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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例四:高龄吸血鬼的抑郁障碍

  克罗塞尔的目光转向了劳伦茨的嘴唇。马修也有些惊讶地看着劳伦茨,嘴动了动,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意识到劳伦茨愿意说这个是因为他是个彻底的,既刻板又保守的笨蛋,不愿意欠别人一点人情。惊讶过后,他又有些难过。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劳伦茨一点也不想提起自己的陈年旧事。尽管他们朝夕相处了半年之久,在这方面马修始终给予他最大的尊重。

    “哦?愿闻其详。”克罗塞尔饶有兴致地说。

    劳伦茨,“我的身上如你所言,有双重诅咒。两百年前,我把企图把这里占为己有的黑魔法师赶走。他恼羞成怒,对我下了诅咒,让我成为劳伦茨堡新主人的奴隶……”

    “不,”克罗塞尔打断道,“这只是个弱得要命的诅咒,我不感兴趣。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另一个诅咒,那个诅咒的执念异常强烈,而且产生的效果非常有趣,竟然让一个幽灵拥有了实体,我没有见过。”

    劳伦茨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另一个……另一重诅咒是五百年前,在我死亡的时候施加到了我的身上。我的meimei是一个女巫。也许她……无法承受我在她面前死去的事实,不惜对我下了诅咒,期望我死后仍然和这个世界有所关联……她诅咒我无法上天堂,也无法入地狱,完整地留在这个世界里。”

    天哪……马修心想,这真是个自私的诅咒。

    克罗塞尔,“唔……但是人类的法力太弱了,所以你只能有一小部分化为实体。这已经是个了不起的诅咒,就算是魔王陛下的祝福也不可能让死去的生命完整地留下来。死生是不可cao控的事。”他勾起嘴角,“非常有意思,不枉我来一趟。代我向公主殿下问好。”说着往后退了几步,退回了往来地狱的传送法阵里。法阵发出刺眼的光芒,很快,克罗塞尔消失了。

    空地上又只剩下了马修与劳伦茨两个。周围安静得令人讨厌。

    马修表情复杂地看了劳伦茨一眼,没话找话地说,“让我看看你的手,看看那家伙有没有偷懒。”

    劳伦茨迫于“命令”,抬起了手。马修噗地笑出来,说,“抱歉。”他握住了劳伦茨的手,将他的白手套脱了下来。

    劳伦茨去世的时候非常年轻,手上的皮肤白皙得透明,手指修长漂亮,拥有一切可以想象的优雅。马修对着那只手左捏捏,右捏捏,直到劳伦茨忍无可忍。马修手里一空,劳伦茨冷冰冰地说,“你想在这里等到天亮吗,公主殿下?”

    马修还捏着劳伦茨的手套,摸摸鼻子,说,“看来明天我真的得歇业一天了。”

    他回身往城堡内部走去,仰头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突然他看到了什么,让他愣住,张着的嘴忘了合起来。劳伦茨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马修正盯着他们的卧室窗户看。那是城堡唯一亮着的房间,现在,里面出现了两个可疑的人影。

    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卧室里的人就打开了窗户。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打横抱着另一个人,跳窗户逃走了。马修立马跑回建筑里,气喘吁吁地登上二楼,赶回卧室。卧室的门大开,他环视一圈,发现房里的一切都完好无损,但是吸血鬼卡瑞尔不见了。

    两天后。

    当医生睡够了他的懒觉,马修的魔物心理诊所终于重新开业。这天,马修接待了一些被烦恼困扰的小型魔物,度过了平静的一天。

    傍晚,马修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将已经经过修复的城堡大门关了起来。他开始思考晚餐的事,打开地窖,为选择速食通心粉还是速食土豆泥而感到烦恼。

    “亲爱的,你是通心粉,我是土豆泥。猜拳决定吧!”

    “你每天都在努力向我证明自己的愚蠢。”

    “你能指望每天吃速食的家伙有多聪明呢!啊……通心粉胜出,可我明明更想吃土豆泥啊。”

    “滚。”

    马修捧着速食土豆泥走出地窖,抱怨说,“如果你同意在城堡里通电的话,我们的幸福指数会瞬间飙升!”

    劳伦茨不客气地揭穿,“是你,不是我们。”

    马修,“我保证,他们接电线的时候,只需要钻非常小的洞眼。无论是出于友情还是爱情,我都真诚地建议你接触现代科技,否则他们会嘲笑你说,看呐,那个腐朽的老家伙,他连电脑和游戏机都分不清!”

    “我不记得我们之间什么时候产生过爱情。”

    “我只需要提交申请,他们可以在一个星期内搞定这件事。要知道,协会的人巴不得我定居下来,为他们节省每次变更地址所带来的麻烦。”

    “以及我也不记得我们之间产生过友情。”

    “无情的家伙!!!”

    “抱歉打断你们,可是……您好,请问您是格里夫医生吗?”路旁的一棵树后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马修敏锐地感觉到了不属于人类的气息,停下脚步,迷茫地向声音的源头看过去。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正站在那里。男人的面色苍白,但非常英俊,深棕色的卷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那毫无疑问是一个吸血鬼。

    马修看到这张熟悉的脸,惊讶地说,“卡瑞尔?”

    尽管对方的黑眼圈消失了,脸颊也不再凹陷,整张脸变得迷人,马修还是认出了他。他皱起了眉头,不客气地说,“这里不欢迎你。”

    那个男人解释道,“我是让的哥哥,威廉?卡瑞尔。”

    马修仔细地将那个自称威廉的吸血鬼上下端详了一遍,但是他们兄弟两个几乎长得一模一样,难以分辨。

    马修怀疑地问,“那么,让的哥哥,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呢?先说明白,是他自己要喝我的血,那之前我很明白地告诉他,我不推荐他那么做。顺便,他还捏断了我朋友的一只手。”

    面对马修不客气的控诉,威廉保持着礼貌,说,“我为他所做的蠢事感到抱歉,并愿意为他的行为负责。但是,我今天来这里是请求您能继续医治他。”

    马修,“……”

    马修心想,我拒绝得还不够明白吗?!

    威廉走上前,将一手按在身前,深深地鞠躬,真诚地请求说,“这么久以来,让都没有出现过进食的冲动。您是他唯一的希望了。我向您保证,他不会再做蠢事。因为我可以满足他的需求。”说着向马修伸出了手腕。马修看到他的手腕上有两个暗红色的血洞还没有愈合。越是古老的吸血鬼,在同类身上留下的伤痕越难愈合。

    威廉,“我逼迫他咬了我的手腕,但是他再一次拒绝进食。甚至,可能是我逼迫得他太紧,他现在听不进我的任何话。”

    马修纠结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不敢相信他居然用自己的血喂他的弟弟。他仍然酝酿着拒绝的话语,说,“德国境内的魔物心理医生不仅仅是我。”

    威廉低声说,“是的。另一名医生在西德。我担心等不到我赶到那里,让又会做出傻事。”

    马修突然意识到距离他离开已经过了两天。抗抑郁药物的效果可没有那么持久。

    威廉痛苦地看着马修,低声下气地说,“请求您。”

    马修无奈地看着向自己鞠躬的古老吸血鬼。他迟疑了一会儿,向劳伦茨投去询问的目光。后者说,“你随意。”

    马修叹了一口气,说,“好吧。他在哪儿?”

    威廉,“他正在悬崖上等待日出。”

    马修,“……”

    高龄吸血鬼的抑郁障碍(4)

    前往悬崖的路上,吸血鬼威廉对马修吐露了更多。

    “让和我出生在法国的乡村。我们的父亲拥有一座葡萄酒庄园,那为我们家带来稳定的金钱,还有地位。25岁的时候,我拥有了自己的未婚妻,让依然在外面花天酒地。我们的生活安逸,唯一的烦恼也许只是让的婚事,还有庄园的继承。但是25岁以后,我和让的生活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某一天,让感染了肺病。现在很少有人类会因为肺病而死亡,但在当时那是一种无法治愈的疾病。很快死神就来到了他的床头。在我们绝望的时候,一个吸血鬼找上门来了,当着我们的面把他带走了。那时候法国正处在谈巫术色变的情况下,我们全家都为那个吸血鬼的出现感到惊恐。

    “更令我们想不到的是,几年后的一个晚上,让居然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他承认他已经被转化为一个吸血鬼。父亲知道以后非常厌恶,他再也不承认那是他的儿子,不顾我的劝说,把他赶出了庄园。我知道我没法像父亲那样无情。我背着父亲偷偷出去寻找他,但是没有找到。当我回到房里的时候,却发现他早就坐在那里等着我。他抱着我请求我的原谅,为他贪恋永恒的生命。

    “我原谅了他。从小不管他做错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他。我告诉他我希望他能偶尔回来看看,不管他变成什么样他都是我的弟弟。他像从前那样亲昵地叫我比尔,说他需要一点纪念。他让我给他找来剪刀,把我的头发修剪到和他一样长。做完这些,然后……他就咬住了我的脖子。”

    威廉平静地说着过去的事。他听上去沉稳而理智,并没有因为过去的任何事而记恨谁。马修想,毕竟已经过去了五百年。对在人界生存的物种来说,五百年非常的漫长,足以忘记仇恨。

    马修,“他转化了你?”

    威廉,“是的。让是一个难以忍受寂寞的人,他与他的初拥者分手后回到了家里,只是为了把我变成他的同伴。他不想一个人留在深渊里徘徊。他一边吸干我的血一边告诉我这些,他哭了,恳求我接受他。我很愤怒,非常的绝望。但最后……如你所见,我接受了他的血。为此我付出了代价。我抛下我的未婚妻,离开我的父母和庄园。除了他以外,我什么都没有了。他毁了我的生活。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陷在绝望中,不和他说话,也拒绝进食,身体一天天变得干瘪。最终,他把自己的手腕咬破,塞到我的面前。我再也没办法抑制身体里的饮血冲动,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才发觉我差点把他吸干了。看到我傻眼地看着他,他还对着我笑。那之后,我原谅了他。”

    马修仔细地听着威廉的描述,在心中构建让的性格画像,但是并没有在其中找到让的抑郁症诱因。他插话说,“你什么时候发现他有抑郁的倾向?”

    “很早。大约两三百年前。”威廉说,“我们虽然是同胞兄弟,但是性格迥然不同。让活泼外向,喜爱社交。我虽然喜欢安静,但总是迁就他。他不断地结交新的人类朋友,而我……”威廉停顿了一下,说,“而我负责杀死他的朋友们,在让察觉他们变老之前。一开始他对我大发脾气,甚至发誓说永远也不想见到我。但我们始终是兄弟,他最终意识到我对他而言更为重要。他没有办法阻止我,只能试着改变心态,彻底地把人类朋友当做玩物。然而,因为我杀死了太多人,我们不得不一再搬家。他告诉我这样会为我们带来麻烦,但我不想让他意识到老去这件事,我害怕他对这永恒的生命感到厌倦……”

    威廉的话引起了他一些痛苦的回忆,他抬起手扶住自己的眉毛,低声说,“不……不对……我早该察觉到……感到厌倦的是他自己……”

    听到威廉的最后一句话,马修微微皱起了眉头,默默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他注意到威廉的身体语言,发现他在为什么而感到内疚。他察觉到威廉的话里有些模糊不清的部分,但是还没等他去弄明白,他们已经到达了距离他们最近的一座悬崖下。

    威廉与马修同时停下脚步,仰着头往悬崖上看。远远地,他们看到一个男人安静地坐在悬崖上,沐浴在温柔的星光里。

    “该死……他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威廉带着哭腔自言自语地说,“他也许从来没有原谅过我……”

    马修看着陷入痛苦的威廉,脱口而出,“你没有说实话,对吗,威廉?”

    威廉没有回答,马修继续猜测道,“你刚才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但是你口中的让是你自己,而你口中的‘我’是你的哥哥,让,对吗?”

    威廉沉默了许久,哑着嗓子轻声承认道,“是的……”

    马修没想到真的被自己说中,微微抬起眉毛,问,“那么,那天第一次出现在图书馆里,来寻求帮助的人是谁?”

    威廉,“那是让,我的哥哥。”

    马修,“半夜袭击我们的人呢?”

    威廉,“你想的没错……那是我。”

    马修终于明白了威廉身上的违和感是什么,奇怪地问,“为什么一开始不说实话?”

    威廉苦涩地说,“面对企图伤害你的人,你还可能听他说那么多吗?”

    马修,“当然。你在小看心理医生的职业cao守。”

    当他们气喘吁吁地来到悬崖上时——事实上只有马修气喘吁吁——夜已经深了。他们在距离悬崖边十米左右的地方停下了脚步。让正独自坐在悬崖边,他的双腿悬空,脚下是几百米的深渊。马修确信让听到了他们过来的动静,但是他并没有回头。他一动不动地坐着,背没精打采地驮着,头发乱糟糟地披散着,看上去孤独而又落魄。下方是湍急的河水,隐隐传来河水流动的声音。

    威廉怔怔地看着他的兄弟,眼里充满忧伤。他慢慢走上前,在让的身边蹲了下来。马修也走近了几步,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他听到他们用法语交谈了几句,听懂了只言片语,猜测威廉在问他的哥哥是否还恨着他。

    劳伦茨的嘴唇浮现在他身边,低声说,“你觉得让仍然恨着威廉吗?”

    马修沉吟着说,“站在生理学的角度分析,人的情绪产生始于外界刺激在人体上引发的神经冲动。只要避免产生新的刺激,长久的时间最终会降低刺激。也就是说,即使恨他也不会恨到想要自杀的地步;站在感性的角度分析……你恨你的meimei吗,赫伯特?”

    劳伦茨认真地思索了片刻,说,“不。我不恨她。”

    马修,“唔。头脑具有适应性。当某一个变故发生,彻底改变了你的生活。你一开始出于自我保护,可能拒绝改变。但是当发现一切不可逆以后,大多数人就会试图适应新的环境,不管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的适应,借此来达到一个生活环境的最优化。比如说……”

    突然,威廉爆发出一声大吼,打断了医生的侃侃而谈。马修与劳伦茨同时看了过去,看到威廉激动地扯着让的衣领,带着哭腔吼道,“既然我说什么都没用,那就让我陪你死在这里!”

    可怜的让像一个破沙袋一样被他摇晃着,一句话也不说。

    马修,“看来他们谈崩了。该我出场了。”

    马修从地上捡了一块大石头,走上前去,二话不说给让的脑袋来了一下。让连呻吟都没来得及发出,身体一歪,倒在了威廉的怀里。威廉还没有从争吵中回过神,挂着一脸红红的血泪鼻涕,睁大眼睛看着倒在怀里的让。

    马修丢掉石头,拍拍手上的灰,镇定地说,“那么,我会再次联系药师,尽快给让进行药物治疗。除了药物治疗以外,我认为他也需要进一步的心理咨询。并且建议你加入伴侣治疗,你的出席对他而言会非常的重要。重度抑郁需要非常漫长的治疗周期,你可以配合吗?”

    威廉抱紧了让的身体,沙哑地说,“我可以。让像个傻瓜一样照顾了我这么多年,他只是比我早出生了几秒钟而已,但总是记得自己是哥哥。我愿意为他付出同样多的……不,甚至是比他多得多的时间。我只是希望他给我机会。”

    “那么走吧。我还不想看到两只烧烤吸血鬼。”马修一边说一边转身往山下走。

    劳伦茨看不下去,好心地提醒道,“至少给他一块手绢。”

    马修啊了一声,在口袋里掏了掏,掏出一团白色,抖开一看,是劳伦茨的白手套。马修又掏了掏,口袋里就只有糖和巧克力了。

    马修若无其事地把手套塞回口袋,用只有劳伦茨听得见的音量说,“没关系,就让他一脸血吧!”

    劳伦茨,“你是不是还有东西想还给我?”

    马修,“唔,你是说欠你的那个吻吗?”

    劳伦茨,“可以闭嘴了。”

    高龄吸血鬼的抑郁障碍(5)

    夜深人静。劳伦茨古堡的轮廓浸入夜色,显得威严而又阴森。在偌大的一群哥特式建筑中,只有一个房间的灯光依然隐隐亮着。突然,有什么在那个房间里闪烁了一下,爆发出一瞬间的强烈光芒,而后熄灭。

    马修正坐在厨房里喝热牛奶,劳伦茨安静地在他身边等待。他们的病人,让·卡瑞尔正在心理诊室里接受药师的治疗。而让的弟弟威廉则不放心地等待在诊室门外。

    马修,“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你困吗?”

    劳伦茨,“不。我感觉不到困。我是说……”

    马修替他说了出来,“幽灵形态感觉不到困?”

    劳伦茨,“是的。”

    周围太过安静,他们不觉将说话的声音放轻。声线因此而显得柔和,暧昧。

    马修用拳头撑着太阳xue,懒洋洋地看着劳伦茨的嘴唇,说,“那……让我猜猜,是因为生活习惯?”

    劳伦茨,“和生前一样的习惯。”

    马修好奇地问,“真的能睡着吗?会做梦吗?”

    劳伦茨,“我不能确定那是梦。但是……会。我每晚都会想起过去的事,好像重新经历了一遍那样真实。尽管我认为我已经遗忘了一些事,但它们仍然在梦中提醒着我。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劳伦茨很少重复自己的话,那会被他认为是浪费力气。马修注意到他提起梦境的时候,口吻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痛苦。他感到忧心,问,“你会梦见什么?”

    劳伦茨,“……”

    他等待了一会儿,可是没有等来劳伦茨的回答。厨房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尽管什么也没发生,但却好像发生了很多令人不高兴的事似的,那样的氛围让马修有些难过。

    片刻后,正当马修以为自己被房东先生彻底无视的时候,劳伦茨开口了,说,“声音停止了。不过去看看吗?”

    他听上去又恢复了正常,声音冷静而缺少情感。马修泄气地想,我尝试了,他果然不愿意向我提起过去的事。他什么时候才会对我放下戒备呢?不……与其说是戒备,不如说,他什么时候才会对我放下他的高傲呢?他在心里纠正了自己,垂头丧气地放下牛奶杯,毫无精神地站起了身。踏出座位的那一刻,听到身后传来劳伦茨的声音,“Idiot。”

    那声idiot听上去好像带着暖洋洋的笑意。马修猛地回过身,紧跟他的皮靴停了下来。

    马修大声说,“你再说一遍??你刚才叫我什么??”

    劳伦茨的嘴唇浮现了出来,冷冰冰地说,“不要让你的病人等待在那里。”

    马修迟疑片刻,放弃了。他惋惜地唉了一声,转过身准备走。

    他的身后,那张浮在空中的嘴唇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做了个嘴型:Idiot。

    马修与劳伦茨回到了诊室前,发现门已经打开了,威廉并没有等在门外。马修张望了一眼,从门口看到窗户大开着,窗帘像一枚暗红色的旗帜在屋外乱飘。他心里暗暗地惊了一下,快步走进诊室里,左右看了一圈,发现贴着墙坐在地上的那对兄弟,才松了口气。

    威廉正跪坐在地上,忧郁地抓着让骨瘦如柴的手。他的兄弟,让正贴着墙无力地坐着。他因为长久不进食,浑身的皮肤都干枯皱缩,瘦得只剩一副骨架。也许他曾经看上去和他的弟弟威廉一样风度翩翩,光彩夺目,但现在他是那么的虚弱,瘦小,仿佛稍一用力就能捏断他脆弱的骨头。他干瘪的身体缩在不合身的宽大西装里,看上去可怜极了。

    马修看到威廉忧心的样子,提醒他道,“威廉,药水不会马上发挥作用,你得先考虑你们在哪儿睡觉的问题。当你们一觉醒来,他就会恢复一些胃口了。……这次记得自备粮食。”

    威廉想说什么,在意地看了让一眼,就松开他的手,站起身走到门外。马修知道威廉有话说,也跟了出去。

    威廉谨慎地将门关上,低声说,“我为上一次的事抱歉,那时候我饿疯了,我承认我毫无理智可言。”

    提起上一次的事,马修心中仍然很愤怒。但他意识到威廉并不想让他的哥哥知道这件事。让十分的善良,更多的愧疚感只会加重他的病情。出于一个医生的职责,马修将愤怒从心头压下,同样低声地说,“你该道歉的对象不是我。”

    威廉的目光转向了马修身边漂浮着的那双漂亮的蓝眼睛。他将手按住身前,深深地鞠躬,说,“我为我所做的事感到抱歉,真心希望得到您的原谅。”

    劳伦茨的嘴唇浮了出来,宽容地说,“我接受你的道歉。让我们忘了这件事吧。”

    威廉重新站直了身体,他眼中有着被原谅的感激,但是眉间仍然阴云不散。

    劳伦茨,“你刚才提到了饥饿,为什么你也会这么饥饿?”

    威廉解释说,“是因为让。他太久不进食,我试了各种办法,但根本没有办法激起他的进食欲望。最后我走投无路,只能威胁他说,只要他再不吃东西,我也会同样绝食。我以为他会因为在意我而放弃绝食,他以前总是这样照顾我的感受。但这一次,我们居然就这样耗了几个月……”他用手按住额头,“经过今天,我突然有些明白了。让是真的病了,这不是他自己能决定的,也不是我的威胁能决定的。我刚才和他谈了谈,我们两个都会配合您的治疗,请告诉我他还有救吗。”

    马修如实说道,“我不敢保证,威廉。他的发作时间比较久,如果更早就医,或许更容易医治。现在我只能尽量让他的状态改善。只要你们配合,至少在几个月内可以暂时恢复健康的状态。但是,重度抑郁障碍的根除几率非常小。不是完全没有但非常小。你得做好准备,即使他康复了,复发的可能性也很高。”

    威廉听到最后那句话,怔了半晌,沉重地叹了口气,点点头,说,“谢谢,我明白了。”

    他转身拧开门把手,重新回到房间。门被顺手合上,只留了一条缝。马修留在门外,留给他们独处的时间。

    隔着门他听到威廉欢快地用法语说,“让!马修医生说再过几个月你就能恢复健康,不用担心。什么?啊……糟糕,天真的快亮了……小心点,抱着我的脖子,可以走吗?让我来问问这里有没有避光的地下室。嗯?不……不……别道歉。该道歉的是我。”

    他们的脚步声来到门前,马修握住门把手替他们开门。门打开前的一瞬,他听到让轻声说了什么,威廉温柔地回答,“我也爱你,让。”

    天亮之前,威廉和让在劳伦茨堡的地下室住了下来。直到夜幕再次降临,他们才离开地下室。

    吸血鬼兄弟踏入诊室的时候,马修正在看一封文件。看到他们进来,马修将眼镜摘了下来,说,“晚上好。休息得好吗?”

    威廉,“晚上好,医生。休息了以后我感觉好多了。昨晚真是可怕。”

    让没有说话,沉默着站在威廉身边,垂眼看着地板。他看上去已经吸过一点血,皮肤恢复了一点光泽。威廉帮他梳过了头发,他看上去整洁多了。

    马修,“你们来得正好。我刚刚收到了药师希尔的通知 ,他需要观察让的身体对抗抑郁药物是否接受良好。如果药效良好,他可以开给你连续一个月的药量。所以,我建议你们住到劳伦茨堡附近的小镇,方便你们复诊。”

    让听到这个话,终于有了反应,缓缓侧过头寻找威廉的目光。威廉也正看着他。他们用目光征询对方的意见。虽然谁也没开口,但好像就得到了答案似的,他们几乎同时看向马修,点了一下头说,“好的。”

    马修饶有兴致地看着兄弟间的心意相通,说,“那么,什么时候方便咨询呢?”

    卡瑞尔兄弟,“现在……”

    让补充说,“如果您方便的话。”

    马修露出亲切的笑容,摊手说,“当然,请坐。”

    由于让和家属威廉百分百的配合治疗,更兼药师选择了合适的药物,让的恢复非常顺利。不出一个月,他整个人看上去焕然一新。他的外貌恢复如初,并开始注意着装打扮。他的失眠次数减少了,胃口也开始逐渐恢复。他的黑眼圈减淡,皮肤变得光滑如初,看上去和他的弟弟一样英俊。他仍然很安静,偶尔还会有自杀的想法,但已经能够控制住自己,并意识到这样的想法是荒谬的。

    之后,他们的咨询频率降到了每个月一次,直到让的失眠症状完全消失,并主动出门觅食。最后一次咨询结束后,让带着浅浅的笑意对马修说,“威廉和我打算去东南亚度假。我告诉他那里除了海滩和阳光以外可没什么好玩的,但他一旦决定做什么,就连撒旦也拿他没办法。”

    威廉正在诊室外面等待他。听到这话后,笑着推门进来,说,“别忘了,你可答应过要和我踏遍整颗地球。”

    让看着马修,无奈地说,“为此,当南极进入极夜后,我们也许还得去那里受罪,喝企鹅的血……”

    威廉笑嘻嘻地补充,“邀请海豹参加舞会。”

    马修忍俊不禁地说,“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了。”

    那是马修最后一次见到他们两个。几个月后,马修收到他们从俄罗斯发来的信使精灵,他们告诉马修他们过的很好。

    至此,马修终于将让的病例封存起来。封存前,他在笔记最后一栏写道:

    预后:审慎

    让恢复情况较好,抑郁症状完全消失。考虑到重度抑郁的复发可能性,仍然在“预后”一栏选择“审慎”。

    马修将病例笔记收好后,期待地看着劳伦茨,说,“我得说,环游世界是个浪漫的主意。”

    劳伦茨的嘴唇浮了出来,说,“那就想办法结束我身上的诅咒。那之后,就算你环游地狱我也不会阻止。”

    马修,“如果我请人帮劳伦茨堡设下结界呢?如果没有人能靠近这里,你是不是更愿意和我一起旅行呢?”

    劳伦茨沉默了一会儿,马修遗憾地说,“唔……果然对幽灵来说有些勉强,毕竟你讨厌人多的地方。是我没有考虑周到。”

    劳伦茨,“如果旅行对你而言非常重要,我可以忍受。只要你不像上次那样……”

    马修,“把你夹在乳沟里?”

    劳伦茨,“……是的。”

    马修哈哈笑出声来,说,“我就知道!你真是个可爱的绅士。”他快速从抽屉里取出世界地图,“来,我们来计划路线吧!”

    劳伦茨,“……那天你从图书室拿的就是这个?”

    马修,“是的。”

    劳伦茨,“你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如果我不同意旅行会怎样吧?”

    马修听出劳伦茨的口吻中并没有责怪的意思,无赖地笑起来,摊开地图说,“让我们也把地球踏遍吧!”

    劳伦茨,“……”

    劳伦茨叹了口气,说,“也许不是个坏主意。”

    【病例四:高龄吸血鬼的抑郁障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