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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翊好高,视线低下来,分明远得很,却能溺死人。他说自己有个远在大洋彼岸的meimei,彼此毫无音讯,因为他们共同的母亲出国门后选择不再回来,这么多年他兼具独生子与哥哥双重身份,无论哪种都有些微妙,如今多了我,想选择第二种。他问:“以后可以叫你橙橙吗?”

    语气温和到犯规,我招架不住,想把头埋进碗里,迟疑了一会,装作嘴巴很忙的样子,点了点头。

    叠字叫法讨巧上口,很多对我抱有好感的人都会有意无意地叫出“橙橙”。

    七岁起我被套进裙子生活,秘密也被裙子掩藏,有无数次,它都要冲出口——嘿,你不知道吧,我是个双性人。性别焦虑、社会认同感这些可有可无的东西从来左右不了我,我只想和因为性别认知偏差而对我产生好感的人交代清楚,但每一次都放弃。

    没必要,我对自己说。

    这些人只是经过,不会停留太久,何必要知道?生活上已经有够麻烦了,我不愿意再给自己添堵。

    钟翊想要的是meimei而非女朋友,我乖乖当他的meimei,既不会露馅,又不会有别的麻烦,加上罗文芳每次“恋爱”都无法持续长久,我实在没什么好担心。

    话说开后,没几秒他就抛掉了言语上的温柔,学他同学的叫法,“你知道吗,小妹。”

    “什么?”我竖起耳朵等待下文。

    他肯定想笑,但又收住,改换成平日里的语气:“逗你特别好玩。”

    我默不作声收拾了自己的碗勺,才不管他的,才不理他。

    八月下旬,城市气温达到新高度,万物生机勃勃且煎熬,店员jiejie们吐槽起生意不好的主要原因是地段太差,只能仰赖在读学生,不像路口开的那家,天天都有过路客。老板乐呵呵地说没关系,反正发得起工资,转手把空调也开到了新低度。

    其实这时候生意已经有所好转。临到开学季,许多新生都被家长带到附近转悠,累了就会到店里点单歇脚,一来二去就成了常客;还有钟翊。

    钟翊招了不少生意。

    隔天中午他到来,要了面点和水果茶,坐下翻自带的一份小册子,无意间看到我看他,会笑一笑。他专心读册子,过后吃饭,偶尔喝一口东西,过程中专心致志,应该不知道邻桌的女生们整个中午都在有意无意地瞄他。

    直到几天后女生群体变大了,我也没看出来钟翊哪里值得瞄。

    很帅吗?没有吧?不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吗?手耐看倒是不假。十指修长,骨节干净,翻书好看写字好看扶杯子好看,做什么动作都好看。

    他的同学贯彻落实发展偷荫纳凉计划,坚决步伐跟他走,转天也来了,冲我叫“小妹”,要了面和甜品,坐到另一桌用餐。

    那同学自我介绍说:“许文强的许文,雨林霖的霖。”他很快跟店里人打成一片,取餐都是自己动手,偶尔叼上棒冰光顾柜台。

    我问过许文霖,桌子那么大,为什么不和钟翊坐一起吃饭。

    他当时嘎巴嘎巴嚼完冰说:“你哥有洁癖的。”

    我疑惑,他更疑惑:“住一起也没看出来吗?”

    “没有哦。”

    不仅住一起,还共用一个卫生间呢。主卫归两个大人,公卫离房间远,剩下那个刚刚好。但我没看出来。

    “他就是毛病,高二开始甚至不要同桌,”许文霖一本正经地建议,“反正,妹你注意点吧,保持距离啊什么的。”

    我点头应道:“好哦。”

    周一到周六的中午,他俩都来店里吃饭,顺便打包带走不少奶茶果汁。周日学校放半天假,只有钟翊会来,一坐一下午,看书写字吃饭,太阳快落山,气温转凉时便去正对面的球场打球,再回来便是和下班的我一道回家。

    我记得许文霖的建议,因此步子走得小小,落在钟翊身后,专心追着他的影子踩。他背着包走在前头,并不往回看,等红绿灯和公交车时才短暂地偏头低下目光,确认我的存在。

    被人接下班的感觉很奇妙,说不上来原因。上班的人期待下班回家,学生期待下课玩,旅人期待旅途的落点,那我呢?我和钟翊,算什么呢?这种感觉挥之不去,像攀升的城市气温那样,在身体里达到了新高度,第二天我看不下去准备好的旧课本,蔫蔫地趴在柜台上,没成想就睡了过去。昏昏沉沉中有人给我披衣服,有人说让橙橙睡会吧,都累一个暑假了,有人摸过我的额头,惊慌地说,快,快叫她哥来。

    我想说不用,发烧是小事,我经常发烧,张开嘴却不太有声音。

    感官被关到只剩很小的部分,脑袋里翻滚着轻微的疼痛,上身发着汗,嘴唇不像自己的,渴……最后额头上传来触碰。钟翊的呼吸近在耳侧,声音似近非远:“罗以橙。”

    我木楞楞地睁开眼和他对视,说自己想睡觉。

    他从旁扶起我背到背上,答应道:“好,回家睡。”

    那天是周一,自修期间班主任拿着签好字的假条叫他出教室,告知校门口有人请保安联系到教师办公室,说他家人在打工地方生了病,现在需要他。

    他知道那个家人只会是我,接过假条交到保卫处,出校门后果不其然看到了奶茶店店员。

    意识被搅成浆糊,反应过来自己有行动能力前,我挨紧了他,说:“感觉在坐船。”

    钟翊把我往上送了送:“可以在船上先睡会。”

    我让脑袋垂下去,连带着声音:“不要划回家好不好?”

    他顿了会才问:“什么?”

    “不要划回家好不好?”意识彻底成为烂锅粥,我机械地重复。

    “那去哪里?”这艘温暖的船发问,而我给不出回应。

    很快,睡意化为脑袋里明显的疼痛,我疼清醒了,下到地面,被钟翊牵着走进学校附近的诊所。

    “明天还有温度就去医院。”从诊所到家,他照顾我一下午,傍晚取出在我嘴里呆够三分钟的温度计,消毒后查看到明显下跌的度数,神色没有太放松。

    我嘶声,说得快没音:“明天肯定好了。你晚上回去读书吧。”

    “晚自修不上了。”他弹我一个很轻的脑瓜崩,“吃完饭好好休息,别想工作什么的,知道没?”

    我不再动用发炎的喉咙,只是乖乖地点头。

    假期在明天走到尽头,相应的假期工也会结束。我本来没有多强烈的善始善终的念头,第二天退烧后精神好转,忍不住跑去了店里,结果被jiejie们赶到吹不到凉风的角落里看和电视剧,碰不到任何工作。这回就是真的睡懒觉了,我摞高垫上衣服当枕头,睡得迷迷瞪瞪,睁开眼看到钟翊还以为是梦。

    他坐我旁边,手上是那本天杀的,已经翻了过半,见我半天不说话,恶作剧得逞般地笑:“橙橙,下班了。”

    橙色夕光照得整个世界灿灿发光,照得他侧脸深刻眉骨削利,照得我一瞬间明白了为什么女生们那么爱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