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龙(1v1,理想主义攻)
拜山之时,陆以沉说:“我跨山渡海三千里来此,只为一见先生,得习屠龙之术!” 很响亮的声音,逼催方定晏走出柴门。很年轻的陆以沉,跪地长拜,叩头不起。 许久没有人跪伏在地,恭敬如此地和方定晏讲话。许久没有人和方定晏讲话了。陆以沉来前,世上最后的屠龙之人方定晏,已经隐居青奇山中十五年。十五年前,方定晏屠龙而立,天下万民交口称赞;十五年后,方定晏耕樵度日,笔墨之间无姓名。 方定晏曾一剑斩杀世上最后为恶之龙,龙血浸他全身。他亦经历人情最大变故,世人除龙,接着便除屠龙之人,惆怅浇他满怀。十五年,方定晏看透龙,看透世人,看透自己。看透了的方定晏恨无所恨,心如平湖,直到陆以沉拜来门前,一道惊雷,瓢泼大雨,通彻的湖中又被激起泥沙暗流。方定晏看不透了,感到心惊胆战。 他上前扶起陆以沉,扶起一道年轻而震响的霹雳。陆以沉抬头,方定晏看清他的面貌。 陆以沉很瘦,而且病。病是路上积劳,是在没有龙的年代立志屠龙,不得已而病之的病。他是少年白头,年轻不过二十,惨然的一束鹤发。他拜山这天青奇山中一场大雪,新雪覆盖陆以沉粗麻布衣,使他成为一只落难门前的鹤,如果方定晏不出手搭救,他就要随落雪一同消融了。 方定晏自然要救他。屋内正烧着火盆,烹好新茶,可以烘暖陆以沉的身体。陆以沉诚挚地谢过方定晏,跟着还是那句话:“我来此山中,是为拜见先生,得习屠龙之术。” 方定晏救他,但不能遂他的愿。他指向门外:“休整过后,你自行离去。” 陆以沉不愿:“我行三千里路来此!” “那你便再走三千里回去!”方定晏拂袖。 陆以沉掷杯于地,复又跪倒:“请先生教我!” 他没有怨恨,也不愤怒,仍然清亮一把嗓音,求学方定晏毕生绝学。方定晏再去扶他,他凝然不动,似乎方定晏不点头,他就决不起身。方定晏别无他法,只能自己也跪去陆以沉面前,在陆以沉惊诧的眼神中劝他:“少年人,世上已经没有龙了。你有英雄之志,然而屠龙已非英雄之事。我若教你,便是害你。你下山去吧!有此毅力,奋武天下,何愁大事不成。” 三千里来此学屠龙的人听见龙的死讯,应该要落泪的,方定晏说起旧事,也觉泪水将流。可是陆以沉的眼睛还是很亮,比旁边薪柴之光更盛。陆以沉直起腰背,目光灼灼地恳求方定晏:“我平生唯此一志,万望先生成全。” 他冥顽不化,惹得方定晏怒斥:“你听不懂么,龙已死了!屠龙之人——与龙同生同死!没有龙,你与谁为敌?!没有龙,屠龙者必成天下笑谈!你要如何,要看我的笑话,要步我的后尘吗!” 方定晏勃然大怒,十五年未曾有过的怒意,他以为自己早已原谅了、看透了、遗忘了的怒火,因为落差、遗弃、背叛而燃的怒火,在陆以沉看向他的时候又轰然燎起,他在怒吼之中惊惧地发现这火星竟从未熄灭,只等像陆以沉这样的一阵风来,霎时焮天铄地。 这不是屠龙之英雄该有的愤怒,这苦痛且不可自制的愤怒。方定晏扶住陆以沉瘦削肩膀的双手颤抖起来,他想,面前这样好的一个年轻人,绝对不能走上自己走过的末路,绝对不能同自己一般,最后被可怖的怒火燎去。 面对莫名愤怒的方定晏,陆以沉笑起来。笑意不讥嘲,也不冷淡。他良善、温和、心甘情愿地笑起来:“先生,我知道龙已死了。然而先生所屠的西海之龙,在它窜海而出之前,也没有人知道它曾存在。万一还有别的邪龙藏匿于山川湖河之中,只待先生一去,它们便要猖狂为祸呢?龙死了,屠龙之术却不能断绝。我自愿来此,为未来人世安定,做先生的传承。” 陆以沉长拜于地,让方定晏愕然。他抚摸陆以沉的发顶,手下一捧苍白颜色,像世外茫茫新雪。这颜色看痛了方定晏,他为陆以沉痛得落泪:“人寿百年尔……百年之期,未必遇龙。你学成出山,若无龙可屠,便成天下笑柄了……” 陆以沉朗声说:“百年无龙,世间太平。天下笑柄,那便天下笑柄吧,我甘之如饴。但若有龙来犯,终须有人拼死为战,一剑屠之!” 世上是真的,确确实实地不会再有龙了,方定晏十五年前便知道这事实。他还想再细细地劝给陆以沉听,然而陆以沉抢先又说:“我时时有感,自己来此世间,便是为了教屠龙之术不断绝于世。此为我平生之志,其间苦难绝无怨言。先生,还请成全。” 无人可堕英雄之志。方定晏的怒火熄灭,只剩为陆以沉落下的泪水滴于地上,被火炉暖意蒸去。他托起陆以沉的胳膊,和他在同等高度平视:“我知你决意了。你不必与我师徒相称,我屠龙之心既死,愧为你师。你可直呼我名方定晏……屠龙之术,我当倾囊以授,万死不辞。” 两人相对而拜,欢欣的神色同熊熊炉火一起照红陆以沉的面颊,方定晏看见他的欢喜,自己私心却知道,陆以沉不必喜出望外,更不必感激涕零。他这样的年轻人,既光亮又不灭,只要愿意伸手给出一个拥抱,一些暖意,便是世上第一慷慨之人了。 十五年前,方定晏孤身入山。十五年复十五年,方定晏送陆以沉下山。陆以沉带走方定晏曾经的剑,曾经的绝学,曾经的风发意气,决定在山桃开花的时节离去。桃花妆点一条粉路,像该有的殷切盼望,盼望陆以沉这位天真的英雄入世而行。方定晏与他并肩在柴扉前边站了一会,陆以沉想要拜别,又被方定晏拦下。他们从未行过师徒之礼。方定晏出神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同道者,看陆以沉的白发墨眼。还是很年轻的陆以沉,十五年过去,陆以沉仍然年轻,甚至更高,更康健,更加年轻,因为他的眉毛更弯,背脊更挺,气魄更盛。方定晏曾在山中枯度岁月,未老而心衰,然而留下年轻的陆以沉之后,年轻的方定晏也回来。 没有看够的时刻,方定晏只能时时记住此一刻。他替陆以沉拂去肩上落花,陆以沉视线望过来,少许的惜别。如果要说什么,方定晏当抓紧时机了。他已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世上仍旧是没有龙的,龙仍旧是绝迹之恶,但他已经不再说了,就算是真切的事实,也要在他爱着的理想主义者面前缄默。方定晏曾遭理想背弃,他绝不让陆以沉重蹈覆辙。 方定晏抚着陆以沉的肩头,嘱咐他:“小心些,不要受伤,也不要死。” 陆以沉点头。点头的时候,他就是真的将话听进了心里。十五年相处,方定晏已经知道陆以沉很会听取别人的意见,也很会坚持自己的心。所以看他点头,方定晏稍感放心。 方定晏又说:“也不需太过小心。不要死……更不必畏惧。你要坦荡、快乐、如你所愿地过你一生。” 陆以沉仍然点头。方定晏无话可说了,揽过陆以沉肩膀,揽过一怀温热的情感。他终于得到陆以沉,得到最炽热的天真之人一个拥抱,得偿所愿,死而无憾。等他放手,陆以沉就真的走了。 一直看到陆以沉的身影溶去风里,方定晏的泪水滚落。他既伤怀于离别,又感到四肢百骸极致的痛苦。在无人得见的深山里,他脊背佝偻下去,那里边脊椎像新柳抽生一样伸展而扭曲,方定晏的骨节脱臼又重组,他须发尽落,鳞甲覆体,由鲜血和痛呼声中,蜕出一场人至非人的变幻。 世上那么多活着的人,无人梦见过如此奇诡骇人的异景。过去的屠龙者方定晏,化而为龙了。 斩龙的人,能得神通,寥寥数人曾知晓这传说,然而随着方定晏三十年隐世不出,传说没有人再说道,只能传去失落的一隅。被送走的陆以沉,从来不曾知道,也再不会知道。他只是负着一柄剑,照方定晏曾吩咐的,一路往涂洲而去。 方定晏曾于涂洲斩龙,所以陆以沉也去涂洲,等不知何处,不知是否存在的龙。 他本来等不到的,一百年,两百年,三千三百年也等不来为祸之龙,像方定晏曾斩钉截铁地断喝过的一样。可是陆以沉到涂洲第三个月,龙来了。 马首蛇尾、鱼鳞鹿角、鹰爪蛇颈,一头龙。龙降雨于天,毁林于地,涂洲百姓奔走哭嚎,哭声雷声之中,陆以沉拔剑,曾经方定晏的一柄剑,剑光灿亮如昼。 屠龙之英雄! 陆以沉一剑斩伤巨龙腰腹,龙仍不死,四爪伏地,扬颈长啸,竟然口吐人言,向所有看见了的,正听着的人们咆哮:“我族不死,我族不死!只要世上再无屠龙之人——只等你们忘记陆以沉,我必还而复返,卷土重来!” 是这龙的遗言。龙说完之后咳着血引颈就戮,赤红的眼睛凑去陆以沉面前,是一对悲伤、乖顺、舍不得的龙的眼睛。陆以沉的心被它看得很沉,然而方定晏的教导他听得很认真:屠龙之战,断勿踌躇! 剑光落下去了,赤血扬尘。龙的血和泪都落在陆以沉怀里。这中间好像有那么一瞬,完全空白无声的一瞬,那一瞬间中有寂静,有充盈的情感,有陆以沉茫然的不解。 不过那一瞬很快过去了,龙的眼睛闭上,人们的山呼声传到陆以沉耳里,英雄,英雄,屠龙之英雄。环顾四周,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以龙的死为新生,再不会有人看轻陆以沉了。