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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居者

    谢错回过身。

    戴寻洛比他低了不少,以至于他要低下头才能看到戴寻洛的嘴唇和他发出的声音。

    小而软,带着紧张和怯意。

    “洛洛。”

    戴寻洛的泪就落下来了,他等了八年,终于又等到了那句他努力了好久才得来的呼喊。

    外套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戴寻洛先是笑了一下,眼神飘忽,浓密的眼睫毛打颤,轻眨了几下,就被泪水润湿了,几根几根地粘在一起,遮住了瞳孔。

    几秒后他又伸手去抿眼泪,外套很大,袖口又长,擦到发红的侧颊就更红了。

    “嗬——,呼呼——”戴寻洛眼角发红,他仰起脸没去看谢错,眼神反而转到了不远处的那片白桦树林。

    高高的白桦树上又树枝搭建的鸟窝,他甚至能看到展翅高飞的鸟,细爪落在巢边,扑腾着翅膀。

    又一阵鼻酸,戴寻洛眼角的泪还是忍不住落下,他尴尬地跺了跺脚,使劲吸着鼻子朝谢错扯出一个笑,“哥,对不起。我不应该……不应该哭的。”

    谢错不喜欢他哭。

    八年前是,八年后亦然。

    “可是,可是我忍不住,我等了好久好久,终于……终于等到你出来了,我不再是一人了。”

    谢错没有抱他,更没有出声安慰。

    戴寻洛已经习惯了,这八年里他已经习惯了。

    可总是,忍不住去幻想。

    戴寻洛咬着嘴唇,可是身体本能的抽噎和发达的泪腺让他在谢错面前出丑。

    因为憋气,戴寻洛的手指僵硬,紧紧握在一起,似乎已经分不开了。

    指关节变得僵直,身体发冷。

    他似乎哭了很久,久到眼前一片模糊。迷蒙中,一只大手拿着纸巾放到他面前。

    戴寻洛愣了愣,因为低着头的动作,眼泪啪嗒啪嗒地滴落在鞋面上。

    十几秒后他才伸着僵直的手去接,他没用那些卫生纸,反而是把他们塞进了兜里。

    谢错也看到了他的动作,只是轻睨了一下,又转开了视线。

    他们在看守所门口磨蹭了很久,戴寻洛缓过来后,他们一起去公交车站牌等车。

    戴寻洛站在遮雨棚下,那片白桦树离他更近了。

    一抬头,便撞了个满怀。

    白灰皮干的白桦树上黑星点点,那熟悉的颜色像是谢错身上的皮衣,硬又干。

    郊区的公交车因为路途遥远,路况斑驳,基本上是二十分钟一班,再加上今天天气预报说要下雪,可能来得就更晚了。

    戴寻洛的手机没电了,谢错就更不可能有手机。

    他们只能孤独地站着。

    郊外很静,又临近看守所,不会有人会来这里。

    戴寻洛甚至能够听到白桦树间的晃动和鸟翅扑腾的声音,他把手塞进兜里,仰头呼出一口白雾,仰高处的几只灰雀扑腾着飞走了。

    “哥……”似乎是攒足了勇气,戴寻洛才扭头看向身边的男人,“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在里面吃苦啊?”

    男人听到愣了一下,原本插在裤兜的手也变成了双手抱臂,他似乎真的在思考着,眉头禁皱。

    不为别的,只因为戴寻洛的炽热目光。

    他不知道如何去回应。

    “没有。”简洁的回答。

    半晌后男人才觉得不妥,他僵硬地反问,“你呢?”

    简单的两个字,像是礼尚往来。

    在戴寻洛眼里便是天大的恩惠,他缩着脖子把自己藏在外套里,瓮声瓮气地说,“我这几年还行,至少能养活我自己。”

    其实,我还想养活你。

    这句话戴寻洛没说,因为他知道谢错不喜欢。

    并非什么单纯的大男子主义,谢错就是对他很冷漠。

    眼里从来没有他的存在。

    “那就好。”

    谢错抬起大手想要揉一揉戴寻洛的头,可是等到真正去摸的时候他又退缩了。

    悬于头顶,将落未落。

    就在谢错想要缩回手时,一只手握着大手放到了他头顶。

    “哥,你揉吧。”

    随着那句准许,谢错僵硬地揉了揉戴寻洛的头发。

    戴寻洛留的是半长发,发尾乖顺地窝在后颈里,头发长到脸边,遮住了大半张脸。戴寻洛眼睛很大,看人的时候总是垂着眼皮,像是没睡醒一样,带着倦意。小巧的鼻尖却有一张菱形的唇瓣,又无时无刻不在笑。

    谢错收回了手,薄唇紧抿了几下。

    他长得凶,剑目眉星,眼睛也很大,瞳孔浓黑,像是揉不开的夜。鼻梁高挺,衬着板寸头,更有一副冷冷的感觉,眼里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厌世感。

    这样截然不同的两幅面孔,实在称不上是兄弟。

    戴寻洛头发很软,像是谢错以前养的一只猫。

    那只猫叫葵葵,是黄白相间的颜色。其中一只瞳孔是碧绿色的,尾巴很短,像他的命运一般,很短。

    葵葵死的那天下着小雨,谢错背着书包回家,就在拐弯路口他看到了葵葵的尸体。

    葵葵被扔在路口,身上的毛都炸了起来,直愣愣地竖着。低垂着头,侧卧在路口,肚子上破了一个好大的洞,身下的血迹染满了青沥路,脖子软软地搭在路牙子上,那颗碧绿的眼珠甚至凸出眼窝要掉出来。

    谢错站在原地不敢动,他努力辨认着那只濒死的猫咪,脚步不再轻盈,反而灌了铅般沉重。

    “葵葵?”

    猫咪似乎听到了主人的呼喊,白色的胡须在风中凌乱,似乎用尽了最后的一丝力气。

    它在等自己的小主人放学,葵葵小声喵了一声,就没了声音。

    它的脖子终于软软地落在了路牙子下。

    路过的蚂蚁似乎在惊骇哪里来的庞然大物,然后群居者搬运着它的尸体赶路,无数只脚在地面上爬行,越过残枝断叶,寻找着唯一的电波。

    可是谢错觉得它们似乎把自己落下了。

    就在他想要抬脚跟上时,一辆轿车停在他面前。

    车上下来了高大的男人,他轻皱着眉,厌恶般看向谢错身后。

    没有路过的蚂蚁也没有残枝断叶,只有腐烂腥臭的尸体。

    还有停留在原地的自己。

    男人没有点明什么,只是转身从车里牵出一只小手,接着就是一个男孩。

    男人把男孩拉到谢错身前,似乎在对男孩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他一转头指着谢错,“这是你哥,谢错。”

    “哥。”

    谢错恍惚间听到那声近在眼前的“哥”。

    才发现,就是在眼前。

    戴寻洛伸着手,较长的外套袖子遮住了他半个手掌,衣领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晶亮亮的眼睛。

    他伸出手掌,惊喜地接到了冰凉和湿润,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谢错。

    “哥,你看。”戴寻洛把手掌伸到谢错面前,“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