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母亲
刘文慧的一生很简单。她生命最初的十五年过得平平稳稳,家里不愁吃穿,是那个年代少有的过得还不错的家庭。父亲总是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每天早上手里抓着报纸在客厅里研究实事,有时候还会不由得大声感叹,说给在巴掌大的公用厨房里的母亲和她听。母亲通常都会应和几句,实际上并听不懂父亲说了什么,刘文慧问起来,她也只说:“这样他会开心点,就让他去吧。”说这话时,母亲那双大手抓着装满了毛豆的箩筐,用力一抖,晶莹剔透的水柱就从缝隙里漏出来,顺着她粗糙的手指滴落在地上。 母亲和在学堂教书的父亲不一样,大字不识几个,每天在河边洗菜。一起洗菜的女人们会叽叽喳喳地讨论什么菜便宜。五六岁的刘文慧听不下去,这时候总是跑去屋外的河里,和同龄的男女孩一起抓泥鳅。可到了七岁的夏天,她浑身泥巴地回到家中,父亲失望地叹了口气:“你都七岁了,怎么还像个男孩子似的,没有一点女人味。”母亲一边替她擦干净四肢,一边说:“是啊,女孩子还是要乖巧、文雅一点。” 于是刘文慧把自己的爱好改成看母亲的手。那是一双比父亲还大的手,手心和指尖布满了老茧,手掌也厚,握起来热热的。当父亲醉醺醺地回来时,也是这双手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抚摸她的脑袋说,告诉她:“爸爸是个好人,这点就原谅他吧。男人都是这样的。”不过母亲似乎很讨厌自己的手,总是用五毛钱一大管的桂花油把手抹得白花花的,希望它们能更柔软一点。当她发现刘文慧在偷看时,就会招呼她坐在自己腿上,把桂花油抹在她手心里:“你要好好保护你的手,柔软、细腻,才有人爱。” 才有人爱。这是母亲最常教育她的话。 后来父母繁忙没空理他时,刘文慧就会出去和周围的女孩玩。弄堂里有四五、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总是聚在弄堂口的梧桐树下,金灿灿的光斑落在她们身上。男孩们会对她们吹口哨,又被打走。每每到这时候,刘文慧就会说:“算了算了,男孩子嘛,都是这样的!” 鸦雀们叫着傍晚,她得回去写作业,其他女孩得从男孩堆里把她们的哥哥、弟弟抓回去。刘文慧长得不错,这些男孩就会多看她几眼。她羞涩地低下头,抱着自己的胳膊遮住裸露小麦色的皮肤。 到了秋天,刘文慧从高中毕业,感谢于她勤勉的学习,她幸运地靠近了一所上海的大学。她不喜欢这里的女人,一个个将自己的臀部和胸部包裹在小皮裙里,柔软雪白的rufang随着每一个动作就会像高级的洋菓子一样颤抖,将所有男人的视线吸引过去。 我和她们可不一样!刘文慧这么对自己说,将自己的视线从她们身上挪开,把自己埋进狭窄的镜框里。可她们身上的香味还是会飘进刘文慧鼻子里——不知廉耻,太yin乱了!她捂着自己的耳朵,握紧柔软的拳头,不愿去听那些yin荡女人和男人说话的声音。 再后来,她遇到了人生中第一段浪漫。秦正和她的父亲一样,鼻梁上架着一副看上去就厚重的眼镜,捧着书的手有一天握住了她纤细的手。两人很快就步入了婚姻殿堂,分别在国企安定就职。两年后,秦正就从单位分到了一套房子。也是那时候,刘文慧怀孕了。 两人高兴极了,刘文慧毅然决然地从公司退职,专心在家,用她那双柔软的手抚摸自己的肚子,看着它一天天变大。我会从一个好妻子、蜕变成一个好母亲,我是和那些yin乱女人不同的好女人,她欣喜地想。九个月后,在一家大医院里,秦峯出生了。当新生婴儿的小手颤颤巍巍地握着她的手指时,她在爱这个孩子前,先惊愕地发现,她的手不再柔软。她开始往自己手上抹大量的桂花油,比母亲给她抹的那种更加贵。可是五十块的桂花油被洗洁精、被自来水冲净,露出手指上一层又一层的皱纹。 “mama,你在哭吗?”她可爱的儿子,秦峯握着她的手,用柔嫩的手掌摩擦她手心里的老茧,就像她对母亲做的那样。 那天以后,刘文慧的床头不再摆放五十一瓶的玫瑰手油,她的手掌和脚底都散发着一样的桂花香气。她看着灶台,用她干皱的手抱着装满了滤毛豆的篮子,让水顺着指缝流淌在手心。 - 坐在咖啡厅最里侧的阴影里。结婚后,这是刘文慧第一次到这种地方。咖啡厅里,穿着光鲜的女人们晃着水球似的rufang,亮晶晶的耳坠折射着琉璃色的光泽。她的眼珠就像葡萄干,盯着那些女人的胸部和耳坠,白皙细嫩的手指就像蜘蛛一样爬来爬去。 “阿姨。” 雌雄莫辨的青年站在明媚的阳光下,白色的长发在灯光下染成金色,一对银色的耳饰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清脆的“钉铃”声。于是她的视线跟着青年的手游弋于他的手掌心上,从雪白的鼻子到朱唇皓齿,到小巧的鼻翼,轻盈的动作像一只漂亮的燕子,甩着长长的尾羽,掀起手腕上挂着的银链。他的指甲都是粉色的,光泽圆滑,点在桌上,坐下时轻轻摊开,在她眼前炫耀似地挥了挥:“你好?” 刘文慧猛地抓起咖啡杯,一杯半凉了的咖啡泼在秦薰身上,将洁白的T恤迅速染成棕褐色,滴答滴答地落在桌上。长长的、和他的头发一样皓白的睫毛也透着水滴,像纪录片里的冰晶似的瞳孔平静无波。在店员匆忙赶来时,秦薰也只是安静地接过毛巾擦干净脸上的咖啡,借用洗手间换了件上衣。只是他坐下时,毫无波动地抬起一只手道:“我只带了这一件换洗衣服,接下来即使您感到情绪激动,也请不要再泼咖啡了。”他叫来服务员,点了两杯柠檬水,“我想说什么,相信您已经有了猜想。” “……我不知道你对我儿子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但我不会让他继续被你迷惑,请不要再纠缠儿子。”刘文慧握紧了杯子。 秦薰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而是反问:“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什么?”刘文慧一愣。 “你知道我在哪出生的吗?你知道我多大了吗?你知道我是怎么认识秦峯的吗?你知道他为什么跟我在一起,而我又为什么跟他在一起吗?” 面对一连串的提问,刘文慧只怔忪一瞬,立刻挺直背脊:“这都不重要,只要你离开他,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秦薰看着女人苍老的面容,一瞬间想起了草原上那个有着一双满是老茧的手的女人。在父亲跑路之前,那双手总是抓着母羊暗沉的rutou,挤出满满一杯羊奶给他;在星空下为他编织长长的麻花辫,用红色的绳子绑上一个漂亮的蝴蝶结。父亲走后,虽然喝不到母亲挤的羊奶了,但他自己也能做到,所以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跟母亲撒娇要吃的。直到那双手才摩擦着他的脸颊,让他“好好的、乖乖的”,“阿姆要走了,你一个人也不要哭。”,他才想起那粗糙的感觉。她说了什么来着?刘文慧快哭出来似的表情让他突然想起来了这段往事。 “阿姨,你没吧秦峯当作人吧,对吗?”秦薰说。 “你说什么?”刘文慧皱眉,“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可以说说我mama的事吗?她总是说‘都是为了你’、‘你要好好地过,别和mama一样’,仿佛不想让我尝试她年轻时吃过的苦。父亲抛下我们母子时,她也只是说‘对不起,mama不能让你有个完整的家庭,对不起’,这样哭着向我道歉,将我抱在怀里,于是我告诉她‘有mama就够了’。可是她改嫁时,前后总共两天不到的时间吧,她把行李统统收拾好,所幸她还记得我得有个地方住,把蒙古包和被子——喔对,我在蒙古出生长大,如果不是爱上了秦峯,我应该这辈子都不会离开那里——这不重要,她留给了我这些,还有几头羊,就走了。走之前,她也摸着我的头,像之前一样边哭边道歉,告诉我‘对不起,mama不能给你幸福,你要好好活下去’。面对我的沉默,她只是重复了两遍:‘你真是个好孩子,对不起,对不起’。听上去是个很温柔的母亲吧?她含泪将我我独自留在了那片黑鸦鸦的草原上,她含泪了,也离开我了。”秦薰手指轻轻摩挲着杯子的边沿,“我不讨厌我的母亲,但她应该恨我了,因为最后我没有跟她说:没关系。她应该是想得到我的原谅,做一个‘为孩子着想却不得不分别的母亲’的。” 刘文慧嘴唇发颤:“你是想要我同情你吗?” “怎么会,我早就不在乎这些了。我想说的是,我的母亲之所以离开我,是因为她其实并不在乎我,我是将她和她男人绑在一起的绳子,是她发散母性光辉的摇篮。她应该没有察觉到自己并不爱我,所以才会说这么多,却最终将还未满十三周岁的我丢在草原上,去和没见过几面的男人寻找爱情。对此我感到很庆幸,这对我而言虽然不是个最好的抉择,但她一定在草原的另一头找到了幸福,没有我的幸福。不过很快的,我遇到了秦峯,如果阿姆还在,我一定不会爱上他,也不会获得现在的幸福”秦薰说到这里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温暖的笑容。 “恕我直言,那时候你才几岁?”刘文慧脸色一白。 秦薰摇摇头:“他当时没有对我出手,您可以当作是我擅自喜欢上他,甚至还追着他来了上海。这曾对我们现在的感情造成隔阂,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我相信今后任何困难,我们都可以这样跨越过去。” “不可能,不可能的!你这是同性恋,这不正常的,以后被指着脊梁骨活下去,我儿子受不了的!”刘文慧将视线从秦薰身上挪开,“我儿子是个正常人,请你离他远点。” “到底是他受不了,还是你受不了自己是个把他教育成同性恋的‘坏母亲’?”秦薰说,“我刚才也说了,您和我母亲很像。她不想再继续做我的‘好阿姆’了,您却还在努力当一个‘好母亲’,我觉得您很伟大,但…..” “怎么可能?我可是他的母亲,我怎么可能会不爱他!”刘文慧一脸的不可置信,声音也不自觉地拔高了一个八度。她将一直藏在桌下的双手撑在桌面上,眼角的细纹气得直突突:“你不要胡说八道,看到儿子被狐狸精勾得魂都没了,做母亲的当然会让他清醒过来!你没有母亲可能不知道,但这是世间常识!” “你问过秦峯怎么想的吗?你问过他想不想跟我分手,到底爱不爱那个相亲对象吗?如果你真的爱他,那为什么连尊重他的意愿都做不到?他快四十了,不是十四!”秦薰也不由得激动起来,随即捏着自己的腿根冷静下来,“无论你问他什么,他应该都是默默笑着,什么明确的答案都没给你吧?你考虑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你还记得秦峯上次跟你提出自己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是什么时候吗?” 刘文慧久久都没有开口。 “阿姨,我叫薰,是秦峯给我起的汉名。”圆润、修剪整齐的指甲敲打在桌上,一锤定音,“我想要共度终生的人不是你的儿子,是秦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