍惜你给的思念~这些日子在我心中~永远都不会抹去~~~”那余韵流长的尾音,简直惨不忍睹。 “刘腿儿你都高三了还跟邝子他们瞎嗨,胆子够肥啊。” 刘鹿用史上最难听的咏叹调唱了出来:“你~管~得~着~么~” 又有个声音凑了过来:“顾大少,三下乡第一感觉怎样啊?淳朴的村民们是不是像电视剧里说得那么热情啊?” “我这还不是村呢,是县城。”顾随看了眼大门外如狼似虎虎视眈眈耽与拉客的车夫们打了个激灵,结果鼻子又开始痒,“啊———啾———” “哟,这声势,比刘腿儿唱歌有中气多了。”邝文杰夺回通话主导权,“你这感冒都一个多星期了,怎么听起来比早上还更严重了呢?嗓子也不像样。” “可别说,那大巴车简直了。”反正王新风那边没信儿,顾随索性就跟他们哈拉起巴士里的悲惨遭遇,说着说着就觉得有点渴了,他挪着箱子到旁边小卖部,“你等会儿,我买瓶水。” 邝文杰只好举着手机耐心听顾随唠嗑式的购物过程。“大姐麻烦来一瓶矿泉水,哦本地山泉水生产的牌子呀,好的试试呗。有没有口罩?好吧我也猜到了……哎,小朋友小心点没摔着吧?……没有口罩那来两包纸巾吧,无香的就行谢谢大姐。……不能扫码啊?等会儿还好我带了钱包……卧槽!” “哎哎哎,怎么突然骂人呢?”邝文杰忙问。 “一年不带钱包出门,一带出门就遭小偷!”顾随挂了电话,把小黑小白一推,“大姐麻烦您帮忙照看下。”说完也不顾大姐反对,抢出门越过大汉们极目眺望,刚刚路过撞倒他的小男孩舔着根冰棍一步三回头,一回头就撞上顾随的视线。 啧,那心虚的小眼神。 猫鼠大战,哦不,警察抓小偷,就此展开。 面黄肌瘦一看就营养不良的瘦小男孩,跑起来简直比刘腿儿还快,顾随平时有锻炼,还仗着身高腿长的先天性优势,但中午没吃好又饿了一下午还重感冒的身体显然不堪重负,一跑起来肺就喘着气要罢工。 顾随追了感觉有两三里路,中途还差点追丢两次,在顾随马上就要抓住他——其实不是,是小偷突然自己绊了一下,扑街了。 冰棍只剩下一根棍,甩出去老远。 小偷坐起来,疼得眼泪汪汪地转过身来。 顾随见他裤子膝盖都摔破了,还好冬天衣服穿得厚,应该没受伤。 咦,自己怎么这么鸡婆了? “你……”他弯腰双手撑着膝盖咳嗽了半天。 “你是谁?” 顾随转头,他们正好在某条街的背面,一男的刚拎着两个泔水桶从后门出来,身上穿着蓝色的翻领制服,一角印着“霓色”俩粗体字,下面一行文案是“一个耽于酒色的天堂”。 这极其可疑的店,店员居然看起来年纪跟他差不多大。个子也跟他差不多高,有点过于瘦了,像四川方言里说的“抽条”,估计是发育期营养没跟上,头发和眼珠子都黑得吓人,正挑着眉居高临下质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