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之绪
正半躺在沙发上陷入心事的时候,电话铃骤然响了起来。光勇吓了一跳,起身趿拉着鞋子走到电话边,拿起听筒。 “喂,贵船家。您是……” “是我。”听筒里传来优犹有少年风味的清醇嗓音。 “是你啊。”光勇喃喃。 “最近过得怎么样?” 听到这句寒暄,光勇微微笑了笑,“终于记得问候我了啊。托你的福,”他顿了顿,“过得不好。” “啊,不好?”优吃了一惊。 “简直难受到要死。” “发生什么事了吗?” “……别在意了。”光勇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遮掩道,“大人的烦恼,说了你这个学生哥也不可能明白。” “我也是个大人了!”优不服气地叫道,“半年前就举行过成人仪式了。” “唉呀。这么说,你也是个成熟的男子汉了。” “当然是了。”优笃定地说,“祖母大人今天才称赞我成长了很多,很快就可以独当一面了。把你的问题告诉我吧,我会帮你解决的。” 这副关切的语调,真想象不到是不久前那个盛气凌人地叫他下等人的公家大少爷发出来的。光勇回忆起帝国剧院里发生的那一幕,一直紧蹙的眉头略微舒展开来,“真是感谢你的好意。不过,这是我个人的私事,不方便叫你插手。” “你到底怎么了?告诉我,我一定可以帮到你的。” “不能告诉你。”光勇道,想到一直纠缠着自己的心事,又开始烦躁起来,“说了是我的私事,和你没有关系。” “说什么没有关系啊,就告诉我怎么了?”优叫了起来。 “啊。” 光勇轻轻叫了一声。 “多少懂点世故人情吧,优少爷。强迫别人讲出不想透露的隐秘,这和之前的暗地打听的性质一样恶劣。真是的,再怎么蛮横也要有个限度好吗。” “我、我只是担心——” “还有,不要太自以为是了,说什么‘一定可以帮到’的话。要是我是辉夜姬那种一开始就不想得到正解的难缠家伙,要求得到天竺石钵、蓬莱玉枝、火鼠裘、龙首之珠还有燕子的子安贝,你要怎么办?退一万步讲,我也无意要那些子虚乌有的东西,那就天丛云剑吧,我从小就想亲手抚摸一次这把神明与英雄之剑,你能带我去天皇的宝库里完成我的心愿吗?” “这个,如果你想要的话,也不是办不到……”优怯怯地小声道。这个时候,通话线路突然不通畅起来,落进光勇耳朵里的只余一阵嘈杂的电流声。 经过刚刚小小的爆发后,电话两头都陷入了沉默,只有变弱的“沙沙”电流声缠绵地呜鸣着。 捧着要换洗的桌布与家具遮罩的女佣久美从光勇身侧经过,以走了音的调子哼唱着池上利夫的的片段:“啊,如同虚幻的梦一般,恋情的命运,反复无常……” “说起来,你打电话给我,是有什么事情吗?”光勇生硬地换了一个话题。 “那个——那个啊。”优马上接话道,“是之前和你说过的,我已经翻译好了。” “是吗,那可真是不错。” “明天是红日子,你应该有空吧。我们就在上一次用过餐的咖啡馆里见面怎么样?我把译稿交给你。” “……明天不行,”光勇回答道,“已经有别的安排了。” “那后天——” “后天我要工作。” “大后天——” “也要工作。” “下班后一起吃顿便饭也不可以吗?” “通过邮局寄到我家里来吧。要通报我家的地址吗?不过,我猜你应该已经打探到了吧。” “不要再说这个了……”优嗫嚅道,语气可怜兮兮的。 可是光勇的心头目前有一团无名火熊熊燃烧着,此刻正烧到顶峰。即使知道自己的态度委实恶劣可憎,他也无法制止刀剑一样的话语从喉腔里发射出来,通过电话线射向另一头的美貌青年。 “那就不说了。顺便,”光勇道,“我们干脆断绝往来、以后都别见面好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优凄切的喊声未落,光勇“啪”地挂断了电话。他深吸了一大口气,总算把心口的怒火暂时压了下去,转身登上楼梯,回到自己的卧室。 前几晚临睡前喝的杜松子酒还剩下一小瓶。光勇取来玻璃杯,直接倒完剩余的所有酒液,泄愤似的一饮而尽,却被辛辣的酒精呛到喉咙,咳嗽了很久。平复下来后,他气得握紧拳头,往桌子上狠狠砸了一下,结果指骨骨节撞到了桌角,痛得眼泪差一点掉下来。 真是的!没有一样事是顺心的。父亲那么武断,优又唯我独尊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世上就没有一个可以平下心来好好交流的男人吗? 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再加上酒精的作用和手指上传来的阵阵疼痛,光勇忍不住像西洋剧里的女主角一样自怨自艾起来,也像她们感到烦恼时那样做出以手抚额的动作。如果不是没有受过专业训练,他简直想以高音唱腔嘶吼出内心的忿闷与焦躁。 门突然被敲响了。“少爷,”久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有电话找您。” “知道是哪位吗?” “电话那头自称叫优。” 光勇听到这个名字,本来稍有平息的火气又噌噌冒了上来,“不接。快把电话挂掉!” “可是……”久美的语气听起来很为难。 “可是什么?” “那孩子听起来像在哭。应该是有什么不得不传达的要紧事吧……” “哭也不接。”此时此刻,贵船光勇的心脏冷硬到连封堵黄泉比良坂出口的千引大石也望尘莫及的地步,“还有,告诉他,将来不要再打电话过来,我再也不想和他有交集了。” “……明白了。我这就向对方转达您的意思。”久美不再劝说,走下楼去。 这样也好。反正又不是什么深交的朋友,总共才见了两面、互通了几次电话而已,光勇想。“系玉之丝啊,当断且断罢!”他下意识地脱口念出式子内亲王的一节和歌,可是过了一会儿之后,内心非但没有得到开解,反而愈来愈焦躁,倒是很有同一首和歌余下来那一节的意思。 “没有电话打来吗?” 久美下楼二十分钟后,光勇也下到一楼,走进客厅,盯着樱桃木长几上沉寂的电话问道。 “没有,”正在擦拭橱柜表面的久美头也不回地回答,“我已经完全按照您的吩咐,告诉对方别再联络您了。” “对方听过后有说什么吗?” 流着武家热血的光勇想听到“就算是死也不会轻易放弃”的战国名将式的豪壮宣言。 结果却让他大失所望。“没有,只听到非常可怜的抽抽搭搭的声音,然后电话就挂断了。”久美回答。不知为什么,光勇觉得她曾咏唱流行歌的纤细音色里充满了冷酷的意味。 “他应该很伤心吧。”久美又冷不丁地补充了一句。 “做的太好了,真是多谢你。”光勇和女佣间的距离并不大,他却以毫无必要的巨大音量讲着话,仿佛在遮掩什么,“那个家伙是个讨厌鬼,脾气臭得要死,明明没见过几面却缠人得厉害,我天天在想怎么甩掉他呢。” 其实,他的内心已经塞满了悔意与歉意。他又一次违背自己订下的目标,非但没有使优绽放笑容,反倒又让他流泪了一次。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他哭泣的样子,但是光听女佣的零星转述就足够让光勇揪心不已。 被父亲一手掌控姻缘的强烈不甘、明天就要踏足北条府邸与若泽少爷相亲的紧迫焦虑感使他暂时丧失了理智与控制情绪的能力,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混蛋与大傻瓜。怎么会想到要断绝关系呢?是因为优再次展露出的骄矜个性吗?已经比前两次要好太多了,而且训斥他一顿后他就乖乖听话了。若是为了避嫌,也不必现在就着急断掉,和归国后的北条若泽还没见上面,也不确定未来到底会结成什么关系。 光勇愈想愈后悔。要是刚刚不闹脾气,听久美的话下楼接电话就好了。他想马上打电话回去,但久美此时在放置电话的客厅里做着清洁,他不好意思当着她的面回拨他刚刚拒绝接听的电话,因此只好坐在沙发上,翻开邮差在清晨送来的早报,可是一个字也没有读进去,只是一直借着报纸的遮掩留意着女佣那边的动向而已。 久美总算离开了客厅。光勇立即放下报纸,走到电话旁,拨下了优交换给他的号码。 “您好,学习院大学院学生寮。”稍长的等待后,听筒里传来一个音色浑厚的男声。 “您好!”光勇紧张地说,“麻烦您找一名叫优的大四学生,我有事找他。” “只叫优?”对方疑惑道,“姓氏呢?” “这个,他没有向我提供他的姓氏……” “那就只好翻一下学生名册了。” “真是麻烦您了。对了,‘优’是优雅的优。” 又等了一会儿。 “抱歉,大四生中没有名字叫优的人,”浑厚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其他年级的我也翻看了一遍,同样没有找到叫这个名字的。您是不是把名字记错了,或者会不会是同音字?悠然的悠也是一样的发音。” “不,就是优雅的优。” “已经跟您说了,大学院中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学生。不过……” “不过什么?” “匂和宫亲王殿下在大学院四年级就读。宫殿下的尊名里有一个‘优’字。” 光勇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瞬间熄灭了。怎么想皇族的宫殿下都不可能和他这个末流的华族后裔产生交集,遑论像优一般心甘情愿地听他说教。“我要找的人绝对不是宫殿下。”他断定。 “那么,鄙校里找不到符合您要求的人,实在抱歉。” 难道优是假名?这时,光勇想到了另一个寻人的方法。 “半个小时前,有人使用过您那边的电话吗?他打了电话过来,但是我没有接到。” 对方的回复却再度令他失望不已。“今天截止到现在都没有。昨天是休息日,恰好连上了今天的红日子,家住东京的学生大多都会回家,您要找的人也许用的是家里的电话,又或者是公用电话。” 可是优并没有给光勇他的住宅号码。就算对方家使用的不是自动电话,光凭“优”这么一个真假难辨的名字,接线员也无法确切地选择相应的专线。路似乎都被堵死了,光勇怅然地注视着再度沉寂下来的黑色座机。 “啊呀,衣服上粘上了樱花花瓣呢。” 玄关处传来从百货大楼返家的母亲的爽朗声音。身着高雅白鼠色留袖和服、妆容端丽的千代子夫人走进客厅,身后跟着司机久保田。久保田粗大的左右手间拎满了印有百货公司标志的包装提袋。 “头发也沾上了。”母亲抚弄着蓬松而乌黑的胜山髻,在女佣的帮助下慢慢挑捡出一片又一片淡红色的花瓣,“丸之内那儿,凋落的樱花简直像风暴一样,地面上铺着厚厚的一层花瓣的死尸。樱花谢得真仓促啊。” 母亲无心的一句对自然现象的点评,却使光勇没来由地痛苦起来。他扭头看向窗外泛白的天光。 春天就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