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8
金属铰弦根根颤动,舞台上的乐手慢慢哼唱民谣。人们三五成群饮酒聊天。雪克杯里一串叮当作响,纯粹的透明流体淌入三角玻璃。 “你的干马天尼。” 罗伊盯着细小的透明气泡。马天尼里装着整个“天堂鸟”的倒影。灯下一张张人脸在液体中变形。他凑得最近,面目也最为扭曲。Nicos抱着橙汁咬住吸管小口啜饮,术后不沾酒,他在迷乱的虹灯下清醒得格格不入。 得知Nicos明天回家,米奇却显得异常平静。罗伊不知道该如何陈述两人现在的关系,但米奇多年经营,不至于没有看出两人一人一座的眼力。 “不想亲自调一杯吗?”他对罗伊说,“你好久不练习,技艺会生疏。” 自毕业季后,众人各奔东西。没有Nicos,罗伊也不再特地绕弯来黄金海岸。过客上演轮回不止的悲欢离合,“天堂鸟”招牌下依旧火热。坐在吧台前,恍惚仍然能听见埃洛特在舞池里大叫。 罗伊扫了一眼身旁的Omega。Nicos从不是聒噪的人,一直默默地喝着饮料观望酒吧。罗伊不知道他还是否记得自己烂醉如泥的样子。受人瞩目的歌星早已退场,坐在这里的,只是被钢铁森林的新陈代谢排出的残余物。 若是他调酒,自然要Nicos来喝,但对方还是半个病人。再加上自己手生,生怕弄巧成拙,犹豫着正想措辞推拒,Nicos却放下了玻璃杯。 “去吧,”青年说,“这可是我出的学费。” 这笔账他一直没还,那时他们还是老板和员工的关系。跨越春夏秋冬,他的世界已然翻天覆地。当年调的那杯莫吉托,再也喝不到同样的味道。既然Nicos开口,罗伊点点头。米奇显得兴高采烈。“我去准备材料,你要什么?” 可选择的内容很多。无酒精鸡尾酒会被质疑有虚张声势之嫌。如果鸡尾酒里“酒”都没有,有什么意义呢?但如果他只是想灌醉自己,就该像分手那一夜,去便利店搬一箱易拉罐啤酒,因为Nicos执意要走而哭得死去活来。他现在很平静,像忐忑不安奔向海岸区的高级公寓,等待判决那天。找到回家路的Nicos已不再孤独,不需要担心未来没有去处。而他周身缠满丝线,不会因为弦断了一根就落入深渊。 只是琴弦根根相连,一瞬弹指,惊振千万飞鸟厉鸣。 “‘辛德瑞拉’。”话说给米奇听,他却看着Nicos。 “辛德瑞拉”是最知名的无酒精鸡尾酒之一。纯粹的果汁搭配,口感温和如朴素的裙摆,但在灯下,明亮澄黄的液体如有点燃火苗熠熠发光。 菠萝,橙子,柠檬,酸涩清爽,都是Nicos喜欢的口味。再加一勺糖浆以甜点缀,冰块在金属雪克杯中叮当冲撞。不需要浮夸的妆容杂技,辛德瑞拉拭去灰尘,就是舞会上最耀眼的明珠。 Nicos单手撑着脸颊,目光落在金属残影间罗伊的手指上。他曾经逮到罗伊在电脑上浏览戒指的商品页面,对方解释只是无意间点到了视频的广告。但那上面的钻石看得Nicos眼睛发疼。冷汗侵袭后背,他没来由地感到恐慌。罗伊要分手时,他甚至有如释重负的庆幸。他还没做好准备。无论罗伊思想有多像个小大人,对他的年纪仍是没经历过风浪的孩子。罗伊会长大,看见天地,然后发现自己一无是处。 维多利亚错了,他才不幼稚。没有南瓜马车,灰姑娘永远是灰姑娘。 将玻璃杯推给他时,Nicos余光瞥见罗伊小心翼翼的神色。罗伊不会在做菜时那么看他,因为Alpha每一次都信心满满。异国千变万化的调料对付挑剔的他也绰绰有余。但调酒不是罗伊的拿手活,他需要别人的肯定。 “好喝。” 酸色入口,醇甜溶化。相比起曾经找米奇大把大把要的烈性酒,这种混合果汁曾经根本不在他的思考范围内。不能醉人的酒,就像不能开口的歌星一样无用。他嫉妒洛伦斯,不只是因为安德烈。那些应当得到的粉丝,属于他的爱,一夜之间消散无影无踪,变成了他人的所有物。 他曾经深信来黄金海岸喝果汁会被人笑话,但此刻周围窃窃私语仿佛有千里之遥。瞥见罗伊眉开眼笑的一瞬间,入口掉牙的酸自舌根处化成果甜。这是“辛德瑞拉”的神奇魔法,涩到牙根的酸刺激唾液分泌,反而会慢慢化开甜津,像终于遇见了王子。 “因为要离开,话都容易说了吗?”米奇笑道,“你可连我都要讽刺两句啊。” 罗伊尴尬得脸色通红。米奇从名义上还是他的师傅。青出于蓝虽是好事,在他的传统里却有些下不来台。 “是真的。做菜也好,调酒也好,罗伊都有天赋。”Nicos不理他打趣,“还有,我一直很好说话。”这是当然,难道这些家伙都听不懂吗? “好吧,好吧。我基本明白了。”米奇做了个投降的手势,“今天为你践行,自然由我来买单。我的偶像要走了,能不能给‘天堂鸟’最后留一点纪念?” 这是很合理的要求,虽然很多人叛变了,但米奇很忠诚。Nicos点头。“但你还要什么?我的那些周边,你肯定不缺。” 米奇朝着舞台上的吉他手打了个手势。拨完最后一个长音,曲终落幕,歌手退下台去。 “我想要一首歌,属于‘天堂鸟’独一无二的歌。”他说,“不属于歌星Nico,而是我们的朋友Nicos。” 高脚杯脆弱的玻璃柱好像要被Nicos捏碎了。 他有多久没在人群前表演过了?背景音乐中断,有熟客朝米奇这桌投来疑惑的询问目光。他像惊弓之鸟,汗毛倒竖,习惯性想拉下帽檐遮住容颜,却握了个空——和罗伊在一起太久,他开始能够自由地出入人群,鸭舌帽和口罩不再是必备物品了。然而与陌生人对上视线的瞬间,冷汗还是不停涌出侧颈。 “嘿,”罗伊先一步握住他手腕,“没关系,如果你不想,就不要去。”Nicos的嗓子早已康复,但心上仍有疤痕。 他可以做决定,因为他们是朋友,朋友不会为难彼此。反手紧紧抓住罗伊,Nicos低头看着地板上的倒影,用力深呼吸。在满场酒香中,属于罗伊的信息素鹤立鸡群地清晰。Alpha今天喝的是干马天尼,辛辣,苦涩,像针扎紧喉咙,无声剧痛。 他可能会被拍下,视频明天会在社交网络上传播。成千上万口舌对着他现在的生活指指点点,无孔不入讽刺他现在仅剩的一切。 “罗伊,”他说,“你还记得当初我们讨论,明星为什么会有粉丝吗?” 回忆自眼前浮现,“粉丝给予爱,明星回馈爱,彼此付出,彼此回报,循环往复。” “对。粉丝爱明星,且想要明星也爱他们。我一直认为不止是粉丝,万事万物也都是这个逻辑。以物易物,有舍有得,没有谁想做亏本生意。”他长长吁了一口气,紧收的脊背忽然塌下去。“但是你告诉我,不是所有的爱都一定要求回报。有的人本身只是享受爱他人的过程,被回应反而会觉得怪异。” “我刚才忽然想通,一直困扰着我的,关于安德烈的问题是什么了。”他握着那半杯“辛德瑞拉”,“我爱他,但爱的是‘天使’里的那个男孩。我希望他永远英俊,自由又对我一心一意。但是安德烈是人,人会犯错。当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关于角色的幻想都会消失。我必须接受,‘天使’和安德烈不是同一个人。我不要安德烈爱我,他靠近时,我只会如临大敌般惶恐不安,没有一点喘息的余地。” 干马天尼在舌根烧着。罗伊有时忘记了Nicos既是明星,也是粉丝。青年的话让他想起杰西那天把Nicos的CD像烫手山芋般丢过来。为什么人们构造出虚幻的完美沉迷其中,却不肯承认真实的一部分? “可你要去哪里找你的天使呢?这又不是童话故事。”他看向玻璃瓶表层流动的星点灯光,“就连教堂的雕塑也会随时间风化。” 他是罗伊,不是安德烈,更不是第二个天使。现实不是剧本,没有魔法,有的人终生执着地寻找自己失落的一角,有的找不到,不要也罢。尽管如此,世界上如此多参差不齐的拼图,最终还是凑到了一起。 “我相信灰姑娘爱上一个普通人,”Nicos将杯里液体饮尽,“也不要小丑穿着王子的衣服骗她。” 脚尖点地,他离开高脚凳。米奇眼尖,拍拍手,周边陷入黑暗,光圈包围舞台中央。 如此盛大的开场,客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个打扮精致的表演者身上。因为是在这里的最后一天,Nicos出门前认认真真把自己从头到脚打理了一番。怀孕后穿不了的衣服也一件件找了回来。罗伊看他愉快地从洗手间到卧室来回折腾,总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他太漂亮了,显然不是随便请来的路人。然而这罕见的明星相,一时场内也无人想起来者何人。闪光灯咔嚓一声,陆陆续续连成一片海洋。罗伊手心捏出了汗,却没有阻止。他一直很好地尊重Nicos的隐私,对方不愿揭开的伤痕便绝不再提,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看Nicos的现场表演。 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事。在他扛着烂醉如泥的Nicos回去的那个夜晚,Omega的身上藏着一张撕碎的演唱会门票。那毫无疑问是Nicos自己在月季碗的第一场演唱会,他在台上,那么最好的座位,想给谁,却最终没有送到呢? 罗伊不想知道,也不再重要。这场演唱会没有烟火,没有热气球,没有满场的欢呼,但他在这里,作为Nicos的头号粉丝,旁边是二号。空落的席位总会有人来到,生命中过去的缺憾,总会有新的来填。 酒吧灯色迷蒙暗淡,像云色里薄薄的月纱。可Nicos低头拨动第一根弦时,耳垂上缀着的星星忽然闪烁,一瞬掠过的光,比太阳还要明亮。他试了下音,薄薄的嘴唇凑近麦克风。 “这首歌,给我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